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铭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
她难压愤怒,就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的跳脚。
但阮铭十分克制,极力控制自己面部肌肉和神经,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眉心在跳动。
阮铭语气凉到彻骨,“刚才的话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她几乎难掩愤怒,提升了一下分贝,一字一句,“你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常殊杰并未搭话。
车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司机悄咪咪抬头看了几眼后视镜,两个小孩各站一边,女生扭头看着窗外,男生坐得板正,面无表情。
他想,一定是小年轻早恋闹别扭了。
窗外是寒冷的冬夜,窗内车里暖气很足,常殊杰看着旁边的女孩别着头看窗外,她围了一条黑色围巾,衬得整张脸更加白皙,但此时不知道是因为暖气烘着还是因为气着了,一张脸憋得泛红,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他人生第一次,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
他很少会有这种感情。
他的人生,平顺得像是不起浪的江河,没有任何起伏,他不懂什么叫平淡的幸福,但确实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情绪极大的起伏,哪怕是他从小到大次次全校第一,竞赛第一,他都没什么所谓,不是谦虚低调,只是他觉得合乎情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在哪里,如果说题海沉浮,他就是大船的掌舵手,他不慌不忙,甚至能揣摩出出题人的意图,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对待人际交往,他向来比较淡漠。
相聚开心随缘,帮忙尽力而为。和他长久相处的每个人都是真诚且识大体的,没有人像她这样主动得过头又肆意妄为,一切只为她自己开心。
他偏过头看着她漂亮到无法言喻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挡住光影,于是鼓鼓的苹果肌上方投射了一小块阴影,因为生动,更添美丽。
就这一瞬,常殊杰又把头转过来,看着驾驶座背面,悄无声息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了山脚,阮铭直接拉开车门走出去。
常殊杰付了钱,也拉开车门,跟着她,远远望去,就落了她一大截。
平时怎么没见她走这么快。
常殊杰心想。
这个季节,再凛冽的花也谢完了,但是松柏依然挺立,散发着树林的清香。
阮铭走着走着,只觉得后面有个人。
她当然知道他一直跟着她。
心里说不明道不清的愤怒突然消失了一点,她转过头去。
他们正在上一个小缓坡,她站在坡上,于是比他还高一点。
“你干嘛跟着我。”
她拧着眉毛,趾高气扬的。
月色幽幽,树影摇摆。
面前的人沉静的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黑曜石,清澈得波澜不惊。
她对视片刻,移开了眼。
于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一块小的树影,打在她的鞋尖。
她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并非是温柔的,但也不暴躁,疑问句也像陈述着事实。
“你在生气什么?”
他仿佛在说,你在生气。
对啊,她在气什么呢。
她在气他违背她的意愿呢?
有点,但没那么强烈。
他一直跟着她,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像她的影子,走在后面,她其实也没那么气了。
那是为什么呢,她气性这么大。
她正在愣神之际,就感觉有一道黑影从她头顶上压下来。
阮铭和面前人目光对视,她感觉他神色安静,透着一丝凉意。
常殊杰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没平时那么灵,那些狡黠的光熄灭了一些,慢半拍得反应让她显得比平时更可爱点,好像没那么难搞。
但他发自内心的,不希望她这样。
他竟然会觉得,他宁愿她永远高高在上,用小聪明折磨人。
但他只是看着她。
因为隔得太近,呼吸在两个人之间交替,这样凛冽的寒冬夜晚,唯有他们的呼吸是热的。
他喉结滚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这个哥哥就这么好吗?”
阮铭感觉自己眼角跳了跳,刚准备怼回去。
但觉得他言辞之间,怎么有种莫名的委屈。
而且他们似乎,太近了一点。
于是她默默的退了半步。
脑子里确实一团乱麻,又累又困。
刚刚听完了一个惊天八卦,她还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有些事情脉络需要梳理,她现在站在这里,不知道在和常殊杰在扯些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
她在寒天冰冻的室外,在干嘛?
冷静几乎是突然之间的,沉默的空隙,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她觉得自己想要休息了。
但面前的人比她更早开了口,“天冷,你回去休息吧。”
他神色还是平静,声音一如既往低,他站在夜色里,路灯的光堪堪打在他的身后,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几乎没有留给她开口的机会。
-
阮铭一觉醒来。
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她看了眼时间,早上五点半。
今天九点要去补课。
还可以睡三个半小时。
但她没睡,她看着厚重的窗帘发呆。
昨天发生了什么?
哦,秦越把一个女孩子肚子搞大了。
还有呢?
还有半夜的时候,月亮遥远而清冷,树影摇晃,微微摇摆。
有人转头就走。
这个画面还挺寂寥的。
她给自己逗笑了,但心头忍不住升起一点烦躁。
弯腰,去床头摸烟。
在烟雾缓缓散开,她的思绪却一点点凝起。
她脑袋里就反复着他问她的场景。
“你为什么生气呢?”
他片刻的失落,也许是她的错觉,也许是真的。
但不管怎么样,她也不好受的。
她在气什么,她也问自己。
她又吸了一大口烟,尼古丁钻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她忍不住的,打了一个颤栗。
然后呢,她努力回忆,常殊杰还说了什么。
好像是和秦越有关。
她叹了口气。
是否与他有关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可能吧。
但好像也不是的。
她在常殊杰那里一直游刃有余,她在任何人那里都一直游刃有余。
只是和常殊杰有点熟了,她比较做自己一点。
但是又能多有做自己呢?
她是一块海里的冰山,旁人只看得到露出来的那一块,但更多的隐在海水里。
但她从未骗过人,也不想、不屑去骗。
但她也无法招手去跟他们说,你看啊你看,我还有一大半沉在水里。
她不要任何人百分百理解她,她也不愿意袒露。
袒露什么呢,那些阴暗的、在水下的、过往的。
实在不需要。
就让人们相信他们看到的。
秦越不同,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沉没在水里。
他看着她在水里长大。
红木的家具,细软棉厚的被褥,有种陈旧沉重、带着腐气的精致,她满头的长发,零散下来,眉目潋滟,神情冷漠,和周遭家具融合得十分自然,是戚戚又惶惶的美感,仿佛是从民国1912年走出来的。
阮铭抽完这根烟,掐灭猩红烟头,留下几缕烟雾缥缈。
她走去马桶边上,把烟头冲下去。
她看着抽水马桶里的漩涡,觉得脑子一刹那间抽清醒了。
她生气的原因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沉没在水下的部分而已。
特别是,那个人是常殊杰。
他因为机缘巧合,无意中窥探到她曾经生活中的一个人。
她因为还没准备好而感到害怕,或者说,耻辱。
因为耻辱而恼羞成怒。
她压根没打算让他参与到她真的人生里面。
因为她没规划让任何人加入到她的人生。
常殊杰的发问对阮铭而言,是那样直白又残忍,他的话语像是开水从她头上浇下,炸得她头皮发麻,让她一时很难接受。
过了一夜,她睡好了,抽了烟,也醒神了。
阮铭不是小孩,气性没那么大,何况她和常殊杰之间并没什么实质性矛盾,那股莫名其妙的气早就消了。
-
阮铭掀开被子,起床。
她拉开窗帘,把阳台上的玻璃门推开。
好冷。
和室内的暖气对比起来体感差别鲜明。
但她还是走了出去。
山上还是一片萧索景象。
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却也有一点光亮,天边是墨蓝色,如钢笔墨般的蓝,越往上,越晕得淡,像是那点墨汁泅入水里,再慢慢散开,有枯枝老树的弯曲剪影印在不远的天边,鸿雁振翅而飞,略过天幕,没有一丝痕迹。
她仰头,把手臂伸过头顶,往上拉伸,又用力的吸了一口清晨氤氲着雾气的氧气。
阮铭双臂撑在阳台的护栏上,铁的材质,冰冰凉凉,隔着她轻薄的衣服,都冻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阮铭喜欢冷,她觉得这让她很清醒。
阮铭低着头,发丝千条万缕的垂在肩头。
楼底下的树还算繁茂。
也是如墨般的绿,苍绿,不算绵延,沿着山路,从高处远眺去,也是一丛丛的。
只是她没由来的,觉得怅然若失。
不算悲伤,只是惆怅。
像是某种气体,在心里默默膨胀,压得五脏六腑都有点隐隐作痛。
但是要怎么办呢。
记忆里的秦越已经离她很远,她只是抓着那点童年时的幻想,像是泡沫,她都不敢用力,只怕破碎。
而昨天印象里的常殊杰,他的背影是落寞还是决绝,这些都是她暗自的揣测罢了。
总归是人与人的相遇、分离,所有人的关系到最后都是鱼溃鸟离这个结果,大家只能了解片面的彼此,拥有一段彼此生命的时光而已。
她不会质问,也不会解释,不强求什么,也不会想留下什么。
她只是觉得没意义。
有什么意义呢。
她早就看惯这些聚散离合,早就明白这些人性的多变。
她不想真的去抓住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
阮铭兀自想着,视线看向远处。
她视线范围内的道路尽头有个小黑点,慢慢朝别墅的方向移动。
太远了看不清是什么。
她眯着眼睛,目光跟着小黑点移动。
小黑点移动速度不紧不慢,如果这是游戏画面,就仿佛按照后台程序设定好的一样。
只是这不是游戏画面,这是现实。
这也不是小黑点,这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色大衣,头发好像是刚剪完,露出清爽的眉目。
他在楼下,抬起头,撞上她的视线,与她遥遥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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