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绳被钓起绷直，投下的阴影正与下方街道重叠。
这条正在施工的商业街，自低处起始，延展的不止是还未招商引资的店铺，还有极具中式特色的招牌与装饰。
克拉拉踩着青石板一路往上，光脑将景观同步给对面的波蒂亚，“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领主大人的餐厅，可以步行往上，也可乘缆车前往。”
街道入口处，琉璃烧制而成的荷塘青萍精细透光，在阳光照射下铺了一地波光，像在水下行走，头顶似有凉意。
再往上一段，勾染着各式颜色的手工陶瓷花栩栩如生，翻硕的紫藤从屋檐垂下，小巧的杏花点缀在墙面，大气的牡丹摆放在窗边……
连花瓣纹理都清晰可见，颜色浑然天成，有些叶脉上还镶着“雨珠”，即使知道是假的，克拉拉也忍不住摸了摸，入手触感温润。
行至中段，克拉拉驻足。
地面上彩绘的银杏叶与枫叶由少到多，配合上两侧的蜿蜒的支柱仿原木设计，像是季节转换，落叶纷飞，从春夏走到了秋季。
象征丰收的水稻成束，挂在店家门头。
每一处都有植物点缀，最后一程的代表植物的棉花。
还未摘下的棉花洁白蓬松，四簇一朵拥在一根枝头上，看着可爱，摸着柔软。
珐琅彩的花窗像是翻涌的浪花，立体的钩针小鸟圆圆滚滚，手工锻造而成的铜制招牌上，玩线球的小猫咪腰肢伸展，被挂在屋檐下方。
前面克拉拉就注意到了，这条街道上藏了不少细节。
比如招牌，除了这一块，沿途还有许多刻画了不同姿态的动物招牌，或是跳跃而起，或是蜷缩而睡，或是衔花歪头。
“整体的设计由我完成，但这些精美的小物件据说都是领主大人家乡的特产，”克拉拉跟视频对面的波蒂亚描绘着，“一路就相当于春夏秋冬，四季轮转。”
“你们的动作可真快啊，”波蒂亚看着几乎完工的街道。
“这里只是略作整改，建筑都是延用原本的，”克拉拉调转镜头，与波蒂亚面对面，“这条商业街的工期很赶，领主大人一开始的要求就是尽快出效果。”
工程队与沈嘉木的合作期限为两年，商业街只是其中一个，沈嘉木的目标是生态区全境的重新建设。
“哇——”
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克拉拉抬头，就看见沈嘉木被托在“方舟”的机械臂上，以极快的速度被高高举起。
“哈哈哈，”沈嘉木的头发被风吹得盖在脸上，嘴里兴奋道，“再来一遍！”
“什么声音？”波蒂亚看不见。
克拉拉忍俊不禁，“没什么，是领主大人在玩闹。”
“方舟”是最新款多功能建筑操作辅助机器人，站立高度一般在十三米到二十米，这么一上一下，刺激程度不亚于跳楼机。
这几日沈嘉木和整个工程队打成一片，这样的场景克拉拉都不稀奇了。
“哈哈哈，”波蒂亚也跟着笑，故意学着克拉拉的称呼，“这位领主大人有趣，想必那里的生活也很有趣，倒是你……”
“一口一个领主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板啊，”波蒂亚上下观察好友的情况，“出发的时候顶着两黑眼圈，怎么过了几天这黑眼圈还在？”
“就是啊，我都说了好几遍叫我嘉木就好。”
沈嘉木不知从那里窜出来，吓得克拉拉非常不明显地抖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看见好友被吓到时的反应，波蒂亚笑得更大声了，“领主大人好啊。”
波蒂亚隔着网路大大方方地跟沈嘉木打招呼。
沈嘉木趴在斜坡上层的栏杆上，比站在下方的克拉拉还要高一个头，掌心松开，刚从空中接到的白色小花就打着旋落在克拉拉头顶。
“眼下的乌青这么明显，没休息好？”
克拉拉不好意思地后退，抬手接住了掉落的小花，“因为兴奋，有点失眠。”
与寻常甲方不同，沈嘉木完全尊重设计师的理念，不了解的地方不插话，需求表达也非常清晰，是所有设计师梦寐以求的好金主。
这相当于克拉拉有相当大的自由空间，对于初出茅庐，还没接到过几个大单的她来说，既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也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懂，”沈嘉木点头，像是学校组织春游的前一天晚上，她也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对了领主大人，”波蒂亚故意不改称呼，“新品已经寄出，应该快到您那边了，您到时尝尝有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具体情况文件发送给您了。”
“好的，”沈嘉木比了个OK的手势。
按时间，这批营养液应该和政府人员、雇佣员工搭乘的同一班，也就是四天后。
毕竟最近就那一班。
“你们今天不放假吗？”沈嘉木问波蒂亚。
“放假？”波蒂亚疑惑，“今天为什么要放假？”
沈嘉木斟酌用词，“就是，作为3001年的第一天，你们没有什么节日吗？”
“中央星可是工作狂的温床，领导们恨不得全年无休，法定假期也没几个，”波蒂亚耸肩。
“我的家乡倒是会庆祝新年的第一天，不过我成年后就再没过过了，”克拉拉回想。
星际迁移时代，距离、交通、定居方式的改变，让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交流变得越发困难，除了某些大融合都市，比如中央星，其他星球不仅发展固化，就连文化也更为“保守”。
所以两人在听到沈嘉木对自己家乡的描述，以及那些完全陌生的习俗时也并不惊讶，只当是自己不了解。
毕竟这千年的时光里，消失在星河里的文化乃至星球，何止两手之数。
来这边也一个月了，时间可真快啊，沈嘉木心想。
作为新年第一天，沈嘉木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温暖，没有节日氛围的元旦。
这个防护罩让她完全感受不到季节的变化。
以前还觉得梅雨季潮热烦人，冬至日阴冷刺骨，现在突然意识到，时间没有节点。
那是人类赋予的意义，不论年、月还是日。
人们在春季播种，为丰收的季节取名为秋；人们在繁忙的一年里，等待团圆重逢的新年；人们在拔高的个子、渐长的眼界、向前迈步的过程里，为自己加了一岁又一岁。
但“时间”其实无意义又有意义，无意义在借口偷懒的下一个整点里，意义在记录、在仪式、在期待里。
沈嘉木抬头看向那层肉眼不辨的薄薄防护罩。
感受不到季节，就太无聊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沈嘉木突然回神，跟两人打完招呼，还远远地朝施工队方向挥手，“下午放假哦，我跟他们都说了。”
“我想好今天晚餐吃什么了，先回去准备啦！”
“哦对，还有这个，”跑了两步又跑回来的沈嘉木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克拉拉，“这叫粘粘糕，是我们家乡一月一日时会吃的糕点，取年年高之意。”
最后一句还飘在半空，说话的人已经跑出去三米了。
糯米制成的年糕不知先前被放在哪里，还在冒着热气，拿在手里软软糯糯的，散发着米香，焦香红褐的糖浆淋在上面，浸得油纸袋子都有些透。
克拉拉揭开油纸，咬了一口，外表酥脆可口，内里韧性十足的年糕粘在牙齿上，被拉扯得长长的。
烫、香、甜。
“别呀，”波蒂亚哀嚎，“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吃不到的我？！”
闻言，克拉拉默默点开了香味共享。
波蒂亚：“……”
克拉拉看着漏在手上的红糖，又想起沈嘉木的笑容，思索片刻对波蒂亚说道：“感觉领主大人跟你有点像。”
“果然不错，”波蒂亚砸吧着嘴，品尝着公司新出的营养液，用以慰藉自己吃不到美食的心灵，自顾自地点头，“你说啥？”
“……没什么。”
沈嘉木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扶着门框时却感觉很爽快，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要不以后还是运动运动吧。”
好像跑步后情绪确实会更顺畅。
小花园里的蒜苗已经露头，翠嫩嫩的尖尖争先恐后地从土里冒出来。
有几块土壤被顶得龟裂，要么今天，要么明天，新的生命就要生根发芽。
看见正在菜园旁浇水的西里尔，蹦蹦跳跳的沈嘉木霎时静声，悄悄靠近后拍了对方的左肩，又朝右边躲去。
早就感受到的西里尔轻笑，还是朝左边看去。
如此来回三四遍后，西里尔转身，将水壶顶在沈嘉木头顶，“要被转晕啦。”
“哈哈哈不搞了，”沈嘉木脸颊通红，也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了，以手作扇呼呼成风，“你继续，我先进去啦。”
看着沈嘉木跑进屋，西里尔蹙眉，放下了水壶。
一楼厨房，沈嘉木已经把晚餐要用的食材摆满了整个台面，正要开工时，却被西里尔擒住了手腕。
西里尔面色凝重，“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沈嘉木不明所以，“没有啊。”
手背同时覆上自己与沈嘉木的额头，西里尔确认道：“你的体温有将近三十八度，精神波动也不太正常。”
沈嘉木自己也摸了摸脸颊，“好像确实有些高。”
“是感冒了还是……”
“放心，”沈嘉木很快给自己下了判断，“不是感冒了，我自小感冒就两个症状，要么流鼻涕流眼泪，要么一直咳嗽，现在两个都不沾边。”
“按我现在这么兴奋，再加上体温上升，”沈嘉木非常笃定，“应该是疲劳过度加上睡眠不足。”
“啊？”这下轮到西里尔不解了。
沈嘉木有一套自己的生病逻辑，“这是身体给我的前期警告，我这个人越累反而越精神，但是如果我在异常亢奋的阶段不好好休息，就真的要病倒了。”
“啊，”西里尔一知半解地点头附和。
看着沈嘉木一边解释，一边拿起台面上的香椿，西里尔一叹气，抬手摁下了沈嘉木的手，“所以呢，沈大厨。”
沈嘉木试图插科打诨，“短期内不碍事的，这个阶段一般要一周以上。”
西里尔不说话，低头看着她。
“再过几天就有帮手了，我就可以稍稍轻松些了，”沈嘉木再接再厉。
西里尔手上不动，甚至挑了一下眉头。
“我总不能让他们饿肚子啊，”沈嘉木最后争取，“总要做晚饭的。”
西里尔：“我来做。”
“嗯嗯，你知道的……嗯？”沈嘉木惊讶抬头，“你是说……你来做晚饭吗？”
“请沈大厨放心，”西里尔竖起大拇指，“使命必达。”
“不是啊，我不放心，”被西里尔调了个身，往厨房外面推的沈嘉木还在负隅顽抗，“什么使命必达，你真的会做饭啊，那之前干嘛笑嘻嘻地不解释。”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沈嘉木眼前的景色突然一花。
放倒、盖被、掖角，一气呵成，等反应过来时沈嘉木已经在被窝里躺好了。
一杯温热的开水“哒”的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
沈嘉木还没开口，西里尔的手就轻轻覆在了她的眼睛上，“距离晚餐还有四个小时，你先睡两个小时，等你醒来后可以尝尝我准备的饭菜，如果满意，食堂的伙食我去准备，如果不满意，你还有时间自己准备。”
张开的嘴复又闭上，感受着眼帘上的温度，沈嘉木攥紧了被子，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
眼皮上的触感消失，轻缓的脚步声渐远，房门被人关上，但是沈嘉木却一直没有睁眼。
全身僵直到一动不动，脸颊像是煮熟的虾子。
[嘉木，人类是不能闭气这么久的。]
“啰嗦！”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沈嘉木登时漏气，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过会儿又气鼓鼓地补充道，“我要睡觉了，现在开始不许说话！”
[好好。]
9985号语调无奈，控制着小机器将沈嘉木背后漏风的被子压平，开启了助眠的雨声白噪音。
滴滴答答的雨声平缓等序，抚平室内的一切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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