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晋扶桑身上。
韩明亦抱着已经没有生息的叶何，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什么时候？说‘时机已至’的时候，在青云观给他卜卦说他是‘局中人’的时候，还是去年八月我问你安魂香为何会失效的时候？”
他的语气越往后，越偏向质问。
晋若木听出来了，蹙眉想说些什么，却因喉咙酸涩而作罢。
晋扶桑眸色黯然，轻声道：“今日子时，叶何与我通话的时候。”
韩明亦注视着他。
晋扶桑继续道，“我很早以前，便卜过未来。”他目光语气飘渺悠远，仿佛穿梭回昨日乾坤中，“我所见的未来，封印一役中，死去的本该是明亦，晓梦，还有若木。”
晋若木一怔，“我？”
晋扶桑颔首，对若木道：“我试过对一些事情进行干涉，却发现是徒劳无功。我能做的，最多是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若木眸光一滞，继而狠狠晃动。
“我过去卜见叶何在今日之局中会位于至关重要的位置、发挥不可磨灭的作用，但我未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昨天，叶何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我算出他的天运竟然急转直下，命途空亡，在不足十二个时辰之后，便会殒命身死、魂飞魄散。这番命运已成定势，我发现时已无力干涉。”
听见晋扶桑说叶何一天前就活在死亡的倒计时中，所有人都是瞳孔一震。
“为什么？”张泳都不禁问出了声。
出人意料的，晋扶桑摇头道：“我卜不到。我只知道，彼时的他，已心存死志。”
韩明亦骤然握紧了拳头。
悲伤将他包裹，将他抽离，让他坠入深渊又回到原地。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他的双眸仿佛空洞，语气接近虚无。
“蜃龙，山神庙，卦象，神像……
“古时云锦，以龙首马身之神为信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他们信仰的那尊神明，叫做‘自然’。”
……
听完韩明亦的话语，众人眼中显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你是说，指使那个会奇门遁甲的男的、阻碍我们成事的，是那尊石像代表的神明，拥有时间回溯能力的‘自然’？”庄晓梦蹙眉问道。
晋若木难以置信地喃喃：“古代的自然崇拜信仰确实遍及大地，可现在……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信仰‘自然’了，更多的是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就算‘自然’真的是神明，神力肯定也已经衰退，不可能能够回溯光阴啊？”
“十八年前，乾山冰湖上的那起事故，你们还记得吧？”
三名破异者点点头。张泳和高觅音面露茫然。晋若木凑到他们耳边，低声对他们解释了几句。两人听后，面色震惊。
韩明亦声音平稳，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悲痛：“那场‘异’，不是一般的存在造成的。”
他深吸口气，说道：“将双儿他们拖入湖底的，是祂的断须。”
晋若木目光一凝：“你是说……”
晋扶桑轻声道：“乾山上古之时位于大荒以北，其名曰，章尾。”
……
二十四个小时前，被第三次轮回的叶何推走的、第四次轮回的魂魄。
他在和另一个他头碰头相触、产生奇妙连结的时候就彻底“清醒”了。
同一个自己之间的奇妙链接让他骤然明白了来自未来的他想要做的事情，明白了他将会承受的结果：死亡。
用他的死，换其他同伴的生。
他已抬起手，随时可以拒绝，但他没有。
如果用他一个人的命能换那么多人的，那还挺值。
电车难题，有资格做选择的是被捆在铁轨上又能握住操纵杆的他自己。
被推离梦境之时，叶何看见未来的他的双眼。
悲悯，歉然，决绝和坚定。
他来不及对他说话，只能在心中闪过一份祈愿，一份祝福。
以及一份遗憾。
可惜啊，作为这一遭轮回的主人，他反而没有和他们说再见的机会了。
算了。
人生总是来不及再见的。
……
一离开梦境、进入浩瀚无垠的虚无之域，叶何便有种即将消散的感觉。
他感觉自身只剩下如同虚影般的三魂七魄，而每一魂每一魄正在不受控制地离他而去。
有点像是进入游戏异境的感觉，但比那时要慢，也要不可逆。
叶何抬目遥望虚空，静候死亡的来临。
直到他看见一副面孔。
——一副他曾经在韩明亦家中见过的面孔。
和恋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型轮廓但小了一号的卷发少年凭空出现，握住他的双手。
“你好叶何，我是明双。
“我是来救你的。
“闭眼。”
惊讶、震惊、离奇。
一切的情绪都在有着和韩明亦相似面孔的少年说出“闭眼”那一刻归零。
叶何好像被某种力量牵引一般，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很好。”
温和的声音。
“可能有点晕，马上就会好了。”
话音一落，只剩下魂魄的叶何便感觉天旋地转。
他仿佛被扔进了无规则转动的离心机，仿佛是电磁加速器上的一颗粒子，是浸泡在高浓度渗透压液里的标本。
他的灵魂好像快要散架了。
好在，明双一直牵着他的手，给予他无形的支持，让他不会在这般漩涡之中支离破碎。
……
终于，叶何听见明双的声音，“到了。可以睁眼了。”
叶何睁开眼，然后被惊呆了。
周围仍是浩瀚无垠的虚空，但和刚才相比完全不同。
虚空之中，有灿如银河的无尽星辰。
它们遥不可及，在缓缓转动，时不时有拖着长尾巴的彗星闪过。
这是无法用人类语言描绘的奇观。
“这是哪儿？”叶何怔怔地问。
“你可以将这里看成是时间的缝隙。”明双说，“以我的权限，能带你在这里躲上一时，在这期间，你作为游魂，不会消散。”
“时间的裂缝……盒子里的猫？”叶何低声自语了一句，而后终于在一次深呼吸之后找回了自己。
虽然无法理解眼前现状，但叶何清楚一点：明双阻止了他进入虚空后的魂飞魄散。
因此，叶何感激地道谢：“谢谢你，明双。”
“不用谢，这也不一定有效。如果到了时间，你的身体仍没办法‘空’出来的话，你还是会魂飞魄散的。”明双温声道。
叶何问：“我能躲多久？”
“不好说。”明双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大概是，一次眨眼那么久。”
叶何一愣：“一次眨眼？”
那不是早就已经过去了？
“不是你我的眨眼，是烛龙的眨眼。”
“烛龙……”叶何恍然震惊，“‘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烛龙？”
烛龙在神话里非常“有名”，许多影视作品和奇幻小说里都有它的身影！
“嗯。”明双笑着点头。他的笑容和韩明亦很像，但又有几分不同，天然地带有一种平和的气息。他说，“这里是烛龙的眼睛。”
“啊？！”叶何震撼失语。
明双含笑道：“祂虽然在沉睡之中，但隐约知道自己欠我一个人情，加上我职责在此，所以偶尔来祂这里歇个脚，祂不会在意。”
叶何张嘴复又闭上，他有很多话想问，理智却告诉他，那些都不是自己能问或者说该问的。
明双微微仰头感受着周围，轻声道：“时间快到了。”
叶何不算惊讶，但还是感叹了一句：“这么快。”
明双道：“人间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叶何讶然一瞬，却又理解。
这里的时间不是线性行走的，不遵循宏观的物理规律，也不符合人类或者说游魂的感知。
天地浩渺，玄道精妙，一切灵异皆有可能。
“你的身体‘空’了。回去吧。”
听见明双的话，看见他抬手指去的方向，叶何意识到，那是另一个他完成使命后魂魄消失了。他没有感到庆幸，反而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怅然。
叶何跟明双挥手道别：“明双，再见。”
“叶何，再见。对了，遇见我的事情，只能跟我哥说哦。”明双笑着挥手，“帮我跟他带声好。”
“嗯！”叶何重重点头。
“你们要好好生活哦，不要急着来见我——”
叶何视野之中，明双的身影渐远，声音也逐渐降低，挥手的动作在浩瀚的星辰面前缩成黑点，如隧洞般远去。
叶何没有听见明双最后放下右手时一句归于无声的呢喃。
“我们还会……”
……
……
……
“哎，哎，亦哥，亦哥，你快看！”
“我眼花了吗？”
“啊——”
“这……”
“哦？”
“叶何！”
剧痛之中睁开双眼，叶何对上了韩明亦通红的眼睛。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魂魄进入躯体时会有异样的不适应感，遑论这具躯体身受重伤。
叶何连接身体时几乎被疼痛牵走了所有神经，身体像是鬼压床似的，根本无法动弹。
但他能感受到，他在睁眼的下一秒，就被韩明亦紧紧地抱入了怀里。
“我靠，真的不是梦！”
“奇迹啊，奇迹……”
“啊……”
“叶何，叶何你没事太好了！”
“韩明亦，你抱得太紧了，快松开！叶何身上全是伤！”
混乱之中听到高觅音的一句话，韩明亦猛然松开，脸上泪痕交加，慌忙地胡乱地去捡地上的止血符，一枚枚拍到叶何的伤口之上。
与此同时，高觅音、晋若木等人也在旁边蹲下，纷纷从各自的包中取出东西。
叶何摇摇欲坠的左臂被觅音用绷带包扎，用硬板固定，左腿和右腿被扶桑和若木用法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前胸后背的明显外伤则在止血符作用下停止流血，只是模样骇人。
张泳和庄晓梦帮不上忙，站在外围，一个满眼焦急地打急救电话，一个抱着木剑打了个哈欠。
“我打过120了，他们说车最多开到南门门口，进不了山！”
“想也是吧，得把他抬下去。”
“我用这里的床板做个简易担架。有人帮忙吗？”
“我来！”
“我来。”
“我也来。”
“庄道长，麻烦这边搭把手。”
“呵欠……哦。”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得通知景区啊！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保安会拦住盘问的。”
“我来！我有这边保安队队长的电话，我给他打过去！”
“还得想个借口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会同时出现在山里……”
“串口供？”
“喂，师弟……嗯，对，你先将无鳞放在池中，待我回去，我帮他调养。”
“保安队队长不接电话，等会儿啊我再换个人……”
“哎，张泳，你不是公安局的吗，能不能直接——”
“不行，不能走后门，正规流程不能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给王局或者邢队打电话提前报备，告诉他们这件事与‘异’有关，直接联系特殊事件部？”
“我就是这个意思！”
“担架做好了。”
“把叶何放上去，一、二、三——”
“好了！”
“抬他下山吧。”
“我来！”
“你来什么来，自己腿脚都不利索呢。哥——”
“嗯，我来。”
“对了，有人给大飞他们打电话吗？跟他们说我们全都平安活下来了。”
“我来！”
六个人身上多少都有些伤，疲惫的疲惫，灵气枯竭的灵气枯竭，但架不住每个人都在积极地救治叶何，积极地处理后续事宜。
这期间，只有韩明亦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叶何被抬上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
韩明亦蹲在地上，正要跟晋扶桑一起抬起担架，忽然被叶何捏了捏衣角。
韩明亦立刻放下担架，与他十指交握。
叶何依然发不出声音，但魂魄入体，经过这二十多分钟的适应期，他能做到小幅度地移动右手了。
叶何无声地张嘴，用口型唤了一声，“明亦。”
韩明亦深深地凝视着他，握紧他的右手，俯身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
“叶何。”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蕴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像是哭，又像是笑。
“结束了。”
韩明亦轻声说道。
长夜即将过去，很快就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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