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公馆回到家已是深夜。
隋聿面色凝重地走进书房。
他提起笔在纸上勾勒起秦晓妘手里掉落的水滴状圆椎体,修书一封寄给父亲生前旧友,现任平城博物院院长吴岱雪。
这东西看着蹊跷,不像寻常玩意,勾起他一段遥远的回忆。
次日一早,这封信由专人贴身护送到吴院长身边,两人平时常有书信往来,但这个保密级别,不多见。
隋聿整理着装前往公司,秦远洲开办的远洋船行出事之后,他经营的通源航运公司随之面临业务调整,此时,正是承接部分远洋船运业务的机会。
正因为业务上的竞争关系,这次秦远洲之女秦晓妘在订婚当日陨身,倒让警方抓住了盘问他的一个重点。
不过,商业竞争,兵家常事,不足为奇。
隋聿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这几日奔波劳碌于公司业务,趁机连下几城,船运竞争就是这样不进则退,没有和平可言。
许栩闲来无事,出门去逛锦城有名的城隍庙,本想寻欢作乐,可惜不年不节,周围商贩倒比游客还多。
“这是什么玩意?”许栩蹲在一处大铁锅旁,木板上写着“药糖”二字。
看摊的老头子吆喝:“薄荷川贝润肺凉嗓,山楂砂仁消食开胃!三伏天祛燥,三九天驱寒!两分钱一块,买五送一,不甜不要钱!百年老灶熬的是真材实料,荷叶里裹藏的是祛病纳福,吃的是甜头,养的是根本嘞——!小姑娘,药糖来点吗?”
“来几块尝尝。”她刚买了祥德斋的槽子糕,钱袋没剩几个子。
许栩正瞧着这些糖丸好奇,余光一瞟,看见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衣着低调,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家名叫集萃斋的古董店。
“这里还有外国人买古董?”
“哎哟喂,这条街上什么生意没有。自打外国佬来了,这古董生意旺得很。挖坟掘墓的,走私盗卖的,比比皆是。别小瞧这些古董店铺,保不齐做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
许栩:“挖人墓穴也不怕损了阴德。”
这熬药糖的老头子笑出一口烟熏的黄牙,抬手指那庙门边上苟延残喘的乞丐:“小姑娘,乱世里的人连生都顾不上,还能顾得上死后的事吗?”
许栩叹息着起了身,快走几步,一掀帘子进了集萃斋。
进了店里,柜台前只剩个伙计。
许栩扫一眼,被几张拓片吸引目光。
兰州明肃王府碧血碑拓片......许栩啧啧称奇,想来民国年间确是流行过一段时间,此外,还有这酒泉夜光杯也正是大受欢迎。
门内一阵躁动,有迎来送往之声。那位褐发碧眼的外国人从里间推门出来。
“拿这夜光杯给我看看。”许栩说着,拿余光不住地朝那外国人瞟去。
她眼尖,见那外国人手指尖转动着一枚水滴状锥形物件。正思忖着,店里的伙计尖叫一声,许栩手里这一盏夜光杯刚经手,就碎在手上。
“哎呀,小姑奶奶,你要是欣赏咱家的夜光杯,尽管买了去!何必给捏碎了,你说这,这让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呀!”
遇上讹人的了。
许栩也不是省油的灯:“什么玩意?你们这讹钱的技术也太原始了吧?”
她转动手里的夜光杯碎片:“这么明显的裂痕,怎么可能是我轻轻一碰就能捏出来的,分明就是你们做好的局。拿一个碎了的杯子来炸我,骗到老子头上,算你们有眼不识泰山。”
“你这位小姐怎么这样说话,这夜光杯好端端地到你手上才碎了的,怎么反过来还诬陷我们呢?你真觉得有问题,何必从我手上接过去。”
许栩和伙计撕撕巴巴,把这店家从里到外骂了个遍地开花。两人一场骂战口干舌燥,伙计久经沙场胡搅蛮缠,许栩落了下风但百折不挠。
店里这伙计失了耐心:“像你这样的泼皮无赖我们店里见的多了。来人,给这小娘们绑到后院,不交钱,就卖给山上的匪盗,拿自己抵债。”
“你们是人吗?!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现在可是文……文明社会,你这样我要叫警察了。”许栩扯开嗓子喊。
一声招呼,警察没来,倒来了两个脸带刀疤的壮汉,巴掌一拍就要把许栩用麻绳捆起来。
许栩这时真有些胆战心惊。她有些三脚猫的功夫,脚底蹬地腾起半空,挣扎着把对方脸抓成了花猫,但是力量悬殊,她就像只风筝被扯住了线,一寸一寸地落到了别人手掌心里。
“进去吧你。要想拿钱赔付可得快些,我家掌柜的可速来没耐心。”小伙计把许栩推搡进后仓库,啪得一声关上门落锁,一气呵成。
许栩梗着脖子,老大不服气。可惜手脚被捆着,一推就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眼瞅着太阳落山,随着日光消散,仓库里阴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积压的尘土飞扬在空气中,许栩连打几个喷嚏,环顾四周,这里堆满了纸箱。最上层的纸箱许是经过数次周转已经褶皱破损,露出空隙。
许栩坐在地上无聊,从地上弹跳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纸箱靠近。
她把眼睛凑近那空隙,太暗了,看不清。
她豁了出去,用牙咬着破损的纸箱残屑扯开缺口。
借着月光清辉,箱内包裹的东西显现出大致的轮廓,让她大为震惊。
这是一颗石像佛头。
佛头正对着许栩,两眼空空。
北魏时期开凿石窟,石窟造像,工程伟大,雕刻瑰奇,蔚为壮观。那时的各大石窟没有为佛像镶嵌眼珠这一做法。而到了辽金时期,在对石窟进行再塑时,开始出现为佛像镶嵌眼珠的情况。
许栩想起母亲的书房,那间总是掩着门的房间,傅梅常年伏案的书桌上摆放着齐整的书籍。
其中一册记载了1985年7月一枚传世陶眼回归云冈石窟,这可能是迄今唯一回归云冈石窟的流失文物。陶眼眼球部分略凸,表层涂有黑釉,这眼球具体失落自哪尊佛像已经不得而知。
近代以来,这片土地成为西方探险者盗掘遗址的极乐净土,西部诸石窟有全身凿去者,有将佛头凿去者,总数约在千数以上。数不清的陶眼失落在历史尘埃中,再寻不得。
盗猎者割头剜眼,内外勾结,“时逢乱世出败子,勾结外贼做强梁。累累斧凿无头像,毁坏国宝换银洋”。
她知道,那个外国人手里转动的,大概率就是佛像的陶眼。
而这陶眼,是那么那么地熟悉。
秦晓妘!
她脑海里闪过那画面,秦晓妘掌心松散,水滴状锥形物件滚落在地。
前段黑釉上色,后端是陶土。
寂静的夜色里,许栩一颗心狂跳不已,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咬着牙却无处宣泄。
仓库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两三个人在窃窃私语。
许栩把耳朵贴到门上。
“听说那个秃驴和尚还在纠结藏经阁的事情。不然咱哥几个还能跟着商会大赚一笔。”
“四哥,还跟他废什么话,死人不会挡人财路,做了他省事。”
许栩心惊,夜色像一道巨幕压了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脚步声消失了。
她还在暗自后怕,真应了那卖药糖的老爷子所说,这古董店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钱上沾着血。
许栩醒悟过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要是真折在这岂不是亏了。
她立刻用头撞着仓库门:“有没有人啊!我......我给钱。我给钱!”
额头一角撞得通红时,门开了。
许栩嗓子喑哑:“我给钱还不行吗?”
小伙计轻轻一笑:“算你识时务。不过我看你那钱袋里没个仨瓜俩枣,你哪来的钱。这夜光杯可不便宜。”
这小伙计眼睛毒,细碎的牙齿在黑夜里泛着隐隐的冷光。
“我......”许栩壮着胆子:“我告诉你,本小姐可是隋家的未婚妻,隋家听说过吗,开公司的!我从宅子里挖半块砖都比你这盏夜光杯值钱。”
小伙计嘲道:“小姐,骗人之前做做功课,我们只听过隋家二爷的未婚妻和他一拍两散,没曾听过你这号人物。”
许栩歪着头,嘴巴翘起来:“爱信不信,我未婚夫可是爱我爱得不得了,当初我一纸拒婚拒绝了他,如今他还是忘不掉我,眼巴巴地把我从金陵接到锦城来。本小姐之所以不露富,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他呢,没想到竟然栽在你这黑店里。”
“哟,大小姐。那倒是本店冒犯您了。”小伙计假惺惺地作揖:“那就劳烦您带路,您家再是巨富豪门,该赔的钱也要赔吧,何必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计较。”
她气馁馁地回到隋家。
正在下车之前,她双手双脚还被牢牢捆着,一直到了隋家门口,那该死的伙计才给她松了绑,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春雪见她回来,迎上来:“孟小姐。”
许栩瞥了一眼,隋聿正在餐厅,他好像很忙,吃个饭也不消停,桌上一叠文件供他翻阅。
听见脚步声,隋聿看了眼手表,客气道:“聆晚回来了。”
他一抬头,迎上许栩满含委屈的眼睛,眉头也跟着拧成麻花。
许栩站在原地。
戴着瓜皮帽的伙计从许栩身后绕出来,赔笑道:“隋二爷,您未婚妻在我们店里摔碎了一只夜光杯,您看我们这也都是小本生意……”
许栩愤而打断:“那夜光杯本就是裂开的,你们是成心要讹人。”
“您看看,您看看,您未婚妻伶牙俐齿我们争辩不过,要是小玩意也就罢了,但是这夜光杯实在有几分价值。”
隋聿从书刊资料里抬起眼皮:“未婚妻?”
店员见隋聿始终不动声色,一张冷脸面上淡淡的,此刻又是这个反应,于是换了个话口,脸色不善地瞧着许栩:“这位小姐实在伶俐得让人捉摸不透,该不会是在把我们老百姓耍着玩吧。”
许栩心里忐忑,这隋聿没准本就讨厌她在这蹭吃蹭住,真就把她交了出去也没人会惦记她,这年头匪盗横行,这家古董店又行迹诡异,要真是被这无良商家卖到山里岂不是完蛋。
许栩敞亮得很,能屈能伸,她蹭到隋聿身边,几根水葱似的手指轻轻拽着隋聿的袖子,低声唤:“隋聿。你帮帮我吧。”
隋聿察觉袖子被人轻轻抓住,心里像被猫爪挠着,顿了顿,板着脸道:“孟小姐像是说谎的人吗?”
“就......就是。”许栩又要露出爪牙,顾忌着隋聿,只好收敛得柔弱些:“我家二爷才不在乎区区一盏夜光杯。”
“哎哟那就太好了,这不是误会大了吗?大小姐您要是早说,何苦害得我们闹这么大笑话。伙计我不懂事,实在是被江湖上那些坑蒙拐骗的欺负傻了,有眼不识泰山,您多担待。”小伙计作势打了自己一耳光:“小的祝二位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许栩恨道:“你这张嘴真是了不得。古董店要把你这三寸不烂之舌卖了才是。”
隋聿懒得再费口舌:“春雪,带他去找赵管家。”
等人走干净了,隋聿看着孟聆晚一副偃旗息鼓蔫蔫的样子,嘲她:“聆晚,可有兴趣进修表演?”
许栩这才趴在桌子上:“二爷,世道险恶,我还是先在家乖乖的吧。”
“但愿如此。”他冷哼。
许栩眼睛一亮:“不过,我特意也给你带了好吃的。”
“你尝尝。”
她把槽子糕拿出来,一股古早蛋糕的喷香直抵鼻尖。
完了,揣在兜里压扁了。
而且,这是咬过的。
“特意,给我带的?”隋聿的目光透亮,看见这牙印一目了然。
许栩连忙把槽子糕掉了个方向,把没被咬过的部分塞给他。
隋聿皱皱眉:“不吃,谢谢,外面的东西少吃为妙,小心吃坏了肚子。”
“你尝尝嘛!”她快把槽子糕怼到隋聿脸上了。
隋聿耐不过纠缠,轻轻抿了一口。
他吃不惯甜食,入口觉得甜得发腻。
甜得颤抖。
他已经戒掉甜的东西太久了。
“好吃吗?这可是祥德斋的,新鲜的鸡蛋,上等的板儿油,精面粉,潮白糖。”
他很有礼貌地推开她的手:“不好吃。但,谢谢你。”
许栩眉间一丝忧愁,她托着腮:“隋聿,我就这样谎称是你的未婚妻,你是不是已经生气了?”
那当然了。
隋聿心想。
难道被人编排,我还要开心吗.......
她可怜巴巴地把脸贴在桌子上:“可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你都不知道,他们用碎了的杯子诓我,还把我丢进仓库吓唬我。真怕一条小命就这么搭进去。”
借着餐桌上的灯光,隋聿神色一暗:“春雪,孟小姐受伤了,拿药箱过来处理伤口。”
他注意到孟聆晚额头上的红肿。
春雪一来上药,许栩的委屈劲儿全涌出来了,拉着春雪吐槽:“他们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把我推进仓库里,我只好用头撞门,不知道撞了多久才有人过来,嗓子都喊哑了。”
她伸出手臂,露出手腕处的红痕:“你看,都磨破了。”
春雪见她这幅狼狈样子也心疼:“小姐你受苦了,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把你弄成这幅样子。”
“还有腿。”许栩挽起裙角:“你瞧瞧,他们猛地推我,我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啃地。”
“哎呀,还真是。”春雪惊呼,这膝盖上可不全是伤,擦破了皮肉透出血来。
许栩一抬头看见隋聿脸色铁青,半天也没翻动一页书,她小心翼翼:“隋聿,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摇摇头:“没有。”
“哦。”许栩还是放低了声音。
“疼吗?”他手指僵在书页上,半晌才问。
许栩放心地笑了笑:“早就不疼啦。”
隋聿蹙着眉,数日前孟聆晚来到隋府,他本不想见,何况自己不出手,自有人替他施个下马威,让她在雨里多淋了片刻。本想叫她知难而退,立刻打道回府。
他终究动了恻隐之心,反正屋檐大,替她遮一遮雨,多留数月又如何?
等孟聆晚和春雪回房间上药,隋聿吩咐道:“赵管家,下个月家宴把孟小姐的房间留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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