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
古决明在房间里换上身便服,辞别皇后,登上轿辇穿过树树皆落满雪籽的御花园从东华门离宫。
一出宫门古决明便瞧见停在不远处的骆府马车,目光再移却被越来越逼近自己的人脸挡住视线。
古决明伸手玩闹地推了一把突然出现的骆修远,待他离自己有些距离后古决明略显无奈地瞥着他,说:“这还有人呢,能不能别幼稚死?”
骆修远看起来心情颇好,就算被古决明“嫌弃”他嘴角弧度也并未消失不见。
他与古决明并肩向自家马车走去,一面走骆修远一面问道:“去了医馆你还想去哪?”
古决明不答,自顾自提起裙摆,身态轻盈地走上木梯,犹如泥鳅般地钻进马车。
古决明跟骆修远乘着马车一路来到东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进一家有着三层楼高的医馆。
医馆掌柜跟古决明是老相识,她还没走进医馆里,掌柜便掀开柜台挡板,快步出去迎她。
“少东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古决明跨步进门,停在柜台旁笑盈盈地对掌柜道:“王叔叔您怎么还没改口啊,如果宁馨儿听见您还喊我少东家她非要闹脾气不可。”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望着古决明的眼眸里满是疼爱。
两人又闲聊几句,得知古决明来意后掌柜便由着她和骆修远走上存放药材的二楼,让她自行挑选。
京畿城空气潮湿,容易使药物受潮,而药物受潮后通常会影响药效,所以阎客才将库房选择在相对干燥通风的楼上。
到达二楼,古决明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推开,算不得强烈的光线越过她直到了另一边的尽头。
灰尘在光中上下浮动着,整个库房仿佛因那些细小密集的尘埃变得比实际上更加老旧。
古决明与骆修远对视片刻,一同走进满是药草香气的库房。
午朝罢,古正则手持笏板步履稳重地从太极殿里走了出来。
刚下台阶,古正则就听见骆峻川在自己身后回绝了旁人客套,唤起自己名字。
古正则回眸望,只见这已过不惑之年的老伙计犹如毛头小子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向自己走来。
“你急匆匆的作甚?也不怕殿前失仪。”虽这般说,但古正则却回身朝骆峻川走了几步。
“黄河决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能四平八稳?”骆峻川悒悒不乐地看着身后的太极殿。
“黄河决堤是工部跟刑部该操心的事,我一礼部尚书操那心作甚。”古正则拍拍老伙计的肩头,乐呵呵地说。
骆峻川拿眼觑他,收了手中的笏板,顺着人流往宫门处走。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若不是心有成算你绝不可能这般云淡风轻。”骆峻川一面与路过的同僚作揖告别一面低声对身旁的古正则说。
古正则道:“你为何这样笃定?万一老夫这次是真的想袖手旁观呢?”
“你不会视布衣性命为草芥。”骆峻川神色坚定,犹如以往二十多年般无条件信任着老友深埋在心、未曾被官场、高位磨灭的济世之意。
古正则抬手抚着自己的长须,如闲聊般地说:“前些日舟济书院的事情被司礼监压下去了,你觉得这次会有第二种结果吗?”
骆峻川摇头。
“所以这事,必会被司礼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好的朝廷竟被阉竖玩弄于股掌之中,白纸黑字的律法竟成一条条空文……”
古正则拍拍骆峻川的肩,“别这么说,就算司礼监再怎么试图平息波涛汹涌的水,但该起的大浪总会将他淹没的。”
“刑部难道有法子?”
“非也,”古正则回头望望红墙黄瓦的宫城,与骆峻川一同撩起官袍登上马车,“法子不在六部而在内廷,足以把始作俑者淹没的浪也不是从宫城外掀起的。”
骆峻川细细琢磨片刻,随即悟出古正则话中的意思。“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厚重的大门“吱吱呀呀”关上,古决明拂去粘在自己衣面上的灰尘,单手扶住楼梯栏杆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王叔叔,货我已全看了,都是上品。等会儿就有人来搬货啦。”古决明走到柜台前,将装在怀里的银票取出,压在面前的算盘下,“我今日还有些事就不帮您坐诊啦。您注意身体,我过一阵来给您拜年!”
“你这孩子!”掌柜拿起桌上银票,看着古决明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欣慰地笑了起来。
待见骆修远也下了楼,掌柜忙地将手里银票递他,道:“那些东西要不了这么多钱,你把这些还她吧。”
“王叔叔这是她一片心意,我没有资格替她收回。”骆修远笑着推还了掌柜塞在自己手里的银票,大步流星地走出医馆。
“你还想去哪?”骆修远走到马车前,见古决明站在车旁等他,他就猜到她并不想就此回宫。
古决明扭头看向人流如织的街道,面露怀恋地说:“你还记得上次跟她一块出来玩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是四年前的寒食节。”骆修远靠近她,伸手帮她拢了拢微敞的领口,顺着古决明的目光也望向人头攒动的街道。
“已经是四年前了。”古决明收回视线,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折身登上马车。
“你要去看她吗?”紧随其后的骆修远开口问道。
古决明挪身向左,为骆修远让出座位。“我想去白福寺。”
骆修远诧异道:“为什么?”
马车晃晃悠悠驶进闹市,本就鼎沸的人声此时更如穿云裂石、不容拒绝地袭入古决明耳膜里,她看着骆修远那张满是茫然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年关将近,来白福寺拜佛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全然瞧不出寺庙刚建时大臣们所说的那般萧条。
古决明跳下马车,仰首望向挂在寺庙正门上的那块牌匾,片刻,她状似随口道:“这字似乎是某个宗室题的?”
骆修远淡淡瞥了牌匾一眼,“难为你认得出。”
古决明没再说话,提裙朝白福寺走去。
进到寺庙中,古决明耳边便响起无比沉闷亦异常规律的钟声。
“你猜我想到什么了?”未等古决明启唇,骆修远就抢先发问。
“钟声入帝梦,天竺化长安。”
古决明稍稍怔然,随即哂笑出声道:“我还以为你要说多少楼台烟雨中呢,谁知道你比我想得还直言不讳。”
骆修远只耸耸肩,提步跟着古决明进入供奉佛像的大殿里。
古决明在殿门处停下脚步,并未像其他人般靠近那座数人高,浑身镀金的佛像前扑通跪下,向其许愿。她反倒抬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面色慈祥、恰似怜悯众生般的佛像。
“既然来了你怎么不许愿?”骆修远走到她身边,也抬头望向低眸俯瞰众人的佛像。
古决明摇摇头,将视线落在一个个匍匐叩拜的善男信女的身上。
“诸佛世尊皆出人间。世间有百种苦……我这微末愿望就不上告佛祖了吧。”
古决明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提步走出香烟袅袅的大殿。
冬阳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犹如被一团柔软的棉花包围着。
古决明不由得伸出手,试图握住落在手心里的光。但她知道,她是握不住也留不下这般温暖的阳光的。
古决明抬眸,不顾光线刺眼,眺望远处山脉。“我猜卞夏师父的骨灰就被他安葬在这,所以我来看看。”
“卞夏的师父?”骆修远上前,替她遮挡住刺眼的光线。他细细在脑海里回想起有关于卞夏师父的记忆——但很可惜纵使他如何回忆,他依旧收寻不到有关此人的任何信息。
古决明看着他紧蹙的眉头依从本心地叹了口气。片刻,她环顾四周,见目之所及皆是步履匆匆的过客,心中那股惆怅竟越发深了。
“除去卞夏,时至今日都没人记得曾有赵丑这个人了。”古决明说。
骆修远不明就里,随口道:“赵丑?莫非这座寺庙实是卞夏为他而建?”
古决明转眸望向骆修远,一双清澈见底的眸里正泛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骆修远有些发怯。他像是缓解情绪般伸手挠了挠头,试探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古决明道:“我也不知这庙建造的过程中卞夏有没有推波助澜,只是那位赵师傅若泉下有知必不愿安歇在这样空大的寺庙里。”
“你很了解他?”
“不,”古决明摇摇头,“我未曾见过他。”
骆修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古决明,片刻后,他喉咙略显干涩地启唇道:“古婙怡,你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我只是在想,赵丑师傅若知卞夏是如今模样,他会作何感想。”古决明语调轻飘飘的,仿佛是随口一说,顷刻就会随风而散。
腊月廿七,古决明得了恩旨,收拾行装离宫与家人团年。
她将一些随身携带的东西装好又从那一面墙柜里取出前日在食铺中买的桃酥,穿上厚厚的袄便推门而出。
等在门口的杜松子下意识接过古决明手里东西,掂了掂重量。他一面跟在古决明身后走着一面问道:“主子您就带这么一点东西出宫吗?”
古决明跨步出院,簪在头上的步摇随着她行走微微摆动。“过几天便要回来,东西拿多了也是负累。”
杜松子点点头,又说:“主子这会儿直接出宫吗?”
快出长春宫,古决明同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迎面相逢。她对那人稍稍颔首,正想迈步离去那人却柔声叫住自己。
“二姑娘。”掌事姑姑是跟着皇后一块从古府到宫中的,在没有外人时她便会依府中规矩称呼古决明为“二姑娘”。
古决明抬眸笑问:“孙姨,唤我何事?”
掌事姑姑提步上前,从袖中拿出一串质地上好的玛瑙手链,递给古决明。“这是娘娘给太君的新春礼,劳烦二姑娘替娘娘送到太君手中。”
古决明伸手接过,妥当地收入怀中,对掌事姑姑笑了一笑。“我会亲手送给阿奶的。”
说罢,她微微福福身,给掌事姑姑行了个晚辈礼便大步出宫。
“主子,娘娘为何不叫人直接把东西赐给黎太君,反倒要麻烦您?”杜松子走着走着,忽然低声问道。
古决明目不斜视地走在宫道中央,与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宫人们擦肩而过。
“你也说叫人登府是‘赐’而不是‘送’。”古决明启唇,将自己声音控制在一个既能使杜松子听清又不惊扰旁人的范围内,“娘娘嫁入天家后寻常百姓家的乐事娘娘便无法体验,若连作为女儿的心意也要被君臣之规裹住,那娘娘此生就只有她自己了……”
古决明这话说的含蓄,杜松子只听懂了表面意思。
又走了一段路程,杜松子惊觉这条路并不是出宫的路。
待见到刚刚下值回来的林睿,杜松子才明白古决明特意绕路的真正原因。
很显然林睿没有想到古决明会来寻他——在见到古决明的瞬间林睿双眼里燃起了亮光。“古司药。”
“你家厂公还没下值呢?”古决明慈爱地伸手揉揉小跑到她身旁的林睿的头,将另一只手提着的桃酥递给他。“我马上就要回家,这东西麻烦你替我交给他吧。”
林睿接过桃酥,牢牢地抱在怀里。
他嘿嘿傻笑着,全然看不见他平日里跟在卞夏身边时雷厉风行的气势,活像一个得到宝贝的傻小子。
古决明也不由得笑出声来,“你想什么呢?”
“我替主子开心,这么多年主子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新春礼了。”林睿毫不掩饰心底情绪,目光坦荡、语调感激地说。
古决明仿若被他眼中神色灼伤,内心泛起阵阵酸涩,惹得她喉咙发干。
古决明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高高的天空中。片刻,她压下心头酸涩,扯出抹笑来,对林睿说:“以后你和卞夏年年都会有新春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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