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的烛火换了三茬,煎熬间,三日期限将至。
褚明溪靠着墙角,悄悄掏出未雨,红光在石面汇聚,一行文字清晰浮现:【褚明溪:一个时辰后,五方台献祭。】
一个时辰……
石门外渐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火把的光晕由远及近,在石壁上投下参差的人影。
褚明溪望去,只见一群身着官服的人鱼贯而入。
为首是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紫色官服,腰束玉带,头戴贤冠,冠上缀着七颗明珠。他的面容清瘦,两鬓有些斑白,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题着“清正”二字,整个人透着一股廉洁的气息。
与周遭官员的急切相比,他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褚明溪三人,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官员们陆续站定,一位穿青色官服的人上前,褚明溪记得他,是那位太常寺卿赵大人。
他对着为首的紫袍男子躬身行礼,“崔公,已用玑衡仪测算过,玑衡星的气息就在这三人之中,只是气息混杂,分不清具体是哪一位。”
崔公?
褚明溪心里一动,他就是守护着暖魂蕊的清流崔氏?
赵止安话音刚落,另一位穿着绯色官服的胖子就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崔公,此事不必纠结。如今时疫横行,京城内外,每日都有上百人死去,再拖下去,恐怕会蔓延到皇宫。”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褚明溪三人,语气冷酷:“依下官之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先皇后当年以一己之身救万民,此三人若有其一能承此任,便是天大的福分。”
褚明溪听见这话,心里并未掀起多大波澜。她早就料到的,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三条陌生女子的性命,怎抵得过“稳定民心”四个字。
只是献祭若真的能除掉时疫、稳定民心倒也罢了,不过是拿鲜活的性命做了安抚上天的祭品。将除疫的希望寄望于一场血腥仪式,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说到底,不过是朝堂不敢直面民生疾苦、不愿费心筹谋防疫之策的自欺欺人罢了。
只是那两姐妹却被吓得浑身发抖,汀兰甚至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汀兰没忍住,声音发颤,“什么错杀不错杀,你们这是草芥人命!我们是天选之人,是来救你们的……”
“天选之人?”那胖子嗤笑一声,转向众官,“诸位听见了?此女言语癫狂,更证其非我族类。先皇后当年自愿献祭,传为千古佳话,如今玑衡星再临,她们岂能惜命?”
周围的官员纷纷点头,有的附和,“张侍郎说得对!时疫危急,不能再等了。”
有的则沉默着,但眼神里的默认已经说明了态度。
就在这时,那位崔公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泱泱天朝,法度昭昭。若以‘错杀’二字便定夺无辜性命,何以对天下黎民?何以承先帝法度?”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张显身上,“张大人身为刑部侍郎,食君之禄,更当思慎刑恤杀,而非轻言屠戮。”
张显脸色一白,立刻躬身,“崔公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先皇后乃玑衡降世,”崔公望向玉棺,语气柔和了些,“如今玑衡再现,既是同星,必有共性。”
“崔公所言极是。”张显立刻改口,脸上堆起笑意,“先皇后当年初至京城,言语行事皆异于常人,且孤身无亲。依下官看,可查此三人家乡籍贯,若有孤女无凭无据者,便是玑衡星无疑。”
这话刚落,便有个小吏上前,捧着簿册躬身,“三位姑娘,请报上籍贯来历。”
褚明溪感觉到两姐妹把自己往前推了推,随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干涩。她想起刚苏醒时在街上听见的流言,岭南是时疫发源地,也是流民最多的地方。
“民女明溪,岭南苍梧县禾木村人。家父家母皆是乡医,染疫身故前,让民女逃荒至京……”她说着垂下眼,指尖掐进掌心,逼出两滴泪,“民女一路乞讨至此,只想讨个活计活命。”
汀荷和汀兰愣了愣,连忙附和,说与明溪同村,也是逃疫而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显然是不太相信。
就在这时,汀兰突然“啊”了一声,指尖发颤,指向中心玉棺旁的陪葬品。那里放着一个半开的紫檀木盒,盒中躺着一块深灰色的石制小圆块。
褚明溪浑身一僵,那小石块竟和未雨的模样相似,只是看着没有未雨精致。
汀兰冲过去抓起石头,转身指着褚明溪,“你也有这个!那天在粥棚,我亲眼看见的,你的石头会发光,你才是玑衡星!”
褚明溪盯着汀兰,眼神里透露着疑惑。她分明记得,那日未雨显字时,只有汀荷凑得近。汀兰当时正和壮汉争执,根本没往这边看。这些天在墓室里,她更是格外谨慎,每次拿出未雨查看,都是趁两姐妹熟睡,特意避开她们的视线,汀兰怎么可能亲眼看见。
除非是汀荷告诉了汀兰。
褚明溪暗忖,想起道士的提醒,目光悄然移向一旁的汀荷。将未雨的事告诉汀兰,又借着汀兰容易冲动的脾性,让她当众指认自己。
拿自己的亲妹妹当枪使,这汀荷,远比她想象的要心机深沉。
官员们顿时炸了锅,纷纷看向褚明溪,张显立刻上前一步,“崔公,看来正是此女无疑。吉时快到了,不如就先献祭她。若疫病得除,便是天意;若不能,再献祭另外两个也不迟。”
其他官员纷纷附和。
褚明溪未语,官员们本就想尽快献祭,现在正好有了借口。就算她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只不过她并不打算一直沉默,而是在等一个人。
而那个人,快到了。
果然,就在两名祭司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石台上拖时,墓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众官员转头,火把的光晕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大步走来。他身着玄色披风,腰间悬着枚虎形腰牌,上刻着“宸王”二字。
他的面容冷峻,目光扫过石室,最终落在褚明溪脸上,眉头微蹙。
除崔公外,其余众官员连忙躬身行礼,袍角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此起彼伏,“臣等参见宸王殿下。”
赵止安率先直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恭敬,“宸王殿下日理万机,怎会亲临这五方台?”
褚明溪默默松了口气,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按照惯例,献祭需以皇族之血镇棺——这是她在先皇后的祭仪典籍里看到的。
所以献祭当天,肯定会有一位皇室之人到场。只是她没想到,来的会是宸王殿下。
不过无所谓,对褚明溪来说,她只需要一位能在百官面前立得住威的人,她就能破了这死局。
“本王听闻太常寺奏报,玑衡星再现,需其献祭以除疫病。”他开口时,声音比石头缝里的风还沉,“献祭后需以皇族精血镇棺,父皇恐触景伤情,特命本王代劳。”
他的目光掠过玉棺里的先皇后,眉头更蹙,似是厌恶。
话音落,众人方才明白。
祭司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沙哑如老木,道:“殿下圣明。献祭之礼,需循古制:先以甘露泉之水为献祭者沐浴,此泉乃山巅雪水所化,能荡涤凡俗浊气,净化肉身;再令其口含凝神玉,此玉采自昆仑,可定其心神,以表对天道之敬畏;而后以分星术切割肢体,需依北斗七星方位落刀,使四肢分属东南西北四方,躯干归于中央祭坛,暗含天枢定四方之意;最后以皇族之血洒于玉棺四周,以血脉为引,连缀天地之气,如此方能感动上天,降下甘霖除疫病。”
他说得分明,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刮过褚明溪的皮肤。可褚明溪却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这笑声清浅,在肃穆的墓室里格外突兀。
宸王倏地转头看她,眉峰微挑,甚是疑惑。眼前女子虽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却无半分将死之人的惶恐,眼底甚至藏着几分嘲讽。
“你倒是与众不同。”他的声音带着探究,“寻常人到了这般境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你却还能笑出声,究竟在笑什么?”
褚明溪缓缓抬起头,迎上宸王的目光。她没有屈膝行礼,只微微挺直脊背,语气不疾不徐,道:“民女笑诸位大人身居庙堂,食君之禄,本应经世济民,心系民生福祉。然今时疫横行,诸位不思如何寻病因、治患者,反执献祭之愚念,将一女子视作镇疫工具。这般舍人事而媚天道,弃实学而求虚灵,岂非背本趋末、愚不可及?”
“放肆!”祭司猛地抬手,青铜面具下的目光似要噬人,“你竟敢辱骂天道!先皇后献祭即降甘霖,此乃天赐祥瑞,岂容你这凡女妄议!”
赵止安也立刻附和,指着褚明溪道:“殿下请看,此女言语怪异,敢逆天道、驳众臣,与先皇后当年的性子如出一辙。她必定就是玑衡星无疑,绝不能留!”
“赵大人说民女怪异,不过是因民女敢说诸位不愿听的实话。”褚明溪冷冷瞥向赵止安,反问:“大人身为太常寺卿,掌礼乐祭祀、观天象历法,本该明辨事理。却不分巧合与必然,只凭性子相似便定人罪责,这便是大人的职责?”
赵止安被问得脸色涨红,却一时语塞。
褚明溪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宸王,语气多了几分恳切:“殿下,民女并非质疑先皇后的德行,先皇后当年自愿献祭,必是见百姓受难,心生不忍,才舍身相赴。但民女要问赵大人,碑文记载,先皇后献祭时,大旱已持续三月,且多在南方,不知大人可知此乃‘伏旱’?”
宸王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赵止安则皱紧眉头,强装镇定,“何为伏旱?”
“伏旱,乃夏季南方常遇之旱。”褚明溪语速放缓,尽量用古语回答,“南方夏季受热气所控,气流下沉,难以成云致雨,故多晴少雨,形成旱情。然此旱并非无休无止,待入秋之后,南方热气北移,北方冷气南下,二者相遇,便会降下甘霖。先皇后献祭之日,恰是入秋之初,纵无献祭,雨亦会至。赵大人身为太常寺卿,观天象、记历法,岂能不知此自然之理?”
赵止安的额头渗出细汗,却仍强辩,“你……一派胡言!先皇后献祭之日,甘霖骤降,且比往年早了十日。此乃天感其诚,绝非自然之理!”
“哦?”褚明溪挑眉,“大人既说天感其诚,那为何十年后的今日,疫病横行,天不感百姓之苦,反而要再寻玑衡星献祭?若真天道有灵,如今当示尔等防疫之法,而非索人性命。莫非天道也偏心,只认献祭,不认百姓的死活?”
“你……”赵止安被堵得说不出话,张显见状,立刻上前解围,“此女巧舌如簧,殿下莫要被她蒙蔽!先皇后献祭,乃自愿为之,且有陛下圣旨为证,岂是你能妄议的?如今疫病危急,若再拖延,恐蔓延至皇宫,届时悔之晚矣!”
“张大人说先皇后自愿,”褚明溪看向张显,“民女倒是觉得,先皇后的自愿,是不忍见百姓的流离失所,而非心甘情愿做这献祭的工具。至于拖延……若献祭无用,今日杀了民女,明日疫病仍在,诸位又要杀谁?再寻一个玑衡星?还是杀尽所有言行怪异之人?!”
她的话像一把刀,戳中了众人的隐忧。官员们面面相觑,连崔公也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宸王沉默良久,忽然开口:“你既认为人定胜天,那你可有办法解决此次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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