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远洋轮夜航时触礁，快速沉底。
次日，申报头版率先刊登这起海难事故。一时间，沪城销路最差的报纸都兜售一空，街上消息往来，沸沸扬扬。
孟聆晚正在金陵女子师范念书，闻此消息如遭雷击，一刻不停跑回家去，险些跌破了腿。
母亲正在礼佛，佛珠崩断，白发溢出额边。她脸上狰狞模样，袖子一摆，抄起烛台砸过来，指着孟聆晚鼻子骂道：
“讨债的畜生，你父亲被你给害死了！”
孟聆晚张了张口，喉咙干涩，挤出几个字：“妈。父亲他，真的……”
她被眼泪哽住了喉咙。
霎时间若有铺天的哭声涌进脑海里，整座孟府都在哀嚎痛哭。
她抱住母亲的身躯，一遍遍求问答案。申报被拿来怼到她眼前，报上刊登着海难者名单——孟兆临的名字赫然在其上。
“你滚出孟家，你去锦城，现在就去，腆着脸也要求隋家恢复这门婚事。若不是养了你这骄纵成性的千金大小姐，好端端非要拒婚，你父亲何至于失了隋家这盟友，又何至于去广城跑这趟生意！”
话声里，母女俩扭打成一团，又哭作一团。
“这是孟家最后的出路。”
孟夫人的话落在耳边。
料理完孟兆临身后事，孟聆晚流干了眼泪，拎着个皮箱孤身前往锦城。
锦城四季分明，六七月的天气风云突变，这晚正逢暴雨，她舟车劳顿寻到隋家宅邸，却连伞都没有一把。
淋着雨，她站在门外，铁铸的栅栏拦住她去向。
车灯一闪，雨夜中驶来的黑色轿车泛着粼光。
下人开车门、撑伞，一双一尘不染的皮鞋先一步进入孟聆晚的视线。
那人身躯被车门挡住大半，长腿一迈，从容走过一地湿泞。丝毫不顾及那高级皮鞋和西裤是否会被雨水沾染。
隋府这时候进进出出往来不少下人，却对她这偌大人影视而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湿透到打颤，孟聆晚几近昏厥，扶着栅栏缓缓俯下身。
没了父亲，她现在是个落魄得不能再落魄的人物。雨打娇花，惹人生怜。
亦惹人攀折。
正在此时，赵管家打着伞，朝她鞠躬，雨伞朝她倾斜：
“孟小姐，我家二爷请您进去。”
“开场也太惨了，没劲。”许栩随手将这皱巴巴的书倒扣在脸上，翘着二郎腿抖两下，闭目养神。
书里夹杂轻微刺鼻的酸涩杏仁味和淡淡的霉菌味。
很像母亲的书房。
“幺妹儿，你这儿卖嘞些啥子？”
许栩身前地摊铺着块脏布，昏黄灯光摇摇晃晃，照着摊子上锈迹斑斑的青铜器、眉飞色舞的唐三彩......
她眼皮子没抬一下：“故宫有嘞我都有，故宫没得的我也有。看你要啥子。”
“口气还不小嗦，开不开门嘞？”
“包的。”
“恁个凶嗦，是荒货，鬼货还是贼货？”
许栩笑一笑，觉得这个人多少懂点行，入点门，沾点边，但又所知不多。
还没笑出来，脚步声逼近，急促有力，像旋风卷着碾过来，杀许栩个措手不及。
来人把她盖住脸的书拿开，见她眼睛上还戴着圆片深色石镜，颇有些算命瞎子打扮，更为生气，抄起书来作势要抽她。
许栩从躺椅上窜起来，眼镜被扒拉掉一半，晃晃悠悠挂在耳朵上：“师傅！”
来人正是许栩的功夫师傅胡德烈。
许栩扭身就跑：“你不在店里烤串，来这干什么！”
胡德烈踹倒摇椅，跳过来猛追：“你娘一辈子到死了护着那些个文物，你在这干起倒卖假货的勾当，你良心遭狗吃了噻。”
许栩边跑边回头：“别跟我提傅梅，傅梅就是个抛下娃娃不管不顾的工作狂，称不上是我娘！”
胡德烈气得直喘气，抓起胡同窗边的干辣椒干叶子就攘她：“你咋个说你娘哟。小兔崽子，我今天，今天就要替大梅教训你。”
“本来就是，她为了一副破烂字帖，把命都不要了，把我都不要了。我从小过的就是没娘的日子！”
许栩眼眶润了润，用力眨巴两下才看清前路。
胡德烈话少，嘴也不伶俐：“那是国家的文物，没有你娘，它早就丢到海外了，你还能在博物馆看到它吗。”
胡同里迎面驶来一辆快递车，许栩打小跟着胡德烈学功夫，虽学艺不精，也不甚勤快，到底有点三脚猫的脚法，对着快递车一攀一登一跳，就窜到了房檐上。
许栩：“我看它做什么，我恨它还来不及，我巴不得撕烂了它呢。”
胡德烈努努嘴，惊得失望透顶：“你个小兔崽子从根上歪了，小树不剪不能成型，你要长成歪脖子树啊。你这番话，让你娘听见真寒透了心。”
许栩站在房檐上往下看：“我的心也早就寒透了。”
日头西移，最后的余晖也从她身上褪去了，阴影交叠在她的脸上。
她想起母亲，傅梅，为了保护东晋年间书法家赵悠的《和合帖》，被古董商和走私贩盯上。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三点钟的阳光正和煦，傅梅手里死死攥着书札不肯松手，直到日头西移，温度从她身上褪去。
巷子里警笛声大作。
许栩从沙发底下爬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她摸爬滚打，她长大成人，一想起这件事她又会变成四岁的孩童。
为什么呢？再珍贵的字帖难道能比生命、比孩子、比家人，更珍贵吗？
“兔崽子，你从房檐上下来！我今天就要好好修理你，那个卖假货的摊子是谁的，谁让你过去帮摊的？我老胡没怎么拘束过你，但你偏干这偷鸡摸狗的买卖，不行！”
许栩知道胡德烈惯是嘴硬心软的，自己此刻飞身下来也不会挨打，顶多带回去面壁思过。三天，至多三天，老胡就会消气，塞一桌子好吃的给她。可她不要。
“不，我就是要讨一个理，我就是要证明傅梅做的事情一文不值，我就是要证明她搭上性命保护的文物多的是赝品假货，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生意，不过是利益。哪怕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辈子。”
胡德烈气得急了，眼睛一瞪：“你娘白生你这个女儿。”
说着，他手里捏着的书甩出去，正砸在许栩怀里。
许栩接住书，心口却被砸得生疼。她话说得过分，真把胡师傅气得不轻。书页岔乱了，好端端竟割破她手指。
许栩看鲜红血丝粘在书页上，一分心，没顾上脚下瓦片松动，她枝枝楞楞，摘愣半天，惊叫连连，终于失去平衡，仰头朝院子里栽了下去。
翻飞的书页在空中吹动，眼前映入一行文字：铃铛胡同23号。
许栩一惊，这户人家门楣上方正写着：铃铛胡同……23号……
紧接着是巨大的水声，淹没她的头顶，堵住她呼吸。
许栩从房檐坠落，竟不巧落到井里，井水冷得透骨，一寸一寸没过她的身躯。
她冷得发抖，紧紧抱住自己。
一把伞朝她倾斜。
“孟小姐，我家二爷请您进去。”
孟小姐？
许栩费力睁开眼，浑身颤抖着抬起头：“什么？”
赵管家冷静道：“孟小姐淋了雨，仔细着别着凉。春雪把孟小姐扶起来，通知厨房准备姜茶。”
眼前是一座陌生洋楼，许栩被丫鬟搀扶着起身，她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
一身素净的民国学生装，蓝色上衣，黑色半身裙，一双黑色小皮鞋踩在雨里，白色短袜被水浸湿。
“等等，这里是哪里，现在是哪一年？”许栩抓着丫鬟的胳膊问道。
丫鬟错愕：“孟小姐，这里是隋府，现在是民国十六年呀。”
“我是谁？”
“您是孟聆晚，孟小姐呀。”
完了，全完了。
许栩心说，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被赵管家引着进了隋家的大宅，这豪宅修得气派，西式的外观设计，内里却透着中式古典韵味。
许栩脑子发晕，一路跟着赵管家走到偏厅。偏厅一角，落地灯映着白纱散出柔和的淡黄色灯光。
男人西装革履，靠在沙发上，眼睛闭着似在养神。他的眉头皱着，指尖按在太阳穴处轻轻揉动。
“二爷，孟小姐来了。”赵管家的声音明显谨慎了许多。
隋聿睁开锐利而狭长的瑞凤眼，斜睨着打量了一下孟聆晚。
沉默了两三秒，他略略坐直了身子，脸上浮现出温柔笑意：“聆晚，就当自己家，随便坐。”
许栩看着眼前人：这就是被孟聆晚拒婚的隋家二爷隋聿。这个人唇边带笑，神色却透着些许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怎么了？”隋聿笑道：“我脸上写了字？”
许栩立刻垂下睫毛，移开视线：“没有。”
春雪此时端着姜茶走过来：“孟小姐，姜茶好了。”
她正要把姜茶端给孟聆晚，隋聿却止道：“我来吧。”
他站起身，抬腿走过来。随着他靠近，许栩只觉得浑身渗出冷汗。
“喝些姜茶，暖暖身子。外面那么冷，你在雨里站了多久？”
他用指尖挑起她脸颊沾染的水珠，一匙姜茶凑近她柔软而泛白的嘴唇。
煮烂的姜的气味钻进鼻腔，引起辛辣的暖意。
许栩抬眸，无法掩饰不解地看着他，默默吞下他喂到嘴边的热茶，再接过汤匙。
落在他眼里，孟聆晚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似是而非地接受着他：“不久。”
再同他指尖相触。
他抽出指尖，淡淡笑道：“孟小姐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后悔拒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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