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在头顶的星月被乌云遮蔽后,属于法塔的星图自发亮起,成百上千的星辰无需人为地念动魔文就已遍布在顶端的屏障之下,它们让这座法塔在这一刻亮如白昼。
安道尔眼中流露出了久违的怀念,他越过祭司,一步步走到了星图的边缘,有坠星划过时带起细碎的光点,落在了他的手掌间。他叹了口气:“她一直很想知道莉安娜的事情,而你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稚嫩又冒险的计划。”希尔毫不留情地评价,“先是试图故意触犯校规引人注意,然后自以为是地避开巡察夜游……如果所谓线索只是信奉邪神的黑巫师的诱饵,那么结果难以挽回。”
“但不可否认,她实施这个计划的先决条件,是认为作为白银祭司的你不会伤害她。”安道尔说,“你对我隐瞒有关她母亲信息的方式有所异议,我能够理解,但是希尔,你对安妮娅是不是太苛刻了?”
回答他的是祭司很轻的嗤笑。
身为星塔的主人,她很少直白地流露出明显的个人情绪,正如伊瓦林的评价那样,这是个理性与原则为先的家伙。
“我想你应该抬起头看看莉安娜的星图。”魔力跟随法杖的挥动分开了星辰,流星因此坠向北方。希尔注视着那道星轨,冷硬地开口,“从你们决定诞育子嗣的那一刻起,她就该告诉过你星辰的轨迹去往何方。”
“所以,作为你与莉安娜的女儿,安塔利亚应当对人类抱有责任。”
传说中的占星师们同样拥有一双预言的眼睛。星辰的轨迹预示着人的命运流转,她们或许在长久的岁月里看清了无数人的结局,但将所谓的命运宣之于口,同样需要支付代价。
安道尔并不意外希尔话语里潜藏的愤怒,他沉默了一下,试图反驳:“我不觉得安妮娅没有这种责任心,她是一个恩德罗加,而恩德罗加在兽潮前不会让步……我们为人类的福祉而存在。”
“还不够。”希尔没有回头看他,那颗被人为转动的流星最终坠落无踪,她在简短的驳斥后继续说,“远远不够。我不觉得这样的孩子担得起既定的命运。”
“……命运?”安道尔苦笑,“你居然会相信这种存在于教会的神官们口中的说辞?”
法师否认了他的疑问,淡淡地说:“不,相信并畏惧它的,是你。作为现今艾提努斯的第一魔剑士,大公,你觉得一个在魔力亲合度的表现上如此出色的孩子,会时至今日都没能凝聚起魔晶吗?”
“对此,你是否也应该给我和驱魔关一个解释?”
安道尔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否认:“我没有做你想的那种事。就算我并不认同将一个孩子那么快推向长夜,也并不愿曾经的往事为她的童年蒙上阴霾,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自私。”
“是么?”希尔没有接受这个说辞的意思,“终结兽潮的人也终将亡于兽潮。你无法否认,因为莉安娜的死,你觉得她同样走在这条无法回避的道路上。”
跟随话语留下的是长久的沉默,星图缓慢回到最初的模样,似乎它并没有被人为驱使崩落,仍旧一如既往维系着不变的平衡。
“亡于兽潮么……”安道尔凝视着头顶的星图,忽然说,“没错,希尔,我无法否认这一切。”
祭司皱起眉,听见他继续说。
“但是观星者的命运早已深藏其中,莉安娜……她比我们都更明白所谓的结局。你知道的,作为你的老师,莉安娜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更改。”公爵压抑下了心中流露的痛苦,沙哑地说,“她看见并奔赴了属于自己的死亡,换来的是这13年兽潮的短暂平息。”
“可如果你指的是我同样知道她所见的,关于安妮娅的真正结局,那么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希尔,我并不知道她最终预言的全貌,她恐怕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有第三个人旁听了这场对话,恐怕会立刻惊掉下巴。作为现任的白银祭司,希尔的来历堪称神秘,她好像是凭空诞生的天才,当她走到维尔拉的台前,胸前的法师纹章早已一如今日。
就算是称得上朋友的伊瓦林同样也不知道她居然是莉安娜的学生。
希尔对这段关系久违地被提起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她只是如同刚才一样皱起了眉,冷淡的绿色眸子里盛着名为不解的神色。
是的,时至今日,她仍旧无法理解莉安娜为什么要奔赴那场非必要的死亡。尽管预言中的那个孩子展现出了不凡的天赋,她也并不认为对方能够有一日比肩自己老师的强大。
这笔交易并不划算,并不理智。
“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任何事,包括时至今日对安妮娅隐瞒的一切。”安道尔看着她,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气陈述,“人们口中的英雄,也不过是个谁也保护不了的普通人,如果你因为莉安娜的死对我抱有愤怒,那么我全盘接受。”
“我唯一不希望的,是你会把这种愤怒转移到无关的孩子身上。希尔,这就是我最初拒绝你与安妮娅见面的理由。我今夜来见你,除了顺应那孩子的想法,其实并不为追究责任……正相反,我为请求而来。”
请求?祭司没有做出回答。正如公爵所说的那样,谁也无法左右莉安娜的选择,那个女人从来我行我素,一个连自己的死亡都能微笑接受的人,谁又能依照常理推测她的想法呢?至少这是希尔无法用绝对的理性做出的判断。
“我不是奥德菲尔,我们现在的国王陛下也不是曾经的卢米诺萨。即使恩德罗加与奥古斯都曾经血脉相连,那也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外人无法窥探来自星塔的声音,这让安道尔可以将心中的担忧如实相告,“我们的国王更倾向于保守派的观点,认为只要人类退让至防线以南再不踏足荒野,众神就会收敛愤怒,令兽潮退去。他的身边不只有宫廷魔法师,如果他知道身为占星师的莉安娜可能拥有那种力量,你觉得他又会做出些什么?”
这是格瑞缇不得不与恩德罗加分道扬镳的根源。
多可笑啊,在看不见黎明的黑暗时代,有人甘愿为希望赴死,也有人仍旧沉湎于虚假的繁荣,只懂得如何绞尽脑汁从同类手中攫取所谓的权力。
就算宫廷首席魔法师的头衔只是挂名,希尔也有不得不现身宫廷宴会的时候。她对现在的奥古斯都王室没有好感,老国王藏在和颜悦色下的是数不清的算计阴谋,作为魔法师的一员,她同样对这种无意义的权力争斗嗤之以鼻。
“我并不关心维尔拉的王室要如何执掌这个王国。”希尔偏过头,平静地陈述,“我接受白银法塔的任职仅仅因为莉安娜的请求,她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恩人,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至于恩德罗加怎么样,那与她无关,至少此刻是这样。
“可你亦在星图之下。”安道尔突兀地笑起来,“希尔,你又怎么知道她没有预言属于你的结局呢?”
“我不在乎。”回答他的是法师执拗的话语,“进入星塔守护驱魔关是她的请求,在我应允后,它就成了责任。而关于你的女儿,我只是希望那可笑终结兽潮的预言不会是一场骗局。”
尽管不知全貌,但那模糊的预言指向了少女的归宿,所以出于理性的选择,她只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培养一个足以担得起责任的“救世主”。
“我也这么希望。”安道尔无奈地叹息,“我也愿意相信安妮娅不会辜负这份期待,她是个好孩子,你能感觉到,对吧?”
希尔眼神里流露出刹那的犹豫,她对安塔利亚说自己厌恶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在逾矩之余,没有作出任何损害他人的行为。
她的计划激进,但始终围绕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因此连累任何一个人。
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祭司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想起了被放入玻璃瓶的那束野蔷薇。
而等她回过神,面前的大公已经向她弯下了腰。安道尔长长鞠躬,恳求道:“水镜能够窥探荒野的潮涌,和平不会持续太久了。我已经向议会保证,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会常驻驱魔关,所以……希尔,我想请你代我照顾安妮娅。”
“莉安娜有自己选择奔赴的结局,我也有早已铺就的道路。”
希尔沉默了几秒,反问:“你现在不害怕我因为迁怒而伤害她了?”
公爵闻言笑起来,笃定地说:“那封邀请函已经证明了……”
“你不会的。”
壁灯的灯芯闪动了一下。
作为燃料的魔石粉末看上去有些不够了,等到明天早上大概需要让卢奥管家安排人补上。公爵熄灭了指尖的火苗,重新坐回了床头的座椅里。
如果说课堂上的直呼其名的称谓是及时反应,那么今晚引导自己父亲去往西塔山就是蓄谋已久。安塔利亚注视着他,有点心虚地道歉:“好吧,我对我的这些行为感到抱歉……”
“贯彻了这么一个计划,还把我和祭司阁下都算在了里面,虽然违反了一些规则,但不得不说非常了不起。”安道尔笑起来,“要猜猜看祭司本人是怎么说的吗?”
……要从那样一个冷冰冰的人脸色窥探出情绪的痕迹也太难了。安塔利亚苦恼地皱眉,想起自己在钟楼上挨的那顿揍。
“看样子她已经给了你违规的教训。”安道尔有些幸灾乐祸,但他咳嗽了两声,还是在女儿幽怨的目光里把笑容压了回去,“好吧,实话说,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我只是去向她确定了一些事情。防线与星塔密不可分,我没理由去找她的麻烦,对吧?况且……我可不认为我比白银祭司更强大。”
即使他已经是现今艾提努斯最强的魔剑士了。
“关于我们聊了什么,我想你的老师在假期结束后会告诉你的。”他想了想,耐心地说,“现在来聊聊你想知道的事情,关于……你的妈妈。我很抱歉安妮娅,恐怕我们仍旧不能对外宣称有关她的一切。祭司应当和你提过,有关占星师的预言吧?”
安塔利亚想起了法塔顶端那段戛然而止的谈话。她诚实地点头,说:“但她没有告诉我妈妈的预言。”
“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安道尔说,“我们只知道模糊的字句,它关于人类与兽潮的结局。安妮娅,你知道这对于议会与王室意味着什么吧?”
安塔利亚微微一愣,少女短暂地垂下眸子思索了一下,接着沉默地点头。
“与我有关吗?”她这么问。
“与我们都有关。”安道尔托起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掌递到了她手边,菱形的红色魔石缓缓在他手心具现,“在我教你如何成为一名恩德罗加的魔剑士的时候,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与其他的魔剑士的不同之处。”
火焰附着在火红的魔晶上,它远没有正常的魔力那样纯净,像是混沌中掺杂着各样的杂质,令注视它的人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血脉引发的共鸣在此刻清晰可见,安塔利亚的掌心同样有魔力涌动的痕迹,但属于她的淡金色光芒杂乱无章,没有半点汇聚的趋势。
可即便如此,狰狞的火焰依旧有将它吞噬殆尽的趋势,如果不是安道尔的刻意抑制,安塔利亚的魔力会在魔晶出现的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她喉头不自觉地吞咽,抬眼时看见了父亲背后裹挟着火焰的雄狮虚影。
这就是属于恩德罗加的血脉天赋,暴虐的火焰会无情地吞吃掉大地上的所有魔力源,因此为了遏制这种冲动,每一个恩德罗加在第一次走入荒野后,都会自发寻找到契合自身魔力特点的巨兽,一步步将它们吞噬内化。
公爵背后的虚影就是证明。尽管火焰能够辨别同样的血脉,但它的贪婪永不止步。
“我记得它。”安塔利亚深呼了一口气,保持着冷静的语气回忆道,“大家敬佩我们的强大,是因为恩德罗加从没有用自己的火焰吞噬掉任何一个人类。你说过,我们不是高尚者,从初代大公攫取这份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开始,我们就背负着来自地狱的命运。”
“没有一个恩德罗加在最后能逃离魔力使用过度而被迫兽化的结局,但在我们沦为失去理智残害同类的野兽之前,我们会先一步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的,千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恩德罗加逃离过这样的宿命。
“是啊,命运……但命运并非一成不变。”安道尔向她眨了眨眼,他缓慢抽离了环绕手心的魔力,让那颗晶石变得剔透了一些,“你的妈妈,她给了我们另一种可能。”
安塔利亚茫然地眨眼,就在她张口想要询问的时候,她突然找到了魔晶上扶起的一圈圈光纹。
它们像是某种设定好的魔文咒术,将挣扎咆哮的野兽束缚进了魔晶的最深处。这些纹路很眼熟,少女怔愣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地抬起头。
“这是……星图?”
“对,这是你妈妈留下的力量。”安道尔握住了拳头,魔晶“咻”地一下消失不见,他抬起手指抵上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不仅在保护我,也同样在守护着你。安妮娅,你的魔力亲合度非常出色,如果不是它,我想不出有第二个人拥有能阻挡这种血脉的能力。”
安塔利亚轻轻握了下手,茫然地问:“为什么?法师的魔力为什么能镌刻上魔剑士力量的根源。”
很可惜,回答她的是安道尔带着遗憾的目光,他说:“我也不知道,甚至在她离开后,我才发现她早在那之前就留下了这份……礼物。祭司和你不是有约定吗?也许等你通过她新一轮的测验后,她会向你透露出更多有关星辰魔法的信息。”
“所以安妮娅,我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就是,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自由进出西塔山了。”
月光穿透过巨大的玻璃,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柔软的床褥。法师银白的长发铺散在其中,仿佛成了皎洁月光的延伸。
野蔷薇被重新摆放到了书桌前,那里一并被放置着的还有来自伊瓦林的包裹,里面放着最新的教案与一封短信。作为邮差的猫头鹰已经乘着夜色离开,羽毛笔延伸出的蓝色笔迹在黑暗里变得模糊。
半面落在月光下的羊皮纸依稀可以看清其中的一段话是:
【你的那位来自恩德罗加的学生可为你的教师评价帮了不少忙,从我收到的匿名信来看,占星课的孩子们普遍收到了来自“教师”的笔记,他们对此感激不已。老朋友,我可不觉得你是这种人,那么……记得谢谢你的好学生代替你办的事。这应当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吧?】
希尔挥动指尖,把那封信盖了起来。她注视着那束蔷薇,眼神似乎隐含着少见的飘忽复杂。
无用的做法,无法理解抽象概念的构成,哪怕有所谓的笔记也很难通过期末的考试。祭司在心里默默评价。而对于始作俑者本人,这个行为不仅费时费力,并且由于假借着老师的名字,对自己大概没有一点好处。
就像被送进来的那束花,没有什么意义。法师挥灭了床头的灯,在躺下前转头又看了一眼那束蔷薇。
好吧,它也确实谈不上坏……嗯,那个孩子也是。
我:西幻冒险题材不写权力斗争了吧。
脑子:所以写人性斗争不就合理了吗?
我:。fin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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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与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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