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了下来。
萧云锏扣了扣马车门,示意他下车,下车之后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大殿。
萧云锏:“我的职责是护送您到这里。接下来,就交给尚舍局这位金大人了。”
这位尚舍局金大人大约四十多岁,是个美人,只是眼角已经有了些细纹。戴着高耸的假髻,两条垂带规整垂到肩头,身穿绛色圆领襕袍。
旁边是两排小宫女,一排四个,两排八个,穿蔓草纹杏黄窄袖短襦与靛青布裙,手里均端着一个托盘,粗略看去,是一些洗澡用具。银壶、金盆、玉犀梳、盛着澡豆的螺钿盒……
再看自己所处之地的牌匾,分明写着醴泉宫四字。
等等,这是洗澡的地方。
女官严谨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被强硬地拎到了醴泉宫,得见一个巨大的白玉浴池。池子的四边立着四尊白玉美人,双手捧着玉净瓶,泉水正是从玉净瓶的瓶口涌出。
池中还漂浮着一盏又一盏的银丝荷叶,每片荷叶托着一盏灯,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暖香,大抵是起到洗澡小鸭子和香薰的双重作用?
烟气与雾气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布满整个汤池,蒸腾的热气更是将熏香中西域玫瑰和沉水香的气息混到整个屋舍,让人觉得仿若仙境……
仙境么?
太香了,这对他灵敏的嗅觉而言简直是一场凌迟,而这位尚舍局大人以及旁边侍候的八位小宫女的灼灼目光,更是让他犹如芒刺在背。
“我自己洗,你们都出去吧。”他看向她们手中的托盘,示意他们把托盘放在温泉边上,小宫女面面相觑,最终如惶然无措的鸡崽子一般看向一旁的金大人,金大人的目光便落在宣既白的身上,顿了两息,她朝着宣既白行了礼,示意那些宫女跟着她退下,又道:“若有任何需求,或有不合心意之处,万望不吝吩咐,奴婢必以最快速度为您调整妥帖。”
宣既白连忙点点头,目送她们全部离开,才终于吐了一口气。
一个杀手的自我素养,居然在这九个宫人面前溃不成军,自己还需修炼啊。
宣既白缓缓踏入汤池,池水不深不浅,恰至胸口,清凌凌的水是温暖的,雾气也是温暖的,他沉在里面,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仔细的清洗起自己来,甚至不忘用托盘上的小刷子刷一刷自己的机械义肢,他微微屈起手指,感受到关节处转动流畅自如,没有丝毫阻碍。
很好,至少一个月不用进行保养,保养机械义肢就像是给鱼缸换水一样,是个必须要做却费时费力的活计。
一番细致的清洗之后,肌肤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宣既白从池中站起来,找到浴巾擦拭过自己的全身,便翻找起他们给自己准备的衣服来。
嗯,不愧是古装,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还有这个腰带那个挂饰,辛好自己聪明,否则怕不是连衣裳也不会穿,唯一的违和点大概在于自己的头发有些短。
这样子的话,自己岂不是像cosplay的现代人?
他穿好衣裳,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些不伦不类,却没有在这里看见镜子,只好就这么出去了。金大人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
“……不奇怪吧。”
宣既白询问道,如果太奇怪的话,说不定自己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还身先死的十分冤枉,死于不美,岂不是一个很冤枉的死法。
金大人看向他,顿了两秒,随即低下头道:“自然。现在,就跟着我拜见陛下吧。”
他只能跟着她在宫室间行走,一边走一边感叹这宫廷真是能人辈出,她居然能走的这么快这么稳脚步还这么轻。
宣既白刻意控制着自己步伐的声音,顺便数着自己的脚步。
数到一千三百一十四步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陛下的宫室。
金大人进入宫室向皇帝禀告情况。
宣既白则百无聊赖地站在殿前数自己的心跳。
在心跳跳了五百二十下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陛下的召见。
惶恐么。激动么。紧张么。好奇么。
似乎都没有,有的居然只是一片平静,也许这是杀手的平静,刺客的平静。
传召官领着他进入大殿。
宣既白垂首踏入大殿,发现脚下是织金牡丹纹的波斯绒毯,踩在地毯上简直像是踩在云端,软绵绵的,几乎给人一种失重的感觉,让人十分不习惯。殿内焚着香,混着果酒的甜腻气息,熏得人头晕目眩。
为了表示自己的拘谨,以及对皇权的敬畏,他没有抬头,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大殿里传来的动静,很静,静的让人心慌。
直到引路的宦官轻咳一声,他才缓缓抬眸——
隔着一道琉璃帘子,他影影绰绰看见帘后的景象。
骄奢淫逸啊骄奢淫逸。
他看见好几个宫娥正侍候在他的左右。
左侧的宫娥正跪着为他捶腿,右侧两名侍女则手持象牙柄的孔雀羽扇,轻轻地扇着风。更远处,四名梳着双鬟的少女托着水晶盘,盘中分别放着酒壶酒盏、四色点心、冰块、以及各种各样的水果。
最引人瞩目的却是被簇拥在中间的王。
年轻的帝王斜倚在软榻上,衣袍半敞,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衣襟却松散地垂落,像是被酒气浸透的牡丹,颓靡而艳丽。他的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泛着几分病态的莹润光泽。
不像是王,简直像是大号的……娃娃。
萧将军立在一旁,银甲冷冽,与王的奢靡形成鲜明对比。
“你就是我……流落民间的皇弟?凑近来瞧瞧。”
王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
他究竟相不相信我是他的弟弟呢。
心里这么思考着,手却已经拨开琉璃帘,迈步走了进去。
王凝视着他。
他则是垂下自己的眼睛,不与他对视。
还是谨慎些好啊。
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疯。
他能感受到王上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逡巡吧,能逡巡出什么呢,我的脸上难道能写着刺客两个字么。
紧接着,他听见王上的声音,“给他倒杯酒吧。”
宣既白有些错愕,还没说几句话怎么就开始劝酒了。这又是什么流程,酒里难道有毒?不至于吧。
琉璃盏递到宣既白面前,酒液猩红如血,映出他微微有些紧绷的侧脸。
王忽然道:“你长得……倒是很像先王。”
先王。先王不就是你爹么,弑父上位的你,居然连装也不愿意装么,径直唤他先王。
宣既白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的酒盏,酒盏是纯金的,极其精致,金盏中则盛着猩红如血的酒,散发着甜腻的果香,这大概是樱桃酒?
他端起托盘上的酒盏,将这酒液一饮而尽,随即看向王,再也不低着头了,然后回应了他的言语,“也许吧。”
平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聊天,干巴巴的简直像是某国的面包。他抿了抿唇,抿去唇上遗留的一点酒液,后调苦涩地弥漫开来时,他看见旁边的打扇宫女怀中漏出一点银光,那是匕首的寒光。
有刺客,是同行?他要怎么做,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想出对策,那就是什么都不做。
*
萧临晦已经好久没有遇见过让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了。
那些大臣们谄媚的笑容、宫女们恐惧的僵笑,以及萧将军每日例行的谏言,都像是一出看了千百遍的烂戏,很乏味。
直到他的面前呈上那样一封报告。
“民间有个自称是先王血脉的少年?”
他忽然来了兴致,想要会一会这个弟弟。
他会是谁呢,是贪图富贵的骗子?还是被派来的刺客?也或许是他真正的弟弟。
无论哪种,都比朝堂上那些虚伪的把戏有趣得多。
他杀过很多兄弟,杀到他这一脉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除了他之外最有皇室血脉的就是萧云锏了,他们有着同样的曾祖。如果他死了,大概就是萧云锏继承皇位,可是,自己居然又冒出一个弟弟啊,多有趣。
他特意派了最严谨的萧云锏和最细心的金大人同去探查,他们告诉自己,他们一点儿破绽都没有看出来。
萧云锏却又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爱卿,如何?”
萧将军补充:"非要说的话,那人身上倒是有一点不同寻常。”
他似乎在想比喻,顿了几息后道:“像影子一样。像是最淡的那道影子。”
这位素来严肃的将军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明明站在你身边,却让人感觉不到存在感。但若他真走开了,又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多让人好奇不是么。
于是他宣召了他。
然后他发现萧云锏根本就是在胡说,此人哪里像是淡淡的影子一样让人感知不到存在,哪怕隔着一层琉璃帘子,他也依旧很显眼,显眼的就像是——
像是什么呢。
“你就是我……流落民间的皇弟?凑近来瞧瞧。”他说。
于是他更加仔细的看见了他的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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