殿外最后一缕更鼓的余音，如同倦鸟归巢，在飞檐斗拱间疲惫地盘旋游弋，最终撞上十二扇紧闭的雕花长窗，被窗外呼啸的北风揉碎成细密的霜粒，簌簌坠落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更深露重，寒意刺骨。
摄政王府的新房内，景象与殿外的萧瑟截然相反，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死寂。数支小儿臂粗的红烛高烧，烛火跳跃，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然而那灼灼的光亮，非但不能驱散寒意，反而衬得满室锦绣辉煌之下，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更加刺目。
鎏金烛台上，猩红的烛泪无声地堆叠、凝固，像凝固的血块，触目惊心。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浓郁的龙涎香，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仿佛粘稠的丝线缠绕咽喉。
角落的青铜兽炉口，一缕青烟蜿蜒攀升，在房梁的暗影里盘旋、扭曲，最终形成诡谲难辨的图腾，将垂落的杏黄色锦缎幔帐浸染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不祥的薄雾。墙角的珐琅自鸣钟发出极轻的“咔嚓”声，指针正指向凌晨寅时的刻度，冰冷的金属镀着一层烛火的冷光。
杨盈端坐在宽大得近乎空旷的描金拔步床沿。繁复厚重的王妃翟衣，以玄色为底，金线密绣着展翅的凤鸟，沉甸甸地压在她纤瘦单薄的肩头。那金凤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光泽，毫无生机，倒像一副华美的枷锁。
她微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如同两把小扇，严密地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裾上繁复的暗纹，那是象征“夫妻和睦”的并蒂莲图案。
白日里礼官反复的叮嘱言犹在耳，此刻这图案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指腹。她只是看着自己搁在膝上、交叠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指节却因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主人内心的紧张与抗拒。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就被锦缎袖口吸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冰凉黏腻的触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李同光高大的身影立在殿门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银线绣制的螭龙在烛火下忽明忽暗，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腰间玉带扣上悬着的硕大东珠轻轻晃动，折射出幽冷的光。他手里端着两只小巧的赤金合卺杯，杯中清冽的酒液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微微晃动，漾起细碎的涟漪，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
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玄色袍角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瞬间便被那无处不在的龙涎香氤氲吞没。每一步都似经过精确丈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带来无形的压迫。
他没有弯腰，没有俯身，只是将其中一只金杯平平地、毫无感情地递到她低垂的视野前。杯沿反射着跳跃的烛火，那一点刺目的寒芒，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低垂的眼帘。
“杨盈。”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新婚之夜的起伏波澜，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淬着寒气，“此盏玉液入喉，你我便如天地合卺，礼成。”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纹丝不动的发顶，落在远处摇曳的烛火上，语气是全然公事公办的疏离，“此后，你守着摄政王妃的名分，王府的尊荣体面，本王自不会短了你分毫。”
话音落地的刹那，窗外忽地卷起一阵更疾的寒风，吹得厚重的帘幕“呼啦”一声猛烈翻飞，如同夜色中狂舞的鬼魅。烛光摇曳不定，清晰地映照出李同光右耳垂上那一点朱砂痣，在明暗交替间一闪，像一滴将干未干、凝固的血珠。
他再次停顿，似乎接下来的话更难以启齿，又或者带着某种刻意的羞辱。“至于其他……”他尾音陡然压低，几近耳语，唇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本王承诺，绝不逾矩分毫。”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关节猛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濒临失控的情绪，又像是对这荒谬契约的无声控诉。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承受不住高温，“噼啪”爆出细微的声响，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一簇小小的火星倏地从烛芯爆出，不偏不倚溅落在杨盈交叠的手背上，带来瞬间的刺痛。
她却恍若未觉，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那股甜腻的龙涎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杨盈终于缓缓抬起头。睫羽轻颤的瞬间，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却在仰头的刹那被无形的力量尽数蒸干，不留一丝痕迹。
烛光下，她的面容清晰呈现，似上好的白瓷凝了层薄霜，清冷剔透。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千年寒潭里的墨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冷硬如石刻的面容。那眼神里没有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期待，也没有被丈夫如此轻慢对待的委屈怨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封锁在深处。
她的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脖颈，喉结处轻微的滚动，蟒袍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分明，泛着冷白的光泽，整个人宛如一尊精钢铸就、毫无情感的冰冷神像。
甚至，她的唇角还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弧度。
“谢殿下明示。”她的声音响起，清凌凌的，不高不低，如同上好的玉珠滚落玉盘，同样听不出半分应有的情绪。然而那尾音，却带着一丝极轻的、难以察觉的微颤，脆弱得如同蛛丝粘在锋利的刀刃上，随时可能断裂。
她伸出双手，姿态端正，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触手冰凉的赤金合卺杯。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握着杯底的手指——冰冷，坚硬，带着玉石般的质感，如同两块毫无温度的石头相击。
“当啷！”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是杨盈无名指上那枚象征身份的翡翠戒指，磕在了坚硬的赤金杯沿上。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惊动了殿外守夜的侍卫，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投下一闪而过的、扭曲晃动的黑影。
两人手臂交错，各自仰头饮尽了杯中酒。辛辣冰冷的液体滑过杨盈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烧感，随即是更深的寒意弥漫开来。她尝到一种奇异的混合味道，铁锈般的腥气混着一丝极淡的桂花甜香，诡异得如同暴雨洗刷过的血腥战场。放下杯盏时，金属与托盘相撞，再次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惊雷。
杨盈站起身，厚重的翟衣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长长的裙摆拖曳过光洁的地面，金线绣制的海水江崖纹在烛光下泛起粼粼冷光，如同冻结的波涛。她走向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扶住漆红栏杆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凉坚硬的螺钿镶嵌物深深硌进掌心。
她没有再看李同光一眼，径直走到床榻前。抬手，指尖划过垂下的重重锦帐，那上好的锦缎触感冰凉滑腻，如同蛇鳞滑过指腹，带着陈年薰香和尘封的气息。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后，她俯下身，从床榻最内侧，抱起一只早已备好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缎引枕。那引枕饱满簇新，红色的缎面在烛光下泛着奢靡的光泽，莲纹栩栩如生。
她抱着引枕，转身走回床榻中央。手臂平稳地一扬，那引枕便被她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正中央。如同在两国疆界上立下界碑，沉重而清晰地将这偌大的、本该属于夫妻的床榻，泾渭分明地一分为二。引枕落下的瞬间，轻轻砸在柔软的锦褥上，扬起一阵细小如尘埃的絮状物，在跳跃的烛光里如细碎的雪沫无声纷飞。
做完这一切，她才再次抬眼，平静地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的李同光。脸上依旧是那抹无可挑剔的、近乎淡漠的、属于王妃的礼仪性微笑。这笑容维持得太久，脸颊的肌肉已隐隐发酸，她却咬紧牙关，不肯松懈分毫。
“殿下，”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夜已深沉，请早些安歇。”说罢，她不再多言，甚至没有等待他的回应，便自顾自地走到属于她那半边床榻，动作利落干脆地掀开锦被一角，侧身躺下，背对着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中。
锦被带着白日晒过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贴身衣物沁入肌理的冰冷寒意。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发髻上沉重的金簪流苏随着动作擦过脖颈，冰凉滑腻的触感，像一条冬眠的蛇爬过皮肤。只留下一个毫无防备、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以及那道横亘在床榻中央、无比醒目的、绣着缠枝莲的引枕界限。那金线绣的莲花在烛光下灼灼其华，花心处镶嵌的红宝石闪烁着幽光，如同凝固的血滴，冷冷地昭示着这场婚姻的冰冷本质。
李同光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冰冷的墙壁上。他死死盯着那道刺目的、鲜红的引枕界限，又看向那迅速将自己裹成茧、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影。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眼中最后一点礼节性的温度也彻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封千里。
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右脸映得半明半暗，那隐在阴影里的半张脸，蛰伏的怒气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危险而压抑。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久到墙角自鸣钟的秒针都似乎停止了跳动。终于，他才猛地一拂袖，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精准地熄灭了离他最近的那支红烛。
帐内光线骤然暗下一块。他大步走向属于他的那半边冰冷床榻，玄色袍角带起的劲风掀动沉重的帘幔，露出窗外呼啸的北风正卷着细小的雪粒，猛烈地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却终究无法侵入这被无形界限分割的咫尺空间。
李同光僵硬地在引枕的另一侧躺下，身体陷入柔软的锦褥，却感觉如同躺在冰面上。身侧传来杨盈刻意放得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挤进来，将杨盈侧卧的身影拓在对面墙壁上，纤细单薄的轮廓凝固不动，如同纸片剪影。
杨盈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头顶藻井上彩绘的龙凤呈祥图案，在清冷的月光下，龙凤的姿态竟显出几分狰狞，似要撕咬彼此，不死不休。她屏住呼吸，默数着铜壶滴漏的声响，一滴，两滴……当第三滴冰冷的水珠滴落在铜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声时，身后传来锦褥极其轻微的凹陷声响——是李同光翻身的动静。
她立刻紧紧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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