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些,絮絮扬扬地在门外石狮上积了薄薄一层。
“三爷?三爷?”
长顺低而疑惑地叫他。
徐既清这才跟回过神来似的,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神色有多傻,竟是一直张着嘴瞧着这表弟了,这会儿雪又大了,竟是飘了几片雪末儿进嘴里,甫一闭上便觉口里一片冰凉。
那人正搀着小厮的手从车辕上下来,车辕上也有些落雪,融化之后湿滑无比,他一个没踩稳,清瘦的身体便微微一晃,徐既清看着他藏在披风里一截雪白的手腕,没等思考,就上前一步,似是紧着要去扶。
可他哪儿是伺候过人的,自是没能抢在鹤桐前头,自己察觉不对就讪讪收回了手,转而扯出抹温文尔雅的笑,倒比方才真诚了好几分:“云表弟,好些年没见了,可还记得我是谁么?”
舒寄云在徐既清面前站稳,这才抬头看他,两眼一弯,微笑道:“清表哥。”
这下比方才离得更近,几乎能数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徐既清一向口舌伶俐,在国子学里时也多凭长袖善舞而交际广阔,此刻却是一下没能想到应当说些什么,甚至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为没能赴世子的私宴而生气,满脑子竟都是些咏美人倾城之色的酸诗,他哑然半晌,见舒寄云偷偷将手藏回袖笼里来回搓着,手指尖都冻得发白,这才往旁让了一步,忙道:“真傻了!你我兄弟,有的是时间闲话,在这干站着干什么,先进去吧!你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吧?要不先休息一会儿,我再带你去见阿娘。”
舒寄云道:“多谢表哥,来的路上一直睡着,倒不太累,还是先去见姨母吧。”
最先一打眼时,舒寄云还觉得多年不见,清表哥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好似安静沉稳不少,不再像少时那般让人亲近,可此刻对方又一下如此热情,倒又叫他接不上话来了。此刻不用在外头寒暄,真叫舒寄云松了一口气。
长顺在前头带路,徐既清便领着舒寄云一道进了徐府。
徐府是座五进的大宅院,这三柳巷距离皇城颇近,在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界能有这么大一座院落,可见徐府圣眷隆厚。舒寄云倒还好些,可鹤桐毕竟年龄小,半点掩饰不住心内惊奇,一路上只顾大睁着眼睛四处看着,看着什么新鲜的没见过的就想说与主子听,可见在前头领着路的长顺似是看着自己憋笑,一副笑话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又默默地将话全憋回了肚子里,预备攒着一会慢慢说与舒寄云。
这厢舒寄云记着礼数没有四处随意探看,只微垂着双眼看着前方的路,另一厢徐既清则是借着与他介绍府里各处的机会光明正大将舒寄云打量了个遍,越看,就越觉得倒也不能怪自己方才失态。
他那位乡下的姨母便生得极好,年轻时美人的名声便是出了名的,徐既清五岁那年随殷氏一道回吉州探了一次亲,年月久远,如今虽已不记得什么了,但如今偶尔回想起来也总记得一张朦胧的美人面,只他那时年岁尚小,向来不在美人美色上多作留心,如今想起来倒也没什么旁的心思。
但他如今大了,早知晓了人事,去岁的时候殷氏回了老太太和夫人,便挑了两个清秀的丫头放在他房里做那晓事的用处,又加之在国子学里念了一年,同各府的公子哥儿们交酬时也少不得要去些烟花之地,因此倒也见了不少世面。
可这云表弟同他先前见过的那些个欢场上的美人儿大不相同,容色更胜三分不说,整个人有股子自墨香里沁出的温雅,好似一团暖玉,叫人移不开眼。
人对着生得漂亮的人自是再难有什么火气,徐既清平日里本就是那等风流的,虽然不好南风,但这表弟生得这样明艳,他倒也没法子再拿他当那些个同龄男子一般对待,说话间莫名地就多了几分在小姐们面前才有的小心翼翼。
穿过三道垂花门,再拐过几道游廊,就进了内眷们住的内院,一路上有不少扫雪的仆从,见了三少爷带了人进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行礼。
等进了殷氏的院子,还没等舒寄云张望,就有一身着锦衣的中年妇人快步朝他走来,同舒寄云的娘亲生得几分相似,只高眉细眼,更添几分精明之意。这美妇一见了舒寄云,就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先是抽泣着叫了他几声“云哥儿”,又将他推开一些细细打量:“这几日雪下得大,路又远,你在路上一天姨母这心里就提着一天,如今可算到了,冷了吧?快些进来暖暖!”
“回姨母的话,才从马车里下来,没走几步路,也不太冷。”舒寄云乖乖答道。
“胡说,我摸着你这手都冻得冰凉了。”殷氏说着又吩咐几个仆婢,“再多拿几盆炭火进来。”
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殷氏又忙领着舒寄云进了内室。北边儿的冬天一向刺骨,伯府自也早早地就做了过冬准备,舒寄云还穿着外头带进来的披风,不过一会儿额上就冒了些细汗,殷氏又叫人给他解了披风挂在衣桁上,又叫丫鬟端了温水布巾来与他洗脸擦手,等一切收拾停当,几人才在铺了鹅绒垫子的窗边暖榻上坐下。
舒寄云的外公膝下无子,统共就得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入京中高门,虽只是为妾但也是有爵人家,自此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小女儿自小就长得美,长成之后一女百家求,却偏偏中意当时还是一介举人的舒父,好在舒家也算薄有家底,不算亏待了她,之后的十多年舒父未纳一妾,夫妻二人恩爱和睦,也是一段佳话。
因是家中唯一的同胞姊妹,殷氏同妹妹的情分自然也不一般,嫁来了京里的这些年也时常惦记,年年都往吉州送去不少财帛补贴,是以就算多年没见,舒寄云也仍记着这位姨母的好,心中亲近。
而殷氏看着舒寄云,则更是感慨万千。她与妹妹多年没见,本就思念,此刻见眼前的外甥生得与其母七分肖似,又在信中知晓了舒寄云这次进京的缘由,又多几分爱怜,闲谈间一面欢喜,一面又偶尔叹息。
舒寄云知道姨母必然挂念母亲,倒也没多说自己的事,只多多讲了些母亲的近况。
说着没一会殷氏又抹了一通泪,叫下人绞了巾子来擦过,又才说起正事。
舒寄云此次上京是为避祸,这事儿殷氏是知道的。不过一来吉州那边为免殷氏太过担忧,二来到底也不是什么雅事,怕传出去反倒平添议论,却也没在信里将事情说得十分清楚,只大略说舒寄云在州学里与人起了龃龉,对方势大,再念下去恐学业都被耽误,来京里养上几年。
“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好说,府里样样都有,几个哥儿都是一般教养的,栖梧院我也早叫人收拾出来了,你只安心在府里住着就是了,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告诉姨母。”殷氏道,“只念书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懂得不多,外头也说不上什么话,你爹爹在信中所托我都交给你姨夫去办了。除夕那天,我倒是听伯爷提起过,说是国子学那边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开了春你就跟着你清哥哥他们一道儿去学里。不过眼下正逢年节,集贤院的诸位贤长也多在休沐,正经的文书还没下来,怕是要等上些工夫,待过了十五,自会有人同你详说。”
见姨母提起入学念书一事,舒寄云不由正襟危坐,认真听着。
进京念书一事,是一早就定下的。若他只是个表小姐,那么进京来只需养在府里,闲来无时同几个表姐表妹们插花儿品茶就是了,可偏他是个男孩儿,既是要在这京里长住,成日里拘在府里也不成个样子,课业总是不能落下。
如今京里如他这般大的贵游子弟俱都在国子学里念书,这国子学是前朝时便有的,旧称国子监,那时能入国子监念书的只有官宦贵族人家,若家里不是世家大族,又或是父兄官职不在正三品以上的,是万万没法进国子监的,好些的能去念太学,贫寒人家便是连念书习字的门路都难有。
本朝开国以来,为一改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①的旧风旧俗,国子监也几经改制,不仅更名为国子学,在官宦贵族子弟以外广招平民学子,也在各州郡设州学、郡学,和国子学一起统一受礼部的集贤院辖管。
像舒寄云还在吉州时便念的是吉州州学,州学里年年设有岁末年考,考题由集贤院拟定,州学学子们若是能连着两年的年考都拿甲上,便能经州学的学正举荐,再由集贤院统一择优筛选,被录取者即可获得进京念国子学的机会。
舒寄云是去岁夏末入的州学,才将将只念了半年,便已显出天资聪颖,两次旬考都是头名,如果不是因为那档子事,两年后他自当也有明着入国子学的机会,如今因着这么一遭,倒是早了一年半进京,想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既是从地方州学半道转进京城国子学的,未经集贤院的统一考拔,可想这里头也颇有周折。其一,便是州学的学档与国子学并不相通,无论学子先时在州学念了几年,入了国子学后,都当依从国子学的四年学制,从第一年的“外舍”开始念起;其二,则是如今正值国子学春假,去岁夏末刚入学的外舍生们也才刚念了半年呢,舒寄云这一进去,前半年的各科旬考都没有他的存档,自然又是一番麻烦。
其实舒寄云到了几个月后的清明才要满十五,依照他的年龄,就是再等上半年,待到明年夏末再入学也是无妨的,只是中间的这段日子就不免无聊了。
然而荣安伯府到底神通广大,人脉和银钱都不缺,也不知怎么打通了其中关系,让舒寄云得以开春就进学,或许于伯府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于舒家却是一份大人情了。
舒寄云自是懂得其中道理,忙道:“劳烦姨夫为我的事情操心了,若是方便,阿云也想去当面谢过,到时候还请姨母代为引路。”
殷氏见他如此懂礼数也十分欣慰:“这是自然的。”
既要道谢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了,舒寄云想了想,又道:“那今日午后——”
结果话音没落,就被“噗呲”一声轻笑给打断。
原本这姨甥两人正说着话,一屋子的丫鬟仆妇都立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呢,没人敢出声打扰,突然这么一下,舒寄云立时止了话头,跟殷氏一道扭头看去。
就见徐既清不知何时侧身躺在了房内西角的贵妃榻上,正长手长脚摊着,一边儿一颗一颗捡着小丫鬟剥好的核桃仁儿往口里扔,一边儿弯着眼睛瞧着舒寄云,脸上还有笑意未散。
“哟,今日倒是好稀奇。”殷氏自外甥来后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这会儿瞥眼一瞧,见儿子竟然一直没走,不由惊讶道,“你一向是个最待不住的,回回来请安说不了两句就要走,我还当你把表弟领了来,这会子就早该出府去了呢——不是说这两日在京郊曲金山上的庄子里有宴?我瞧着时辰尚早,你为何不赶了去?”
“那帮人昨儿晚上趁着雪没下起来的时候就都过去了,估摸着早玩儿开了,这会子路不好走,我就是赶去也得两个时辰,再挤进去反倒无趣。”徐既清懒洋洋道,脸上神色倒不似先前那般不耐,“还不如多陪陪阿娘你。”
“也没见你陪个什么。”殷氏嗔道,“既是待着也不过来同咱们一道说话,学里的事儿你知道得比我清楚多了,倒累得我在这儿说了半天。”
“这不是见阿娘同表弟说不完的话么,我哪里插得上嘴。”徐既清笑嘻嘻道,又看向舒寄云,顿了两秒,道,“离开学还有一阵子,我自会慢慢同表弟说,又不急什么。”
舒寄云说:“谢谢清表哥。”
徐既清看着他,口里慢慢地停了咀嚼的动作,半晌,就跟被点到了笑穴似的,止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这回笑得倒是更开怀了,几乎浑身震动,嘴里咬着小丫鬟喂来的葡萄半天没咽进去,盯着舒寄云笑得直乐。
殷氏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外甥:“你在笑些个什么?只顾着自己笑,倒不如说出来逗逗趣儿。”
徐既清将葡萄咽了,一边摇头,一边好半天才止住了笑,瞧着舒寄云道:“可不是逗什么趣儿,我只是觉得云表弟说起话来……倒好听得紧。”
若真只是好听,倒也不会跟被逗乐似的笑个不停了,舒寄云聪慧,略一想想便明白过来,白净的脸蛋立时就有些红了。
清表哥这是在笑他官话讲得不好,口里还带着南腔。
①:出自《晋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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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概是古代版贵族学院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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