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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二十八个梦:潮汐

台风带来的暴雨是午夜骤然倾倒下来的天河。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捶打着玻璃窗,像是无数冰冷的指节在急切地叩问。我正处于工作的劳累和经前综合征带来的困乏中。意识像一枚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子,被一股无形、粘稠而原始的力量牵引着,无可挽回地沉坠。沉向一片翻涌不息、粘稠如远古血浆的暖浊混沌。在那混沌的最幽暗处,粘稠的物质正缓慢地聚合、蠕动,仿佛深水之下酝酿了亿万年的气泡,正裹挟着某种古老意志的复苏,挣扎着向上浮升。

感知艰难地浮起。四肢匍匐于坚硬的岩石之上,肚腹饱满,每一次呼吸,都感觉皮肤在微微翕张,直接汲取着空气里某种古老的力量。像蛙?像蟾?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烈的存在感淹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即是此身,此身即是这能在这时空中存活的生灵,盘踞于万山之巅。

意识彻底苏醒的刹那,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洞穴。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洞口垂挂的冰棱。昆仑之墟,万古冰封。连绵的雪峰在惨淡的星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沉默地刺向墨黑的天穹。风雪在山峦间尖啸穿梭,卷起细碎的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点点寒芒。空气稀薄而锐利,每一次吸入,都带着割裂肺腑的寒意。

我体察自身。皮肤粗粝,覆盖着短硬而富有光泽的黑色皮毛,其间点缀着不规则的暗金色斑块,在洞内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某种金属般的冷冽光泽,如同被冻结的遥远星河。岩壁上凝结着千年不化的霜华,洞顶悬垂着狰狞的冰笋。石壁上刻着一些原始的符号和模糊的壁画,线条粗犷稚拙,描绘着星辰、野兽和难以名状的仪式,那是属于我的、混沌初开时的记忆。一个念头清晰无比:这是我的居所,我的领域。我是这昆仑之墟的主宰,司掌着生与死的天平,瘟疫与刑杀的权柄。

就在这时,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周期性的悸动,毫无预兆地自腹腔深处猛然炸开!它并非孕育生命的暖融与期待,而是一种冰冷、粘稠、带着浓烈铁锈腥甜气息的汹涌脉动!它像一条在血脉地火中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苏醒,沿着我的脊椎骨凶猛地向上攀咬、绞缠!每一次收缩、扩张,都带来尖锐的绞痛,却又诡异地伴随着一种毁灭即将释放、污秽终将被荡涤的、近乎快意的战栗。

这力量,这清理的意志,如同月相无可抗拒地牵引着潮汐,它在我的躯壳内,以血肉为凭依,周期性地翻涌、咆哮!毁灭之力正与身体最深处的潮汐同频共振!那绞痛,正是权柄在血肉中奔涌的轰鸣!

“呃……呜——!”一声压抑着痛楚与力量的闷吼从我喉间挤出,粗壮的虎齿在开合间相互磕碰,竟溅射出几点幽蓝如磷火、转瞬即逝的火星!腹腔内,那毁灭的脉动越发汹涌澎湃,如同酝酿着灭世风暴,每一次剧烈的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又让那毁灭的意志更加清晰、更加狂暴地催促着、命令着——清理的时刻到了!

“司疠已醒!”腹腔深处震动,裹挟着血肉之痛与毁灭之力的低沉宣言在空旷的洞窟内隆隆回荡,撞在冰冷的岩壁上,激起无数细碎的回音,如同万千幽魂在应和。随着这冰冷的宣告,一股难以言喻、足以令万物腐朽凋零的气息,从我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间弥散开来!它无形无质,却比昆仑最凛冽的寒风更加刺骨,带着腐烂沼泽的腥臭、溃烂伤口的甜腻、以及亿万生灵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最后叹息。这股死亡的气息迅速融入洞外翻卷不休的乳白色寒雾,如同获得了生命的瘟疫幽灵,贪婪而又悄无声息地向下流淌、蔓延,带着对鲜活生命的无尽饥渴,扑向山下那片黑暗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微弱篝火——人类的部族聚落。

瘟疫出巢了!源于我血脉深处的清理之力,开始了它对大地的无情涤荡!

我拖着那条象征力量与终结的豹尾踱至洞口边缘。琥珀色的竖瞳穿透弥漫的死亡之雾,俯瞰着山脚下那片渺小的聚落。景象清晰如镜:帐篷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般倾颓,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哀嚎、濒死的呓语,混杂在呜咽的夜风中,编织成一首献给死亡的圆舞曲。

我没有再看。清理已经开始。我转身,拖着那条象征力量与死亡的豹尾,回到洞穴深处。在一个天然形成的、宛如巨大石盆的凹陷处,积蓄着冰冷刺骨的雪水。我俯下身,伸出舌头。舌尖并非柔软的人舌,而是带着细小倒刺、粗糙如砂砾的表面。冰冷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水中倒影晃动:蓬乱如鬃的长发间,斜插着一枚古朴的玉“胜”,形似原始的织机部件,边缘锐利;一张融合了人与猛虎特征的面孔——高耸的颧骨,深邃的眼窝里嵌着琥珀色的竖瞳,当唇齿微张,露出的是令人胆寒的、粗壮尖锐的虎齿。这便是昆仑之主,我的真容。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翅膀猛烈拍击空气的声音。三只巨大的青鸟撕裂风雪,冲入洞穴。它们并非后世描绘的温顺信使,而是猛禽般的形态,喙如铁钩,爪似钢锥,羽毛闪烁着金属般的青黑色光泽,周身蒸腾着从山下带来的、混杂着死亡与恐惧的温热气息。它们收拢翅膀,落在我面前冰冷的岩石上,头颅低垂,发出短促而尖利的鸣叫,如同在汇报战况。

“司天之厉及五残”——掌管天灾瘟疫与刑杀残戮。山下,清理权柄正在高效运转。无需亲临,那景象已透过青鸟携带的气息,清晰地投射在我的识海。然而,在青鸟传递的信息流中,除了绝望的哀鸣,还夹杂着人类巫师癫狂的吟唱和那些在死亡重压下扭曲变形的祈祷。突然,一个极其强烈、如同淬毒尖针般狠狠刺入灵魂的祈愿画面,强行挤了进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愚昧:

聚落中央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用粗糙的原木和滴着温热兽血的皮毛,搭起了一座简陋却散发着无比狰狞气息的祭坛。浑浊的油脂在坛下熊熊燃烧,升腾起扭曲的火焰。祭坛之上,粗粝的麻绳深深勒入皮肉,捆绑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长发被粗暴地挽起,脸上涂抹着赭石和泥灰混合的油彩,扭曲了本来的面容。她身上原本的粗糙麻衣被粗暴地剥去,只余下象征所谓“纯洁”的白色内衬,在寒风中单薄如纸,勾勒出她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身体轮廓。

祭坛周围,聚落中残存的人们——那些尚未被瘟疫之爪攫住、或是已被恐惧彻底压垮了心智的男女老幼——如同卑微的虫豸,匍匐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污秽的泥土,口中发出含混不清、充满恐惧与一种病态狂热的祷词。一个身披色彩斑斓却肮脏不堪的兽皮、脸上覆盖着雕刻成狰狞鬼脸木制面具的巫师,手持一根不知取自何种猛兽的、染着暗褐色污迹的粗大骨杖,正绕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祭坛疯狂地跳跃、旋转,喉咙里挤出非人般的嘶吼,仿佛在沟通某个他们臆想中、能带来赦免与拯救的存在。

他们献上了族中最鲜活的少女!祈求平息那根本不存在的“山神怒火”!妄图用同类的血与绝望,来换取瘟疫的退散,换取他们苟延残喘的“赦免”!

荒谬!愚昧!一股源自宇宙法则本身的怒意,比昆仑核心的万载玄冰更甚千倍,瞬间冻结了我的脏腑!腹腔内那原本就在汹涌澎湃的毁灭潮汐,因这滔天的、被亵渎的怒火而骤然沸腾!带来一阵几乎要将意识撕裂的剧烈绞痛!我赋予万物生灭的权柄,是宇宙间最宏大、最冰冷的法则运行,岂容这渺小如尘埃的生灵,用如此污秽、如此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揣度、去“交易”?他们竟敢用同类的血与绝望,来涂抹他们对死亡的恐惧?这祭坛本身,就是比瘟疫更深的亵渎!

我的目光穿透空间的距离,穿透那女子脸上污浊的油彩,如同利剑般刺向她的眼眸深处。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极度惊恐和无助的泪水,如同濒死的小鹿。就在那泪光破碎的瞬间,一种源自灵魂最底层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我!那被油彩掩盖的轮廓,那深陷在绝望中的眼神……那分明是……是“我”!是现世镜中无数次凝视、属于那个凡俗之“我”的脸庞!

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在眼前轰然碎裂!祭坛上被缚的少女,与我此刻穴居昆仑的兽形神躯,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在时与空的错乱节点上猝然重合!一种被自身命运嘲弄、被卑微者亵渎、被深重罪孽捆绑的狂暴怒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我体内轰然爆发!这怒意并非来自神对凡人的惩罚,而是源自“我”对“我”的终极背叛与无法容忍!

腹腔内那毁灭的潮汐与这滔天的、自我撕裂的怒意彻底融合、质变,化作一股足以撕裂星辰、重塑地火水风的狂暴伟力!它在我体内奔涌咆哮,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吼嗷——!!!”

一声前所未有的虎啸从我胸腔最深处炸裂而出!不再是低沉的呜咽,而是灭世的号角!整个昆仑山脉都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洞顶巨大的冰笋纷纷断裂,如同天神投下的长矛,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砸落地面,碎裂成千万片寒光!洞壁簌簌落下碎石和粉尘!栖息在深处的三只青鸟发出凄厉的哀鸣,被无形的声浪狠狠拍在岩壁上,羽毛零落!

虎啸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穿透洞壁,扫荡整个昆仑!山巅万古不化的积雪被狂暴地掀起,形成排山倒海般的白色巨浪!这巨浪裹挟着无数锋利的冰凌、崩裂的岩石,如同苏醒的灭世凶兽,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山下那点微弱的、进行着亵渎仪式的篝火之地,倾泻而下!

神罚!降临!这是来自法则本身的、最彻底的清洗!

雪崩的死亡洪流,无情地吞噬了蜿蜒的山道、茂密的原始森林,吞噬了人类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和绝望扭曲的祈祷。祭坛上那扭曲跳跃的火焰连一丝青烟都未能升起,便彻底熄灭!那张酷似现世之“我”的、写满惊恐的脸庞,那紧紧束缚的、象征着奴役与背叛的绳索,那整个沉溺于愚昧、恐惧与亵渎中的部族,连同他们所有污秽不堪的祈求与妄想,被这无边无际、冰冷死寂、代表着最终寂静与彻底清理的纯白巨浪,瞬间吞没。

毁灭,完成。清理,终结。唯有这彻底的死寂,这被死亡之白彻底覆盖的大地,方能成为孕育下一次生机萌动的、最纯净的温床。生与死,在此刻完成了它宏大而残酷的交接仪式。

毁灭的白光吞噬一切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反向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识!仿佛从昆仑之巅的毁灭风暴眼被狠狠拽回。

“嗬——!!!”

我倒抽一口寒气,猛地弹坐起来!醒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瞬间将卧室照得一片森然,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劈开大地的炸雷!轰隆隆——!玻璃窗在声浪中嗡嗡颤抖。

汗水浸透了睡衣,粘腻地贴在背上。我大口喘息,呼吸道干疼刺痒,仿佛还残留着昆仑稀薄冰冷的空气和雪崩的寒意。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颊,光滑的,温热的,没有蓬乱如鬃的毛发,没有锐利的虎齿。是人脸。

原来只是一场梦。

窗外,暴雨依旧。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踉跄地扑到窗边。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漆黑的世界。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成一团团朦胧的黄雾。没有连绵的雪峰,没有亘古的荒寒,只有城市深夜被暴雨统治的死寂。昆仑的毁灭风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

小腹传来熟悉的抽痛,只是仿佛每一分疼痛都还连接着梦中那股毁灭之力,也连接着新生轮回的开始。我不再抗拒体内奔涌的潮汐。掌心贴合着小腹,仿佛能触摸到昆仑万载的冰雪。毁灭与新生,死亡与创造,神性与凡胎,在这具身体里,此刻归位。窗玻璃上,那抹无意识的微笑,在水痕中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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