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是带着刀子的。
当摄政王李同光的玄底金边帅旗,艰难地插上名为“断雁坡”的前线营寨那被冻得硬如钢铁的冻土时,安国的北境疆域,已接连失去了三座至关重要的军事重镇。战况胶着得如同巨大的绞肉石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无情地吞噬着年轻的生命和渺茫的希望。
营寨依着险峻陡峭的山势勉强扎下,简陋的原木栅栏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栅栏之外,是莽莽无垠的雪原,天地间一片肃杀的死白。
北磐人剽悍的轻骑兵如同雪原上饥饿的狼群,神出鬼没,马蹄踏雪无痕,一次次在呼啸的风雪掩护下,凶猛地试探、冲击着营寨看似薄弱的环节。
每一次凄厉的冲锋号角划破长空,都意味着又一次短兵相接的残酷搏杀,意味着又一次血肉横飞,生命凋零。
帅帐内,巨大的炭盆烧得通红,炭火噼啪作响,竭力释放着热量,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湿冷,更盖不住空气中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腐肉味和苦涩药草混合的死亡气息。
李同光坐在粗糙的原木案后,沉重的玄铁盔甲并未卸下,肩头落着一层未来得及融化的雪沫,在炭火的微光下闪烁着冰冷的碎芒。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摊在案上的巨大牛皮舆图,眉头深锁,几乎拧成一个死结,下颌处一道新鲜的刀痕尚未结痂,暗红的血痂更添他眉宇间的戾气和疲惫。
“王爷!”副将朱校尉猛地掀开厚重的帐帘闯入,带进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刺骨寒风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身上的盔甲遍布刀痕箭孔,溅满了暗褐色的血污,脸上混合着硝烟、血渍和冻伤的青紫,声音嘶哑急迫,如同砂纸摩擦,“不能再等了!粮草……粮草最多只够撑三日!后军督粮官刚刚拼死遣快马来报,暴雪彻底封死了雁回古道!最后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粮车……全陷在五十里外的黑风峪了!辎重营的兄弟们豁出命去抢运,折损了上百弟兄……也,也只抢回不到三成!杯水车薪啊王爷!”
帐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围在舆图旁的几个将领,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
粮尽!在这滴水成冰、飞鸟绝迹的极寒绝地里,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每一个身经百战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将是比北磐弯刀更可怕的死神镰刀!
李同光握着炭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巨大的压力而爆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坚硬的炭笔应声而断!半截炭条掉落在地图上“黑风峪”的位置,留下一个突兀刺眼的黑点。他没有抬头,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标注着死亡陷阱的地名上,那眼神阴鸷得可怕,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绝望,仿佛要将那坚韧的牛皮舆图生生烧穿!
整个帅帐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爆裂出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心跳,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绝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将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无力。朱校尉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的意志压垮、连李同光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敌袭时凄厉的号角,也不是厮杀时震天的呐喊,而是一种……由无数压抑着巨大疲惫、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沉重马蹄深深陷入积雪又奋力拔出的“噗嗤”声,以及无数车辕在深厚积雪中艰难前行、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嘎吱嘎”呻吟声汇聚而成的、低沉而庞大的声响!
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和穿透力,顽强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最终如同沉闷的鼓点,稳稳地停在了帅帐辕门之外!
“报——!王爷!粮……粮草!是粮草!上百车!是王妃……王妃亲自押送,到了辕门外了!”一个亲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带着哭腔嘶吼着冲了进来!他脸上沾满雪泥,冻得发紫,嘴唇裂开渗着血丝,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救世的神祇降临!
“什么?!”帐内所有人,包括李同光在内,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霍然起身!沉重的木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在这死寂的帅帐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同光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焦灼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彻底击碎!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大脑根本无法处理这匪夷所思的信息,只死死盯着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亲兵,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你说谁?谁押送的粮草?”
“王妃!是摄政王妃殿下!”亲兵激动得声音拔得更高,几乎破音,指着帐外的方向,“王妃殿下亲自押着粮车,穿过了黑风峪的死亡暴雪!到了!粮草……粮草到了!兄弟们有救了!”
李同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激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又在四肢百骸冻结成冰!他再也无法思考,猛地推开沉重的木案,案上的舆图、令箭哗啦散落一地!他如同离弦之箭,大步流星,甚至带着一丝踉跄地冲向帐门!厚重的、挂着冰凌的帐帘被他用尽全力一把掀开!
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如同冰刀般迎面扑来!然而辕门之内的景象,却让所有闻讯涌出的将士们瞬间目瞪口呆,忘记了寒冷!
一支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如同一条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终于抵达彼岸的黑龙,沉默而坚韧地停驻在营寨的空地上。拉车的驽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皮毛上挂满了厚厚的冰凌,鬃毛被冻成一绺绺的冰棍,马腿深陷在及膝的积雪中,不住地颤抖,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地狱般的跋涉。
押车的护卫和民夫们个个如同雪地里爬出的雕像,身上的皮袄棉甲覆着厚厚的积雪,脸上冻得青紫发黑,嘴唇干裂出血,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不可能任务的疲惫和近乎神圣的亢奋。
而在这支奇迹般出现的队伍最前方,风雪最猛烈处,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本火红颜色的狐裘大氅,厚重的裘皮被风雪和汗水浸透,沉重地裹在身上,边缘结着厚厚的、坚硬的冰碴,像披着一副冰甲。兜帽早已被狂风吹落,露出一张冻得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的脸,嘴唇是骇人的深紫色,甚至微微肿胀。
发髻早已在风雪中散乱不堪,几缕被汗水(或是融化的雪水)浸透的乌黑发丝狼狈地黏在冻伤的额角和脸颊上。唯有那双眼睛,在漫天肆虐的风雪中,亮得如同两颗不屈的寒星,穿透层层雪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和微弱的笑意,直直地、准确地投向了掀帘而出、僵立在风雪中的李同光。
是杨盈!真的是杨盈!
李同光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暴怒、后怕和某种更尖锐刺痛的复杂情绪,如同万载寒冰凝成的巨锥,狠狠扎进心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让他失语,让他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着风雪中那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雪吞噬、却奇迹般站得笔直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触目惊心的冻伤和无法掩饰的极度疲惫与虚弱,看着她那双在绝望之地点燃希望之火的眼眸……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杨盈似乎想对他笑一笑,嘴角却因冻僵而只是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气息如同刀子刮过喉咙,声音被凛冽的风雪撕扯得破碎不堪,却异常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殿下……粮草……幸不辱命。”话音未落,她透支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猛地一晃,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芦苇,直直向前栽倒!
“王妃——!” 周围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呼喊!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猎豹,裹挟着凌厉的风雪和滔天的气势,瞬间掠过数丈距离!李同光在她纤细的身体即将砸入冰冷雪地的前一刻,猛地伸出铁臂,用尽全力将那个冰冷僵硬、轻得如同羽毛般的身体死死揽入怀中!入手是刺骨的寒意和湿冷的沉重,那重量轻得让他心惊肉跳,仿佛抱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
“传军医!快!把最旺的炭盆都挪进帅帐!热水!参汤!快!快——!”他打横抱起她,转身便朝着帅帐发足狂奔,对着惊惶围上来的军医和亲兵发出嘶哑变形、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那咆哮声中蕴含着巨大的恐惧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惊醒了呆滞的众人!
风雪被他决绝的身影甩在身后,帅帐厚重的帘子在他冲入后迅速落下,隔绝了外面无数道震惊、狂喜、关切交织的目光。帐内,通红的炭火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紧绷如铁、毫无血色的脸,和他怀中那张失去知觉、苍白如雪的容颜。
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坚固了太久的界碑,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北境最狂暴的风雪和最滚烫的人心,撕开了一道巨大而不可弥合的裂痕。希望的火焰,伴随着粮草与王妃的到来,在这冰封的绝地,重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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