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玉与谢文珺初见那年,是宣元十六年,正秋。
这年少雨,秋风总卷着一股萧索气息。
大凜与北雍的十几载战乱一朝平息,日子却尽是不太平。
先是为着宣元帝破例擢陈良玉为南衙十六卫统领一事,在北境兵马大元帅——宣平侯陈远清率军回朝当日的洗尘宴上,以左相荀岘为首的臣工闹出一场事端。
洗尘宴本是为给众将士接风洗尘,立下首功的陈良玉却在跟随父兄回到庸都后,被一句“女儿身无召不可见圣驾”打发出军营,与母亲一道归还家宅内闱。
迟暮之时,兄长陈麟君的副将景明突然快马奔回府上,唤陈良玉即刻赶往北郊大营,言陛下召见。
陈良玉匆忙扒了身适合面圣的衣裳,往城外赶。
夜色将晚,宵禁的闭门鼓擂响,一座城的喧嚣渐渐落音,悄没声儿落于庭院。庸都的街巷如同被噤了声般安静。
“驾!”
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纷沓,棕红的战马驮着少女疾奔。
一队人马银装轻甲紧跟其后,霎起的风掠过耳畔,扬起她的发丝,漏出一张五官深邃又略带青葱稚拙的脸。
红鬃烈马脚力强劲,不一会儿陈良玉便拉开了与后面人的途程。她偏头留意身后,眼梢不经意瞄过一深巷,瞧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顿生警惕。
马缰向后一扯,陈良玉听马长嘶一声,稳稳收住四蹄,立在原地。
天色愈发暗,看不真切,攒眉又看,身后人马已奔至身侧。
“瞧什么呢?”景明朝她盯的地方望了眼。
陈良玉扬起马鞭指了指,“那里,方才闪过去几个人影,像是北雍的人,扛着捆儿什么东西。”
似是麻袋,又似是人形。
几个人影只是一闪而过,也足够她断定个**不离十。倒不是她独具慧眼,实在是北雍人走路姿态极具特色,她不止一次诽讥过北雍的兵坐卧不动还是个人样,但凡走两步,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熊怪成精了似的。
景明再看,只有一条狭长混黑的幽巷,哪里有人?
他道:“北雍的降书才递来多久,这会儿他们可不敢来庸都造次。”
陈良玉心中怔忡,正要下马探个究竟,领口一紧,被景明一把大手拎鸡崽子似的勒着喉咙提了回来。
景明道:“小姐,侯爷久不还朝,如今功高,正是被人盯着寻错处的时候,陛下召见万不可怠慢!”
陈良玉抬头望星引,又环视四周,记下大致方位。她初回庸都,路况生疏,没想到繁华热闹的都城也有如此衰败的角落。
“景明,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此荒颓。”
景明道:“此处多是大灾之年征用的民宅,临时作为避难之所。灾年人死顾不上好好安葬,尸骨草席一卷随便挖个坑填埋了,生了几场疫病,原来的住户慢慢地就都迁走了,便一直废弃着,如今只有几群乞丐窝守安置。这样的地方庸都有好几处,没什么稀奇的。”他催促着陈良玉,“我们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行至城北已是戌时末刻,北城门却全然没有要关闭的意思。
城门上悬挂着的石匾额篆刻着‘庸都’两个墨笔恢宏大字,石匾下守卫动乱,竟比白日里多陈了许多兵。
景明向城门看守出示了令节,守卫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躬身掬笑放了行。
陈良玉与景明到北郊大营时洗尘宴已酒过三巡,宣元帝正与陈远清交耳攀谈。见礼后,宣元帝仔细端量她,一袭墨蓝色长袍,简单束装结发,除却左肩上的鹰头甲与袖口一圈素银护腕全身再无其他配饰。
打量了半晌,宣元帝似乎很是满意,与陈远清道:“良玉不琢,美自天成。朕记得赐“良玉”二字于她是宣元二年,你阵前大捷,云周生下此小女,福禄双至。而今,她年岁不及十六,便有如此魄力,三千残部扭转乾坤,胜我大凜多少儿郎,可嘉,可叹!”
陈良玉起身跪拜,再行大礼,道:“陛下夸赞,臣女惶恐。定北一战,乃我父与将士们殊死拼杀、耗损了北雍的兵力与士气在前,吾兄率军援救、截杀敌军在后,军士们劳苦功高,臣女不敢擅专居功。”
“哈哈哈哈,说得好!”宣元帝对她这番持重的说辞很受用,托盏一饮而尽,再与陈远清说道:“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左相荀岘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宣元帝连殒六个子女,如今只余下四子一女,江宁公主谢文珺年幼且是女身自不必讲,四子中祺王谢渲已纳正妃,宁王谢洵愚痴,只剩鳏居太子谢渝与慎王谢渊婚事待商酌。
可慎王不争,无粲然之功绩,陈远清素得宣元帝倚重,宣元帝提及婚嫁,诚然是动了再定太子妃的心思。
荀岘和陈远清不睦这件事在资历老的同僚那里不是什么秘辛,二人同朝共事时荀岘凡事都要与陈远清争个高低。可偏偏宣平侯府与荀府坐落在一条街上,府邸大门恰好斜对着,这十六年陈远清坐镇北境不曾回来,他倒也乐得清静,这一回来岂不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不见门口见的,真是想想就觉得糟心。
如今看来糟心的事远不止一件。
若陈远清之女成了太子妃,将来太子登基,陈家女便是皇后,自己岂不是要永远矮陈远清一头?
陈远清不咸不淡地道:“家中子嗣单薄,只有他们兄妹二人,麟君已娶妻成家,她母亲还想再留她在身边两年,婚配之事倒也不急。”
听到陈远清与宣元帝没有一拍即合,荀岘揩了把虚汗。
陈良玉也一脑门细汗,谈论她的婚事竟也无人询问一句当事人的意见。心思正在游离,宣元帝没再追述这个话题,斟酌片刻,开口道:“十六卫统领前些日子还乡了,你可愿任职啊?”
这话是问陈良玉说的。
她还没开口回话,荀岘的脸拉得更长了。
荀岘敲了敲筷给邻座的右相张殿成一个示意。见张殿成无动于衷,提袍踮着步子跪倒在御座前,“陛下,我朝从无女子出仕为官之先例,这有违祖宗礼法,更忤天地规矩,此举不妥。陈家女有功,当奖,依臣之见,赐些女儿家钟爱的财帛珠宝,上等衣料,是为上策。”
陈远清整襟危坐,瞄了他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一眼,也道:“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说归说,却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荀岘自然瞧得出来陈远清只是在跟宣元帝客套,假推辞。
果不其然,宣元帝摆手道:“诶,不合谁的规矩?朕说合规矩那就合规矩!”又复问陈良玉道:“朕问你话,可愿就职?”
陈良玉当即明了了局势,当即赶在荀岘再反对前抢了话,跪拜叩首:“臣女领命,叩谢皇恩!”
荀岘高喝道:“陛下不可!”到底是上了岁数,反应不如年轻人灵敏,陈良玉领命谢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后,荀大人的反对之声才乍然响起。
宣元帝颜色已有些不妙了,愠色道:“我朝律例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朕论功行赏,怎的就违背了祖宗礼法天地规矩?”
荀岘道:“有功自然当赏,可女子入朝,旷古未闻,实乃牝鸡司晨,会招惹无妄祸端,请陛下三思!”说罢一脑袋扎地上,叩了个响头。
一把岁数,怪豁得出去,也不怕磕出个好歹,陈良玉心道。
但倚仗着自己岁数长,朝中混了好些年的资历,便要卖老脸挡人前程,这又是个什么道理?牝鸡又不是没有嗓子,怎么就不能司晨了?
宣元帝看着众臣工,正色道:“众卿都是这么想的?”
说罢片刻,又有几人相继跪倒在宴席中间的空地。宣元帝挥袍起身,目光极快地掠过众臣。禁不住圣威压迫,臣工纷纷低头,不敢直视犯上,也有不少人左顾右盼地张望,窥察着陈远清的神色。
陈远清坐视一切,不作声,再饮了一樽酒。
“朕要封赏,你们看宣平侯作甚?”
宣元帝须臾间笑了,压着气指着堂下,“你们这群老臣,退敌之功,功在千秋!若她是男儿郎,当擢一军主将,你们跟朕讲不满?拿祖宗礼法压朕?”
底下阒然无声。
“右相,你是何意?”宣元帝扭脸看向迟迟不表态的右相张殿成。
张殿成正置身事外,打算看荀岘是怎样将自己作死的,突然被点到,匆匆起座,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有才堪用,何拘男女?陛下圣意,臣无异议。”
“啧!”
荀岘忿忿然瞧了张殿成一眼,以示不满。张殿成亦回了他一个烦腻眼神。
宣元帝听完此番话脸色才缓和下来,面向陈良玉,道:“陈良玉,你看到了,”他抬手指过席间,“这桩差事,你可敢接?”
她有何不敢?方才已谢过恩了,不作数?
那也无妨,再谢一次也不多。于是她再叩三首,“臣接旨,叩谢皇恩!”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去,篝火越烧越旺,酒香熏得人醉醺醺的。陈良玉终于可以落席,她落座在大哥身侧,将方才巷子里的疑窦说与他听,说罢还不忘告景明一状:“我想跟上去探个究竟,是景明拦我。”
席间有人全无心思再啖肉饮酒。
火舌贪婪地舔舐空气,将人的视野变得波动扭曲,太子谢渝不着声调地离席。
陈麟君听罢面色一肃,扯着她叫她跟过来。离篝火宴场远了,一个东宫卫着装的人脚步匆匆,与太子近身说了些什么。
“找到了吗?”太子问,神思灼急。
东宫卫摇了摇头,跪地待罪。
陈良玉仰头凝望长夜,星子明灭,日月之间皆为动荡之象。
庸都的日子,也殊难安稳。
就在今日,太子一手带大的皇妹江宁公主谢文珺在庸都失去踪迹。东宫命禁军在庸都隐秘搜寻。
江宁公主向午时分身着便衣出宫,为免惹人眼目,只带了几个近侍贴身保护。日近晌午时,谢文珺赏侍卫吃一盏酒的功夫,便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平日宫中规矩拘谨,今日大军回朝,是盛事,才特准她出宫一观。
谁知这一破例,便出了事。
陈良玉:“景明,你说那口麻袋里头装的会是啥呢?”
景明:“可能是你老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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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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