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各世家的眼中，除了权势外，仿佛什么都不能入他们的眼。
萧持盈自己也不例外。
这院中的人除了她，其余三位眼中都非常纯澈，尤其是这位‘表妹’，双眼虽然看起来宛若秋水，但她总能依稀看到别的——比如上位者的胸有成竹。
被裴绩称为自家表妹，带在身边切身照顾的人，会与双鱼并蒂佩背后的那股势力有关吗？
“诸位刚刚提起朝云国？”萧持盈心思一动，想着先暂且探探这位‘表妹’的底。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妙儿你要坐过来吗？”周渔打算浑水摸鱼，人多才好摸。
闻言妙儿往这边挪了几步，“晒日头还是要的，稍微近点儿吧，这样也能聊。”
林婶子跟裴绩有一样的‘毛病’，手中的活儿停不下来，又去屋内拿针线，说是要给囡囡做些衣物。
他们那有个习俗，婴儿满月了才会起名，所以这段时间大家一般都用小名代替，昨夜凌晨出生的那位小姑娘，大家暂且唤她‘囡囡’。
“萧姑娘从朝云来的吗？”妙儿问。
“没有，我是西秦人，从长安过来的，裴哥哥的家也在那里，我们两家是近邻。”萧持盈说。
“真没想到，裴先生还有这么漂亮的未婚妻。”妙儿说。
萧持盈倒还是秉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妙儿也很好看，不过不用跟我客气，我们迟早是一家人，唤我阿盈便好。”
“阿盈真和气，裴先生有福嘞。”林婶子从屋里拿了一篮筐的针线出来了，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萧持盈身边。
接下来，周渔几乎没插上话。
她眼见着她们从裴绩的嘤嘤学语、蹒跚学步，聊到最后步入学堂。
日头也落得快，渐入西山时，也不过过了一个时辰，林婶子首先收了被褥铺好了床，然后话题终止，大家都进了屋，林婶子做饭去了，屋内就剩下他们三人。
进屋前萧持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看他现在话不多，小时候调皮捣蛋他可是头一个。”
周渔很难想象，温文尔雅的裴先生捣蛋起来，会是个什么景象，她竟有些想回到他年少时去瞧一瞧。
瞧一瞧他露着两个屁股蛋子下河摸鱼、上树掏蛋的‘英雄事迹’！
“簪衣想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萧持盈问。
此刻日头还在，炙热的霞光照进屋子里，所有人的脸都被照得金灿灿，“没什么，只是今晚我们得挤一挤睡了。”
周渔短短睡了一觉后被叫醒，强撑着吃完了饭。
晚饭过后，林婶子和妙儿娘两带着囡囡睡在了一张床上，另一张床，萧持盈睡在了里侧，这张床较小，即便是两个瘦弱的女子各自平躺下，也是抓襟见肘的，不过幸好周渔靠里的腿是受了伤的右腿，完好的左腿可以往外伸一伸。
刚要把屁股瓣往外挪一挪，萧持盈侧身转过来，一把捞住了她的腰身，往回顺了顺，“簪衣，晚安。”
话说得很轻，气声吹进了她耳朵里，痒痒的，听得她整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阵阵香气进入她的鼻翼，仿佛入侵了她每一个毛孔，身体的温度不由得高了起来。
太近了。
这么些年，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从来没离她这么近过。
不过说实话，萧持盈这人，还真是······
上可以逢场作戏，下可以与民同乐，也决计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裴绩跟萧持盈要真在一起，这组合简直令人发怵。
这被子闷热了些，她左腿伸出去招了些凉意，索性是睡得着了，一觉到天亮。
第二日不等她醒，外头的动静已经把这屋里的人都吵醒了。
桌上的蜡烛比起睡前又燃了半支，看来昨夜林婶子跟妙儿又夜里起身照顾囡囡了。
她居然没有醒。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她的警惕性变得如此之差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情形却没有丝毫好转，心不由得沉了沉。
就连当初被打入天牢、喝下毒酒的时候，心气都没有此刻着急，眼里不由得氤氲了些许湿意。
“簪衣是还没睡醒吗？要不你继续睡会儿吧，我跟林婶子出去看看。”萧持盈说着就穿起了外衣，出被窝前还帮周渔紧了紧被子。
周渔不禁握紧了双手，若她昨日白日里看得不错，院落外还有一人，甚至昨晚睡前直到现在，那人一直守在外面，一刻都没有离开。
会是谁呢？
萧持盈的人？
还是裴绩的人？
醒来看到裴绩的第一眼，本以为只是避世的医者，可后来昂贵的炭火，珍稀的药材，从未过问过的诊金，还有时常消失的主仆二人，让她不由得起了疑心。
彼时她也只是觉得个人有个人的隐秘，做什么不做什么，也不必事事与她交代，况且对方也无任何害她之心。
直到昨日，萧持盈的出现。
萧持盈，若她没记错的话，西秦萧相国独女的名讳，就是这个。
而她能知道这个名字，也得益于当初师父典藏的那些画本子。
名门世家嘛，总有人冒险把他们写成书、画成画来进行买卖，画也许画得不真切，名字的可信度还是有几分的。
更何况，萧持盈可是顶着‘长安第一美人’的头衔，独独占了那本册子的共七页纸。
她说她长安来的，长安是西秦的都城，她来履行婚约，那想必裴绩的家世也是相当显赫。
你说，裴绩认识银月将军的可能性，有几分？
十分？
还是零分？
她暂且认为是零分。
且不说她男装的时候多会给自己画糙扮丑，现在回归女装养了这么几个月，与当时那般相貌顶多就三分像，而画像能入木三分的可能性也不大。
再说了，当初她也是浑水摸鱼了的。
封侯拜相的那场战役，她作为副指挥使一时之间声名大雀，班师回朝时引得万人空巷。
一时之间，各城池的驿站接手过多张‘银月将军’的画像，或坐或卧，或立或走，各种版本层出不穷，价钱居高不下。
她也插了一手，把各国有名有貌的人的画像都画了个遍，也多亏得她师父爱美男，不正经的画册一大堆，贪玩偷懒不想练功的时候，没少从他那诓来看。
跟小贩交易的时候，只要咬死这人是银月将军，对方就会买账，即使有疑心，只要价钱谈的好，也统统接受。
她赚了不少钱。
现在她竟还有些庆幸，只希望世人不识银月将军的相貌。
可若是十分呢？
他是存着惜才的心思救她？
还是利用？
若是利用的话，她现在身体这般嗜睡，是正常的药理反应吗？
她不知道。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腿赶紧好，至少在清醒着的时候，她要把主动权握到自己手里。
“表妹？表妹！”
“嗯？”
妙儿说：“我唤你好几声了，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没事。”
外头的动静还是不停，杂乱的低语声让她听不清在讲什么，“妙儿，你再陪囡囡睡会儿，我出去看看。”
拐杖还是当初陪林婶子来这时丢在路上那把，被林婶子一路提溜回来的，上头的芍药花依旧立体，栩栩如生，周渔拿了块布一把蒙了上去，泄愤似地捂了捂。
“怎么了？”妙儿问。
“咯手。”
推开门，如雾似的水气扑面而来，落在眉毛上聚成了小水滴，偶尔睫毛上挂着一两颗，视野里的群山就仿佛住在了充满仙气的幻境里，来不及细细打量，抬手拂去，她便又向前一重一轻地迈步去。
“簪衣怎么出来了？”萧持盈正和林婶子合力搬着一个袋子，听见动静转头问。
院子里停着一辆板车，上面层层叠叠地堆了许多东西，前日里见过的钱老三正将里头的东西往怀里揣，旁边还多了一位她从来没见过的——和尚？
钱老三一下子把怀里的东西撇开，使其东倒西歪地落在了板车上，随即又一样一样地拎起来，献活宝儿似的说：
“表妹来啦，我可跟你说，这都是我两昨日上镇上买的，红灯笼，绝对喜庆的对联，还有各种果子和点心，保准大家伙可以好好过个年。”
脸上十分洋洋得意，华丽有钱的穿着配上左一只红灯笼，右一副喜对联，别提有多欢乐。
“哦，对了，还有······”说着就从犄角旮旯里掏出来一个竹笼子，里面的活物左蹦右跳：“这可是后山那边的野鸡，绝对够补，妙儿刚生完，吃这个再合适不过了，林婶子，你说是吧。”
“这是我的。”那位‘和尚’嗖地一下抢过，钱老三倾身去捞一下子没捞回来。
“不是，史秃子，这只鸡我不是说买了吗？我买了之后给林婶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得意顿时变得气急败坏。
原来他叫史秃子，倒是很符合他现在光溜溜的头顶。
“这是我打的。”史秃子边说着，便走到了林婶子身旁，手直直地往前一伸，开口就是愣愣的一句：“给。”
林婶子没理会他。
“不是，我买了之后鸡也是给她们的啊，你白白拿一份钱不好吗？”钱老三很坚持，说着就又要过来抢。
突出的肚子和矮壮的身材，在史秃子瘦而细长的胳膊举起来之后，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白白地绕着这笼子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不一样。”史秃子说。
拌嘴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十分富有生命力，见此钱老三也不犟了，回到板车一屁股坐了上去，猛吸了几口气后，终于是把自己整得咳嗽了起来，竟然还不忘说：
“你······咳······咋·······咋这个······咳······犟呢。”
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后是更猛烈的咳嗽。
听得周渔也想咳了，撑着拐杖拿起板车上那只灯笼就要往屋内搬。
“表妹！你坐着就好了，让婶子跟钱老三他们来哈。”林婶子这时离她近，立马抢了过去，又催促着周渔进屋。
这是周渔第一次在这谷中，如此坚决地想要做一件违背其他人意愿的事，见灯笼被拿走了，她又捎上了对联。
此刻她用上了平时挥枪的力气，那是一枪可破风的凛冽，她的手和林婶子的手顿时僵在了那里。
这时，一双手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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