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夜色沉沉,宫灯次第点亮,辉映朱门,雍容华贵的宫殿沐浴在金色微光中,隐隐透着天家威仪。
她本不该来。
上一世,她早已同太子解除了婚约,她自可以借口推脱这些场合。而这一世,她仍是东宫未婚妻,宫中盛宴,她避无可避。
冬宴,乃宫廷一年一度的盛典,既是庆贺国泰民安的象征,也是世家官族展现自身风姿、巩固权势的绝佳场合。
皇后与太后并不出席,因这场宴会虽设于皇宫,却是面向外朝官家与世家。后宫之主向来不会涉足这些以文武较技、诗宴为主的席会,而是交由礼部与内廷掌控。
正因如此,冬宴成为年轻一辈角逐的舞台。男子比试才学武艺,女子暗中较量才情仪态。这场看似温和的宴会,实则是无形的权势争锋。贵女们互相试探,世家子弟结交盟友。而未来的东宫女主,自然也被推到了众人目光的中心。
顾霜璃步入殿中,殿外冰雪寂静,殿内却热闹非凡。
四周目光如针锋般刺来。
她既无显赫母族,又未曾与京中贵女交好,却偏偏是太子的未婚妻。无论出于何种心思,所有人都在打量她。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太子不远之处,与几位世家女相对。
殿中琉璃灯火辉煌,千盏宫灯倒映在鎏金雕梁之上,如落星般明亮。金丝织就的帷幕高悬,玉炉焚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
高座之上,慕容渊身着深玄色蟒袍,金线勾勒出盘龙纹饰,衣摆垂落于玉阶之上,衬得他身影沉静而冷峻。他手指随意地转着一枚古玉,修长的指节缓缓摩挲着玉面,动作懒散,却莫名令人心生寒意。
丝竹声婉转悠扬,宫女手执琉璃酒盏,穿梭在席间。舞姬身姿曼妙,长袖翻飞,一曲西域传来的《鹤踏霜》翩然起舞,舞影绰绰,犹如雪鹤展翅。
席间世家子弟或欣赏,或低声交谈,借机谈论朝局风云。
有人低笑道:“此舞据说是西域某位国君为博美人一笑所作。”
顾霜璃余光落向高座。
慕容渊仍旧沉静如水,目光未曾真正落在舞台上半分。宛如世间万物皆不能引起他的半点兴趣。
他的眼眸低垂,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压迫感。即便他只是坐在那里,未曾多言一句,未曾施压半分,席中所有人仍是不自觉地屏息,生怕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时,会露出一丝破绽。
即便是众多世家贵女偷偷望向他时,目光中纵然有爱慕,却也夹杂着敬畏。
而顾霜璃垂眸,看着他那无言沉静的姿态,心底冷笑。
——是真冷漠,还是假清高?
凌岚已是她见过最不爱说话的人,这太子比凌岚还少言寡语,整日就知道摆弄手里的物件。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过,她不会问,也不想知道。
她知道,他比比所有人都危险。
才刚落座没多久,耳边便传来轻笑声。
“哟,这不是顾小姐吗?”
沈瑶缓步而来,手执琉璃酒盏,身着月白锦裙,外罩金丝披帛,妆容精致,风姿绰约。她步履轻盈,眼底却藏着几分戏谑。
她的身份显赫——乃当朝丞相之女,素来与太子一同长大,在京中地位尊贵。若顾霜璃不是太子未婚妻,她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中。
沈瑶眸光流转,语调似笑非笑,“听闻太子殿下宽容你,竟是推迟了婚期?原来,是顾小姐还是要补习礼仪?”
周围几位官家千金低笑出声,眸光带着轻视。
世家公子亦是窃窃私语——
“吏部侍郎之女,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未免高攀。”
而太子仍然一动一动,似是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顾霜璃指尖轻捏酒盏,目光淡然。
“沈小姐所言极是。”她微微一笑,语调平缓,却暗藏锋芒,“东宫礼仪之繁复,岂是寻常人能轻易学会?不如今日便让我向沈小姐讨教一番?”
沈瑶一滞。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片刻后掩唇轻笑:“顾小姐真是会说笑,礼仪之事自有太傅教导,哪里轮得到我?”
说罢,沈瑶抬手示意侍女端上一道点心,“顾小姐,宫宴难得,此乃今年御厨新制的‘葡萄玉露’,取材的葡萄可是皇室赏赐之物,未来东宫女主,理应先行品鉴。”
她话音柔和,目光含笑,似是恭敬奉承,实则暗藏试探。
席间众人闻言皆望向顾霜璃,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甚至隐隐期待她在这宫宴之上露出破绽。
顾霜璃抬眸看向那碧玉瓷盘中的精致点心,指尖轻触瓷盘边缘,却感受到一丝极为细微的颤动——侍女端盘时的紧张未能掩去。
她心中一凛,眼底浮现一抹思索,旋即敛去情绪,未急着伸手,而是微微一笑,语气轻柔且不失端庄:“沈小姐心思细腻,霜璃自幼远离庙堂,难免对宫宴之礼生疏。如此珍贵之物,不若请教在座的夫人,方能不失仪态?”
她话音一落,席间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几位夫人们微微一愣,随即有人眼神微变。顾霜璃的反应,不仅规避了仓促品鉴可能带来的失礼,反而巧妙地将问题抛给了在座的贵妇,让她们主动教授礼仪,既表谦逊,又给了她们展示的机会。
果然,有位年龄稍长的夫人微微一笑,含着几分赞许开口道:“这葡萄玉露乃是宫中珍馐,入口需以银匙轻触底部,缓缓旋转。”
另一位贵妇亦颔首附和:“品尝时,使琼脂化于唇齿之间,方能品出其中清甜。”
顾霜璃闻言,神色恭敬地点头,手持银匙,依照她们所言,动作优雅地轻触葡萄玉露,旋转几下,随后轻轻尝了一口,神态自若,未露半分生涩之态。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非但没有出丑,反而显得她谦逊得体、端庄大方。
那些贵夫人原本或是冷眼旁观,或是静观其变,如今见她如此举止,心中对她的评价不由得高了几分。毕竟,能在这样的场合临危不乱,绝非常人所能做到。
沈瑶虽仍保持笑意,心中却涌起几分不甘。
丝竹声缓缓歇下,酒盏交错间,有人轻笑提议:“宫宴一直赏舞无趣,不若来场‘投壶’?”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甚好!既是游戏,自然得让各位世家公子与贵女共乐。”
“如此盛会,太子殿下若能一试,岂不更妙?”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高座之上的男子。
“听闻太子殿下箭术非凡,投壶之技定然无人能及。”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动。
慕容渊倚着扶手,神色未变,似未听见众人的喧哗。
但下一刻,他终于抬眸,目光微微流转,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投一轮。”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既无兴致勃勃之意,也无抗拒之态,似乎只是随意应下,便可让全场气氛攀至**。
侍女立刻奉上投壶之具,场中立着一只青瓷雕云纹壶,壶口狭长,需极稳的手劲与精准的角度方能投中。
众人依次上前,玉箭翻飞,投掷之声此起彼落。
世家公子们或豪气十足,或风度翩翩,投掷间皆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有的准头尚可,有的却投不中三分。
一位锦衣少年郎——忠勇侯府次子赵桓,微微一笑,握住玉箭,潇洒一掷——箭矢擦着壶口而过,堪堪落地,惹得一片惋惜之声。
“啧,果然难度不小。”赵桓摇头失笑,似是不以为意,随即第二掷,箭矢终于落入壶中,却未能完全直立,稍稍倾斜。
第三掷,他刻意调整角度,勉强让箭矢站稳。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顾霜璃,似笑非笑。
这三箭投出,他的姿态洒脱,虽未全然精准,却刚好控制在不上不下的范围内,既不会让人觉得技艺太差,也不会让他过于出风头。
重新入座时,赵恒的与沈瑶交换了眼神,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沈瑶掩唇轻笑,眉目一转,看向顾霜璃:“顾小姐可愿一试?”
话音未落,赵桓也含笑开口:“顾小姐若能一掷即中,定然是东宫之福。”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落在顾霜璃身上。
她的眸色微微一沉,已经察觉到这是刻意安排的局——若她投得极好,未免锋芒太露;若她投得极差,便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沈瑶的笑眼盈盈,却看得霜璃发怵。赵桓则露出几分风趣的玩笑姿态,似是无意,却带着隐隐的试探。
顾霜璃刚要伸手接过箭矢——
忽然,一道破空之声响起!
众人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高座——
慕容渊手持玉箭,随意一掷,箭矢破风而行,直直落入壶口,未曾偏斜分毫,发出清脆的落底声。
“啪。”
声音极轻,却叫人心神一震。
他神色未动,依旧闲适地倚着扶手,仿佛刚才的出手不过是随意而为。
席间沉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惊叹声。
“太子殿下果然技艺非凡!”
“殿下猎场射术惊人,这投壶之技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随手接过第二支箭,手腕微翻,又是稳稳入壶。
第三箭——仍然正中!
连中三矢,箭箭不偏不倚。
众人屏息,沈瑶的笑意瞬间凝滞,而赵桓的眼底则闪过一丝阴翳。
——他投得太快了!
——他在护着顾霜璃?!
赵桓眼神微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翻涌。
这门婚事,传闻是奉旨成婚,陛下钦定,而太子对此毫无意见,甚至不闻不问,任由婚期推延。
可现在……他竟在顾霜璃未接过箭矢前,便率先投出一轮,仿佛是要为她挡下一切试探?
这,还是那个冷淡疏离的太子?
难道……这场婚约另有隐情?难道太子殿下竟对这个野丫头,有意庇护?甚至……有情?
不,他不信。
若顾霜璃真是有太子庇护之人,怎会任由顾霜璃在这场宫宴上任人刁难?
他不能让这场投壶,就这么轻易结束。
赵桓微微一笑,依旧是温文尔雅的姿态,朗声道:“太子殿下技艺高超,我等望尘莫及!看来,今夜冠军已定。”
但话锋一转,他便又笑道:“殿下技艺无双,我们自是不能相比。不过,投壶本是宴席雅趣,哪怕不求精准,求个乐趣也无妨。”
他目光轻轻掠过顾霜璃,温和而不失锋芒:“顾小姐身为东宫未来女主人,怎可不与殿下共乐?”
顾霜璃微微一顿。
她并未天真地以为,赵桓会因太子的强势干预而作罢。
这番话看似无害,实则仍然是逼她投掷——若她推拒,便是当众示弱。
她冷冷一笑,伸手接过箭矢,掌心微微一沉——
师父教了她极好的轻功——如果师父真实存在的话……
不,师父不可能是假的,师父教会她的所有东西,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的手腕稳如磐石,对于角度与力道的掌控却远超常人。
微微调整角度,箭矢从指尖滑落的瞬间,手腕一转,似随意地掷出——
箭矢破空而去,“嗒”地一声,稳稳落入壶口。
比赵桓方才投掷的位置还要精准一分。
席间顿时一静。
赵桓的笑意微僵,而沈瑶也微不可察地收紧了指尖。
众人本以为顾霜璃柔弱文静,不擅此技,却不想她这一掷竟如此干净利落,不仅未失礼仪,甚至……比沈桓更准。
这若只是巧合,恐怕也没人会信了。
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投得太准。
她稍作停顿,微微调整腕力,第二支箭稳稳落入壶口,但相比第一支,角度微微偏了一线。
最后一箭,她手指轻敲箭尾,旋即投出,终究比太子稍逊一筹,似乎只是运气稍差,未能做到完美。
可这一点“失误”,却恰恰比赵桓精准不少。
赵桓手中酒盏一滞,沈瑶的笑意也凝固在了唇边。
高座之上,慕容渊目光幽深,意味深长地看着顾霜璃。
——她的手太稳了。
她是故意的。
她握箭的手指——指腹微红,显然,她方才控制力道,刻意留了余地。
非不能胜,而是不愿胜。
这未婚妻,有意思的很。
“隐疾”: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反派大人慕容渊可能是有自闭症的小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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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冬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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