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押回了朝歌城，打入了天牢。
“公子！大将军回来了！我们先出去吧！算侍书求求您了！”
裘府书房内，一书童言语哽咽，眼里蓄满泪水，正央求着眼前的人。
他们一路从大将军的寝室翻找到了书房，手中的烛火点了一根又一根，而现在大将军已经在府邸门口下了马，正疾步往这里赶来。
“侍书，那边那个箱子还没翻，你帮帮我好吗？”
裘岚手中的动作不停，衣袍掀起的风摇曳了烛火，人影照在墙壁上忽大忽小，言辞之间满是恳求之意。
“帮我找找，就快找到了！”
房门被推开。
“在找什么？”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一息，裘岚仿若又活了过来般，动作越发急促，连烛台上的蜡油落在手背上也仿若未觉。
乱成一团。
“阿岚，我的好长子，你是在找——‘朝生暮死’吗？”
死寂一般。
侍书退出了书房，颤颤巍巍地关上了房门——砰。
屋内，蜡烛被烧弯了腰。
“父亲，算阿岚求您。”
他双膝跪下，背却挺得笔直，双手攥紧，青筋若隐若现，眼睛里映着烛光，像是水中起了大火，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秋末冬初，朔朔的北风吹在窗户纸上，飒飒作响。
大将军裘行符合武将的一切特征，一袭盔甲震八方，浓烈的眉毛下是鹰一般锐利的双眼，微厚的嘴唇说起话来，有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他走到被打翻的烛台前，将其扶正，又拿过另一只火烛，将其点燃。
而那位跪着的少年郎——裘岚，裘大将军嫡长子，年方十六，少纨绔，不爱武也不爱文，却唯独在意一个人，隔壁周府里，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银月将军周渔。
皇宫里，圣旨已拟，三日后，问斩周渔。
幼时初见。
周渔上街上捡了一个罐子，此刻正坐在墙角的一大丛翅果连翘旁，细碎的白花缀在头顶和衣物上，罐子里的蛐蛐正斗得激烈。
“你爬狗洞做什么？”
裘岚特意寻到一个狗洞，头刚钻出去，两手两脚趴在地上，身上全是杂草，嘴里还叼着一根，不料眼前出现了一双脚，他往上看去，一个小儿郎手上拿着糖果罐，正一本正经地询问他的来意。
“逃夫子的课来着。”
同龄人中，他还没见到过这么水灵的男儿郎，他有些喜欢他。
他被邀请同他一起斗蛐蛐。
日头从正中天到逐渐西斜，两人就在方寸小院里互相玩乐，任凭隔壁裘府怎样的鸡飞狗跳。
“你叫什么名字？”
“裘岚。”
“那我唤你阿岚好了，我比你高，你就唤我兄长吧。”
“······”
“明日你还来吗？”
“来的。”
是啊，兄长，说好了来的，阿岚绝不食言。
裘岚先是出神了片刻，此刻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双手展平交叠，弯腰俯身叩首曰：
“父亲，阿岚求您！”
声音颤抖。
砰！——砰！——砰！——
裘岚机械地磕着头。
安静的房间只剩一下又一下的顿首声，猛烈而又声大，伴随着微弱的烛芯明灭声。
眼中的热泪揣不住了，猛地一下砸落在地板上，湿了一大片。
“明日城郊大营报到。”
门开了又关，霎时只剩下他一人。
良久，他直起身来，望着烛火旁的药瓶，泪痕已干，眼中晦暗不明。
朝歌城的天牢没有窗户，常年不见天日的方寸空间里，连空气都是浑浊的，蛇虫蚊蚁横行。
“真没想到，杀伐果断的银月将军，竟是个娘们儿！”
“害，一时风头无两，结果还不是蹲大牢，也不知身子怎么样，够不够劲儿！”
“你这话，我喜欢。”
“还是得了吧，通敌卖国的人，谁知道背地里干过什么下三滥的事儿。”
“唉，那支女子军摊上这么一个头头，也不知倒了几辈子血霉。”
狱卒们这些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些，周渔也不理会，她不断想着那天的情形，如果······
“大人，这边请。”
那群看客瞬间噤了声，接着一大团摇曳的烛光来到了牢门口。
锁链丁玲咣啷地响，一位身着淡青色布衣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她跟前。
“银月将军，老夫有礼了。”
她不认识眼前这位大人，身后掌灯的人将灯笼留下，随后走远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我如今身受重刑，约莫不能起身回礼了。”
这一月，她也算见识过天牢里的十八般酷刑了，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儿好地方，着实有些惨烈，哗哗的血水浸湿了身下的稻草。
“老夫不在朝中任职，将军不认识老夫，也情有可原。”
“那我该唤您一句先生。”见他没有告知身份的意思，她也没追问。
“先生，可是我的归处有了着落？”
一线天全军覆没后——不，还剩了她。
她想回去报信，可路真的有点长，马儿也都死了，她也受了伤，就拖着麻木的双手双脚，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往回走。
找到左军后，她昏迷了，等再醒来时，已在囚车内，怀娘在照顾她，秦灵不知道在哪。
又昏睡了些时日，已身在天牢。
都城里的宣明殿，她的副将秦灵陈列了她的三条罪证。
一曰：欺君。女扮男装入军营，封侯拜相欺君上。
二曰：不道。水淹樊城，屠戮百姓。
三曰：通敌。一线天通敌，叛国将领，死不足惜。
一朝风光，谁想有朝一日被身边最亲近的副将捅刀，刀刀致命。
她想不通，昔日并肩作战的同僚，转眼就可以抛弃所有，也抛弃她吗？
“将军，老夫这次来，带了两样东西，一份请罪书，一杯毒酒。”
“怎么，那些权贵们，不是分分钟就可以要了人的命吗？请罪书，有些多余了吧。”她嗤笑。
老者一时没应话，而是席地而坐，从一旁的箱笼里掏出一堆纸张和酒壶，附带一盒鲜红的印泥。
“将军看过这封信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一封信递到了她眼前，上面写着：兄长亲启。
时辰过得很快，那封信不过两三页，她从头至尾翻看了许多遍，一字一句地读，未干的血迹模糊了字迹。
阿岚的信同以往一样，末尾落字：愿兄长安，勿念。
“可还有些别的什么话？”
“并未。”
信中详细描述了她入狱以来朝中发生的事情：
岭南平阳军收到消息后，几个打头的将领携带万民书千里迢迢奔赴朝歌城，呈与御前，要求彻查，还平阳军一个公道。
她的父亲——太傅周显已，在她入狱当日被请入宫中彻夜长谈，第二日起被禁足家中，昨日已被抄家，今早踏上了流放房陵之路。
南越国趁虚而入，频繁起兵骚扰岭南边境线。
“来送请罪书的，不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不是掌握犯人生死的刑部尚书，也不是军中昔日同僚，反而是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先生您。”
她说得很慢，仿佛厉鬼出声，眼中烛火明灭，宛若海上幽灵。
“你说，他们是不是怕我死后还要到他们梦里搅人安宁，拆他们的骨，喝他们的血，再一把火扬了他们的灰，让他们荣归故里。”
年幼起便独自一人居于院落一隅，到后来的入军营，一片血海中杀出一条成将之路，她不缺雷霆手段，可现在这情形，她竟有些心如死灰。
长路漫漫，向来克己复礼的周太傅，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心境。
“先生可否帮我向写信的人捎句话。”
“将军请说。”
她死了。
死在了功成名就、讨恩封赏那一年。
像条狗一样被赏了个全尸，全须全尾地被扔到了城郊乱葬岗。
时值十一月末，朝歌城早已入了冬，凛冽的北风刮在乱葬岗上方。
“麻子，赶紧的嘞，我家娘们儿还等着我回去暖被窝呢。”
“就你急！就你急！”
“弄下来就完事儿了呗，反正也是个孤魂游鬼的命儿，管它是地里被虫子咬，还是被野兽拖去啃食。”
几具尸体被随意的扔在这里。
有人捡起了一具放入马车内，远离了朝歌城。
前夜。
“怀娘，明晚你去城外乱葬岗守着，等收尸人走后，从新来的尸体里找手腕上绑了红绸的那具，这瓶药你拿着，找到了就喂一颗，此后每隔十二个时辰喂一颗，切记，往钱莱古都那边走，到了郊外就随便找个山里，隐姓埋名。”
周显已站在庭中，双手背在身后，腰肢佝偻，良久。
“莫再回来了。”
叹息般地，风过无痕。
翻出来的这具尸体看不出样貌，脸上、脖颈上、手上，只要是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长满了脓疮，怀娘有些无从下手，只好用被子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马车上。
路途经过许多城池。
“去哪？”
“求医。”
各城池的士兵略有不同，有些问过便放他们过关了；有些还要掀开马车看一眼，随即也骂骂咧咧地让他们走了；有些竟还忍着仔细端详着马车上人的样貌，最终也悻悻地让他们离开。
好几次，她几乎就要觉得要被认出来了。
她没这么紧张过。
她本就是个乡野大夫，周太傅看中了她的医术才将她留在府里看病，现如今她却干着于天下人而言大逆不道的事情，着实是有些刺激了。
城池一座座过，瓶里的药也渐渐的少了，从最初的十颗到现在只剩下了两颗，马车上人身上的脓疮也渐渐愈合，只剩下最后一座城池了，很快，他们便可以到达钱莱古都了。
夜幕降临，满月悬天。
一道稚嫩的声音破开了这片静默。
“公子，我们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我们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来不来？”
“自然会来。”
怀娘一路走来，不敢停歇，日夜兼程。
人刚挖出来的时候，她几乎感受不到心脉的跳动，不过周太傅叮嘱过，她不敢懈怠。
好在药丸一粒一粒喂下去，人也渐渐好起来，倒是勉强能看出个人样了。
“嗒——嗒——嗒。”
马蹄声在夜晚格外清晰。
“驾！”
马车驶到了山上，翻过这座山，就到了钱莱古都，前方传来瀑布的流水声。
一道箭矢袭来——咻！
她被迫滚下了马车。
又一箭袭来，惊了马，马带着厢体里面的周渔往悬崖边跑去。
跑得决然。
她想不管不顾地拉住马匹。
“姑娘停步！在下无意伤害姑娘，莫要再往前走了！”
她停了。
这也是个黑夜，月亮挂在天上，和那日将军调侃她时的月色差不多，“我相信怀娘的医术。”
她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将军时的情形。
那人手提长枪，站在院子里，耍完一套枪法后的发丝微乱，微喘，连带着雨后的空气都变得炙热。
“怀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医术也这般好呢。”
少女羞红的脸就像天边的晚霞，热烈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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