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哥。”
“哥！”
韩明亦终于抬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哥，你没事儿吧？”
头发微卷的男孩蹲在前方，明亮的双眸中含着隐隐的担忧。
“我就说让你别逞强了，亮子跟宝儿俩人都虎背熊腰的，你一个人怎么拉得动？”
他朝韩明亦伸出了双手。
——只有右手戴了白色手套、左手什么都没戴而冻得发红的一双小小的手。
“起来吧，我拉你。”
朦胧的视野终于在这一刻完全聚焦完全清晰。
他怔怔地向眼前的男孩伸出手去，嘴中唤了一声：“双儿。”
“嗳。”
明双露出恬淡温和的笑容。他拉起韩明亦，抬手指向冰湖的另一方。
“亮子他们搁那儿呢。哥，咱们过去吧！”
明双手指的方向，四个十来岁左右的孩童正在冰上打闹嬉戏。
他拉着韩明亦的手，两人一起朝他们跑去。
未及跑近，明双便向四个男孩子喊道：“亮子、宝儿、团子、小五，我哥没事儿——”
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两人停在了围成一圈四个男孩子旁边。
“嗐，我就说没事儿吧！”体格最大的亮子看见他们，拍胸脯对其他三人笑道，“不就是拉我跟宝儿跑一圈嘛，咋可能累得倒老大？”
“就是就是。”胖乎乎的宝儿认真附和道，“老大拉的雪橇比狗还稳。”
“哈哈哈哈——”脸颊很白的团子听见这话，一下子笑出了声。
“老大宝儿说你比狗强！”最旁边的小五高声告状。
宝儿见状，懵乎乎地挠了下头，问：“我又说错话了？”
明双笑了，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都知道是好话，对吧哥？”
对上明双的视线，他下意识点头道，“对。”
宝儿听了，露出高兴的笑容，认真又笃定地重复道：“老大拉的雪橇比狗还稳！”
“我也要坐老大拉的雪橇！老大拉我溜一圈吧！”小五高声大喊。
“我也想坐！”团子跟着大喊。
“不是，拉雪橇是惩罚啊，下把老大输了你们赢了再坐呗。”亮子主持公道。
“就是就是。”宝儿连声附和。
“也是。”小五瞅了一圈，“那咱们赶紧的——哎我嘎拉哈呢？咋不见了！”
“你刚雪橇旁边起哄的时候掉哪儿了吧？”
“我哪儿起哄了！”
“找一圈呗，找一圈不就是了。”
“不是，冰湖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啊。”
“算了吧，要么咱们整369？我带了一袋子啪叽！”
“一袋哪够？咱们这么多人呢！”
“我想玩儿逮帮逮！”
“我也想玩儿！”
“可我想整啪叽，我都带了！”
“我也想整369！”
“这样吧，咱们先玩儿两把逮帮逮，然后再拍啪叽，每把输了的惩罚跟刚一样，拉纸壳子雪橇溜湖半圈。”明双忽然出声，面带笑容地对四个朋友提议道。
四个孩子听见折中的方案，纷纷道，“好啊！”“好哇好哇。”“听老二的！”“可以，整！”
“说起来老二你今天好像一把都没输过。”小五突然道。
“是诶，我好像从来没坐过老二拉的雪橇——”团子恍然应道。
“还真是，老二你玩儿游戏比老大厉害好多啊！”亮子感叹道。
“不一定吧？”宝儿挠了下头，“有可能老二输过，只是被老大顶包了。老大一直都好护着老二的。”
“还真是！韩叔好像从来没打过老二吧，都是老大挨揍？”亮子又感叹了一声。
“那是老大太皮了。”团子小声插了句嘴。
“别说，你们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的，不戴手套我们都分不清。”小五摸了摸下巴，“如果哪天你们反着戴手套，然后在我们面前哥哥装弟弟弟弟装哥哥，装上一天我们可能都不知道！”
“我们以前还真这么玩儿过。”明双笑了一下，“有次我画的……呃，我做的功课达不到爸爸规定的要求，验收的时候我哥就说那是他做的。”
“然后呢？”
“然后……”明双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接到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口，接替了弟弟的话语：“然后被我爸一眼看穿，把我揍了一顿。”
“没揍老二？”
“没有。因为是我自作主张顶罪的，所以只有我挨揍。”
“哈哈哈哈——”
“那你们后来还整过这种吗？”
“没有了。”他摇摇头，顿了一下，偏头回忆道，“应该是没有了。”
“我也不想看我哥挨揍。”明双笑着抬起胳膊，搭上他的肩膀。
“哎，韩叔用什么揍人的？树条儿？鸡毛掸子？”小五好奇地问道。
“戒尺，我在他们家瞅到过一次。”亮子说道。
“你看到的那个是家法，打手心的。我家还有木杖，很长很长一根的。”明双道。
“哎嘛，那打屁股不是嘎嘎疼？”亮子倒吸口气。
“应该是。”明双不太确定地看向哥哥。
他接到明双询问的目光，对此深有体会地重重点头。
“有多疼啊？”宝儿好奇地问。
“老大，有多疼？”团子紧跟着问道。
“我想去老大老二家看看木杖！”小五忽然高声道。
“我也想看。”亮子应和。
“不玩儿逮帮逮了？”明双问。
“玩儿，玩儿！”“玩完就去看！”“哎那我的啪叽呢你们不玩儿了吗？”“急啥呢有的是时间！”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始玩逮帮逮了。
逮帮逮是一种逮人游戏。手心手背分出逮的和跑的两拨，逮人那拨叫猴儿，猴儿如果抓到了人，被抓的人就必须帮猴儿一起抓人。
手心手背分下来，他成了这局游戏的猴儿。
其他五个孩子立刻四散开来，逃之夭夭。
他瞅准目标，追了上去。
六个孩子在冰湖上撒丫子疯跑，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对逮帮逮驾轻就熟的他很快就把除了明双之外的所有孩子抓住了。
五个人都成了猴儿，他是其中的猴王，指挥着大家围堵剩下的那一个人。
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明双。
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他们马上就能形成合围，让明双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明双脚下，布满脚印的冰湖之下游弋过一团黑影。
他突然心中一紧，心脏反常地剧烈跳动，好像要跳出胸膛。
他脱口喊道：“小心！”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明双脚下的冰面如同蛛网般顷刻碎裂。
“扑通！”
绳状的黑影从湖面下方蹿出，拽住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的脚踝，将他拉入冰湖。
明双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张大的嘴喊出了半截：“哥——”
剩下半截吞没在水中。
“双儿！”
他心脏绞痛，奔向冰湖上那个大大的洞窟，同时立即抹向口袋，摸出一张因为刚才的玩耍而变得皱巴巴的黄符。
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对劲，但他口中已经念动了咒诀。
“天玄地黄，禀授八方。五行开道，万鬼伏藏！”
稚嫩的声音催动天地符的法术，黄符自燃于指间，五彩斑斓的颜色汇聚成统一的金色，射入那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可同一时刻，他接连听见了好几声孩童的尖叫，来自宝儿、亮子、团子和小五。
——他们脚下的冰面也如蛛网般碎裂了，他们也掉入了冰湖之中！
他看见那绳状的黑影依次从他们脚下蹿出，一个个将他们拉入冰下。
他立刻咬牙调转法术，使金光追击那条黑影。
可惜，晚了一步。
下意识让金光射入明双掉下的冰窟窿，然后才调转攻击方向，试图追上灵敏异常的绳影——这不是十岁的他能够做到的。
慢一拍的金光追不上水下的黑影。
他看到所有同伴在一两秒钟之内接连掉入水下。
冰湖上只剩冷风刮过，没有人了。
失措，
惊慌，
恐惧，
空白。
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慌乱跳动，心脏剧烈抽痛。
寒意侵蚀身体，身体不能动弹。
眼前忽然一暗，然后忽然一明。
“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是韩震的声音。
他跪在蒲团上，幼小的身躯剧烈地发抖，哭得涕泗横流上气不接下气时，听见韩震冷森森地问了他一句。
他还问了第二遍：“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为什么只有我活着？
他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父亲冷如冰山的脸，看见摆满棺椁的灵堂，看见白色的布条，看见五张遗像。
为什么只有我活着？
他哭懵了，或许是因为问题本身的尖锐和冰冷，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心脏遗留在了那片冰湖之上，所以他没有回答。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
“啪！”
一记异常响亮的耳光声。
他被扇得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冷风飕飕穿过灵堂，他猛地哆嗦。
然后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痛苦的哭腔，“干啥打……孩子……不能……只剩他了……”
不能，只剩他。
他倒在地上，目光落向正中央那张黑白的遗像。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
一模一样的脸庞。
不能只剩他了。
他的身体突然剧烈一弹。
眼前忽然一暗。
心脏剧烈抽痛。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
他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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