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佳颜还在三五不时地更新着“世界的另一种模样”,写自己最近已经能很熟练地独自去姐姐家,有粉丝在评论区里提醒她不要暴露自己的家庭住址,因为关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照片不小心拍到了自家房子。
还有粉丝在评论区说曾经在某条线路上见过她,并晒出了一张照片。安静的姑娘搂着盲杖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公交车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庞上,勾出一道美丽的轮廓。
谌过把照片存下来,根据评论推断出日期,手动添加备注,某年某月某日,佳颜乘坐公交去家属区。
其实,关佳颜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谌过大部分时间都在,拍过的每一张照片都有备注。
如果关佳颜能看见,只要她转身,就会发现谌过一直都在无声地陪伴着她。然而她看不见,有好多次她无意之间转过身去,明明与谌过面对面地就隔了几步远,可却什么都没发现。
她就那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关佳颜。
看她敲着盲杖小心翼翼地走过乱七八糟的人行道,地上那些只能起到装饰作用的盲道对于盲人来说简直是出行毒瘤,拐着拐着就直接断了,有一些甚至直接通向障碍物。满条道的停车位都划在盲道上,还有一些自行车、电动车根本就是随地乱停。
唯有一点让人略感欣慰的是路上行人看到佳颜走偏的时候都会好心地提醒她一下,饶是如此,她依然不可避免地跌倒过几次。她也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她探着盲杖要进家属区的铁门,可无意间越探越远,焦急地转了几圈后,她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高声叫道:“有人吗?有没有人帮个忙,铁门在哪里?”
她好像已经克服了内心里关于失明的自卑和胆怯,可每当有人靠近的时候,她依然会肉眼可见地紧张。也许她并没有真正地克服,她只是在强迫自己变得大胆,让独自走路、偶尔摔跤、大方问路、礼貌乘车变成自己的日常。
谌过还注意到关佳颜依然习惯用现金购物,她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了现金纸币上的图案内容,将不同面额的纸币尺寸大小特征都记在心里,还记住了右下角的盲文数字,然后闭上眼睛去摸那些纸币。可能是因为自己总是忍不住睁眼去确认对错,一闭上眼睛,她的触感总是会被干扰,她足足花了一整天时间才能摸出那些面额。
谌过不止一次蒙上眼睛假设失明,每一次失去眼前的光亮,整个人都会本能地绷起来,心好像一直虚虚地浮在半空中,不在胸腔里,好似在咽喉处。
她曾试着长时间蒙着自己的眼睛,可她根本就坚持不下去,只要出现第一次磕碰,接下来就是无尽的焦虑和彷徨,脑子里什么理智都没有了,只想着“我要看见,我要看见”,她强忍着没有取掉蒙眼领巾,最终把自己逼到彻底崩溃,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想哭想骂想摔打东西想像个疯子一样发狂……
那么,关佳颜失明后,用了多久时间适应呢?
在关衡的安排下,她和关佳颜的特教老师见了面,当然她每日都跟在佳颜身后,简老师实际上已经跟她很熟了。
简老师的意见很明确:“佳颜虽然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但她的问题还是很麻烦。一来她太偏执了,二来她的世界太小。她现在不过是从一个泥潭里陷进了另一个泥潭里。”
谌过和关衡又何尝不懂?
简老师又诚恳劝道:“我建议佳颜适度接触同类,她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的盲人身份。她只是在很努力地适应盲人生活。我认识许多非常乐观的盲人,他们还有自己的社团,你们应该试着让佳颜尝试一下。”
谌过当然知道,早在认识佳颜之初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关佳颜无论在关兰、在臧心,甚至于说在枝繁,她始终都处于家人和朋友的庇护下,这几个地方对她来说,还不算真正的外部社会。
见完简老师后,云老板上门看她,一家人坐在一起又把这些聊了一遍,方眉和谌江戎也表示赞同。
“特教老师说的是对的。咱们明眼人再能感同身受,终究是不一样的。佳颜如果能跟那些乐天派的盲人多接触接触,对她的心理健康应该很有帮助。咱们普通人日常里也应该把盲人当一般人对待,你越是小心翼翼的,对对方来说可能并不好受。”方眉一边说话,一边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我记得是有个残障人士协会来募集过捐款——”
方眉话还没说完,云老板大大咧咧地插话打断:“阿姨别找了,这事儿交给我来办!”
谌家三口不约而同地都注视着她,谌过问:“你怎么办?”
云老板认真道:“佳颜不是钢琴弹得特别好吗?我能给她牵线进一个公益乐团,成员都是残疾人,盲人么,我记得好像有三四个?”
“可靠吗?这必须得知根知底呀,可别把孩子给骗了。”谌江戎担忧地问。
云老板乐呵呵一笑:“可靠呀,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就那环峰实业集团啊,产业遍布各个领域,他们有自己的艺术子产业,还有一个专门资助残障人士的慈善基金会,这个公益乐团就是基金会运作的,我跟基金会的负责人关系很好。”
“有多好?”谌过冷不丁一问。
云老板愣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紧张,抬手擦了擦鼻尖:“呃,那是比不上跟你好。”
谌过打开手机不知道在划拉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说着:“环峰实业的当家人据说已经把集团交给长女打理,网上八卦说那位千金三十有五还未婚。我突然想起来,你的头发就是为了她那个夭折的小妹妹剪掉的。”
谌家三口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云老板,方眉神色凝重幽幽道:“桃子,这可不能勉强啊。”
云老板急得差点跳起来:“哎呀,你们可真能想,就信我吧,我还能坑枝枝啊?”
谌江戎也悠悠地来一句:“不是怕你坑枝枝,是怕你自己掉坑里啊,你这傻孩子!”
不等云老板再辩驳,谌过又追着把主题拉回来:“那乐团是做什么的?”
云老板无语地送她一个白眼:“这话问的,乐团还能做什么?演出啊。一般情况下,演出都在环峰剧院,非常安全。”
谌过没说话,出神地想了一会儿道:“也行,试试吧,我去找关衡谈。”
云老板嫌弃地看了一眼她的拐杖:“你可别乱跑了,关衡那边我去说。正好明天我要去关兰看设计稿。”
说罢,云老板又补充一句:“其实这种事儿吧,我去跟佳颜说应该更有用一些。枝枝你觉得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我都猜不透那小扭扭脑子里怎么想的,你就懂了?
谌过暗戳戳地腹诽两句,终究没说出口,就让桃子去吧,碰碰运气呗。
谁知第二天刚过中午,云老板就回电话过来,关佳颜同意了!
谌过真是又意外、又欣喜,又有点醋醋的。什么人呢,你哥说话你不爱听,我说话你说我嫌弃你,桃子说话你怎么就听?
怎么着,怕她打你?
当天晚上,关佳颜在“世界的另一种模样”里写:明天我要有新工作了。然后配了一张钢琴的照片。
*
乐团是公益性质的,成员自由活动度很高,没有演出的时候无需打卡上班。关佳颜第一天去报到,是云老板、简老师和关衡一起送她去的,当然老郑也得算一个。
谌过就跟在他们的车后面,到达目的地后,她没有跟着进去,只目送着佳颜敲着盲杖进了那栋楼。
大约五分钟后,云老板、简老师和关衡都出来了,谌过这才上前去。
“怎么样?她行吗?”谌过问。
“怎么不行?”云老板就地模仿了下佳颜的动作,把简老师当盲杖扶着,回头挥着手赶他们走:“都走都走!我第一天上班哎,你们几个哼哈二将守着叫什么事儿?搞得我好像不能自理的儿童一样。”
简老师也微笑地安抚谌过道:“新开发一个活动点,起初肯定是要辛苦一些的。但你要对她有信心,而且其他成员也都很热心。”
关衡还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颜颜还从来没有单独在外头活动过呢。”
乐团这边,关佳颜已经跟同事们围坐在一起聊上天了。大家都很热心的样子,尤其是有两个盲人姑娘对她格外关照:“我们对这里已经很熟悉啦,你有什么需要就跟大伙儿说,千万别怕给人添麻烦。”
另外一个活泼的声音插进来:“有事儿都来找我!我心明眼亮手脚麻利什么都能干!”
“嘿,仗着能自由活动,可显着你了!”其他人哄笑。
关佳颜默默地在心里疑惑了一下,那这位小哥你是哪里残了啊?
这问题在心里还没想完呢,就有人在她身边说道:“这是咱们的指挥,他的双下肢都是义肢,但也算咱们团里唯一的一个健全人啦。”
那确实是,五官俱全,有手有脚,虽然半截腿是假的吧,那人家确实管用啊。
耳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自我介绍,叫什么,哪里人,残的哪儿,负责哪个乐器……
他们说的轻松有趣,甚至还能乐呵呵地调侃几句自己的缺陷,让关佳颜恍然间觉得残疾在这里好像不是什么障碍,而是一个形容自己的普通要素一样,就像姓名、性别、家住哪里、爱吃什么一样,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关佳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着大家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聊,心里闪过一瞬,忽然间就感觉似乎哪里通了一样,没那么堵了。
云老板跟她说得没错,今天是新的一天。
对,新的一天过后,每一天都会比今天更好。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样深厚的冰层要想化掉,也要循序渐进地来。关佳颜对乐团的工作充满信心,但她还是心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焦虑也积累得越来越厚重。
她和谌过已经分开了一个季节,元旦的时候良首市下了第二场雪,这场雪来得很汹涌,铺天盖地的,听关衡的描述,感觉像小时候遇到雪灾那一年的情形。
那一年,她曾见过谌过。
那遥遥的一眼,也许就是她今生唯一见过谌过的一面。
百日之期已经过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给谌过回复。她还是这样笨拙又执拗,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会打动谌过吗?
更重要的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内心里其实一点点都没有变好,她对谌过的瘾可能是戒不掉了,甚至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分离隐隐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如果谌过还愿意要她,她是死都不会再松手的。
*
顶着大风雪从医院里复查回来,谌过的心情略微见好,她可以脱拐了。但脱拐走路的时候,腿还是会有酸疼的感觉。尽管医生提前叮嘱过,脱拐不能太心急,要逐渐脱掉慢慢来,可她心里还是有些焦躁。
窗外大雪纷飞,她的手机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偶尔响起的工作联系,也跟诈尸一样听着让人心烦。
……她的断腿都长好了,那小瞎子连个回应都还没想好?
因为要保证充足的休息促进骨头愈合,谌过这段时间的午睡时间格外长。
她睡在沉沉的梦里,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总是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过来给她盖被子,可她睡得太沉了都不会醒。
她在梦里长得很快,好像转过一个走廊拐角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断了一条腿坐在轮椅上,快三十的人了哭得像个水龙头一样。
后面不知道是谁推着她一直往前走,她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扭头往回看,眼睁睁地看着关衡把嚎啕大哭的关佳颜给拖走,她只能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佳颜别哭”……
“叮里当啷”的声音好像突然炸响在耳边一样,谌过猛地惊醒,心头有些惊悸,坐起身来盯着窗外的雪看,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已经醒了还是在梦里。
外面雪还在下,这一年都快过完了,那小扭扭又在家里哭吗?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她好似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从床头拿过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着关佳颜来电。
电话一接通,关佳颜干哑的声音传过来:“谌老板,你还要我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