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地人的谈判进展相当顺利——自蓓西亚一行确立优势地位后——现任统治者借给这三位旅人一名雄性作为北上向导。这生物比蓓西亚的雄性伴侣略矮小些，性情却截然不同，以蓓西亚的标准来看简直鲁莽得近乎放肆。他有名字：姑且称他费边。蓓西亚虽知雄性会自取名号，却极少需要记住这些，即便在巨巢那般雄性云集之地亦然。她猜想，在这类小型家族群落中，雄性想必更需自力更生，因而能力更强且思想更独立。不过，他那股莽撞劲儿仍令她不适。比安卡似乎不那么排斥他，北行途中蓓西亚甚至撞见费边对着她开屏示好，试探性地想要奉上精种。虽然比安卡尚未显露接纳之意，但蓓西亚注意到她也未曾驱赶对方。
蓓西亚自己已经产下数窝卵——雌性很少会在未传递血脉的情况下离开大巢——她觉得当前这种行为正在分散她们的使命。另一方面，比安卡曾为她而战，或许将玩弄这个新雄性视为自己的奖赏。蓓西亚只希望她能克制住**。若费边没有在激情澎湃时被杀死吞食，在外交上会更有利。
他们无需北上太远，就能目睹大巢意识网络边缘滋长的异状。很快他们开始遇见倒下的树木——树干上布满烧焦痕迹、啃噬印迹与异常光滑的切口，常被精心剪裁成段。往往连整个根系都被掘出，确保再无新生。森林正遭受大规模侵袭，边缘地带正被蚕食。费边传递着记忆：这里曾有更多树木。年复一年的土地清理持续着，而他继承的认知表明，如今这速度比他母亲时代更快了。
在那参差不齐的边缘之外，异域树木被规划成独立的树丛。它们矮小而粗壮，形如球茎，长着肥厚的叶片，树干表面布满瘤状突起。每片小树林之间刻意留出的宽阔间隔是防火带——蜘蛛们对此再熟悉不过。这个星球的氧气含量比地球更高——闪电引发的火灾始终是潜在威胁。
眼前所见绝非自然的造化。这是一片规模宏大的种植园，照料作物的劳工清晰可见。无论蓓西亚将目光投向何处，总能发现更多劳作的身影。若将视线越过如同棋盘般整齐排列的树丛，还能望见一座陡峭的土丘——那定是种植园主们的地下聚居地露出地面的部分，主体仍深藏于地底之上。一团如阴霾般的烟雾笼罩其上。
蓓西亚的族类深知自己并非这方天地唯一的继承者。尽管无从知晓纳米病毒如何在此重塑了数千年的生命形态，但与某些物种共享这颗星球的经历，让他们意识到这些存在绝非普通动物。吐液怪便是其中低等的例证，虽与野蛮状态仅一线之隔，但当注视它们虚弱的小眼睛时，依然能辨识出智慧的火花——因而，亦是危险的征兆。
蓓西亚的大巢俯瞰的西部海域栖息着一种螳螂虾，她的族人与之保持着谨慎而仪式化的往来。这些生物的祖先是凶猛而富有创造力的猎手，具备无与伦比的视觉和致命的天然武器，习惯于群居生活，时常为生存空间进行协商。它们同样成为了病毒滋生的沃土，进化轨迹与蓓西亚的族群平行发展。或许因其水生环境使然，或许天性倾向于等待猎物，在蓓西亚看来，它们的社会结构简单原始，但两族并无利益冲突，在沿岸地带时常用礼物交换——以陆地产出的果实换取海洋的馈赠。
更迫在眉睫的是蚁族的威胁。
蓓西亚深谙蚂蚁的习性。巨巢附近就有蚁群聚居，她凭借个人阅历与基因编码的传承，积累了大量应对经验。根据巨巢的集体认知，蚁群是极其复杂的邻居。必须以雷霆手段处置——若放任自流，它们总会以有害方式扩张，殃及所有对蚁群无用的物种，这其中自然包括蓓西亚的族人。彻底剿灭也是可行的——她血脉里传承的《认知典籍》记载过此类战役——但即便与小型蚁群开战也代价高昂且得不偿失。最佳选择是通过精密操纵蚁群的决策，对其进行制约与驯化。
蓓西亚知道蚂蚁与她的人民不同，也与吐唾者或西部浅滩的口足类生物迥异。她明白无法与单个蚂蚁进行交涉、沟通甚至威慑。这种理解虽然粗糙却迫于现实，但已接近真相。每只蚂蚁都不会思考。它们基于广泛刺激形成复杂的条件反射体系，其中许多刺激本身就是其他蚂蚁针对更多突发事件分泌的化学信号。蚁群内部不存在智能，却存在着如此精密的互动与依存本能层级，以至于蓓西亚觉得某种实体意志在主导着整个蚁群的行为反应。
在蚂蚁身上，纳米病毒既失败了又成功了。这种病毒在蚂蚁群体反应式决策网络中植入了一种近乎严格科学方法的实验探索策略，但并未催生出人类或蜘蛛所能理解的智能。蚁群不断进化适应，分化出新阶层，勘探利用资源，发明新技术并完善整合——这一切都无需任何近似意识的指引。它们不存在蜂巢思维，却拥有一个庞大而灵活的生物差分机，一部致力于自我延续的完美机器。这个系统并不理解自身运作的原理，却不断扩展行为模式库，沿着那些被验证有效的试错之路持续构建。
贝西亚对这一切的理解非常有限，但她掌握着蚂蚁的运作规律。她知道单个蚂蚁无法创新，但整个蚁群却能以奇特的方式做出看似明智的决策。通过施加压力与奖赏，缩小蚁群的可行选择范围，让最有利的选项恰好是蜘蛛希望它们选择的，就能引导蚁群接受对其领地和地位的界限，甚至成为高效的合作者。这些蚁群堪称博弈论的完美范例：当合作比其他策略（比如全面灭绝战争）成本更低、收益更大时，它们就会选择合作。
她所熟悉的大巢穴附近的那些殖民地，规模肯定还不到眼前所见景象的十分之一。费边解释说这里曾经有几个相互征战的殖民地，但其中一个取得了统治地位。这个统治殖民地没有将弱小邻邦赶尽杀绝，而是将它们纳入了自己的生存策略——允许它们继续存在，条件是成为自己的附属，利用它们采集的食物和研发的技术。这是这个世界诞生的第一个超级城邦。
蓓西亚和其他人进行了一场简短而激烈的讨论。这个超级殖民地距离大巢穴尚远，暂时构不成威胁，但他们能预见到它的存在本身就会危及族群的未来。必须找到解决之道，但要制定出那样的计划，留守巢穴的亲族们需要蓓西亚带回尽可能详尽的情报。
他们不得不继续深入蚂蚁的领地。
费边出人意料地派上了大用场。他的足迹比这更遥远，实际上远行是他们家族的传统。这很危险，但他们已摸索出降低惊动风险的技巧——当捕猎季食物匮乏时，蚂蚁们的储藏室便是最后的救命粮仓。
新一批蚂蚁大军抵达，它们是为木材而来。蜘蛛们退避至树木更深处，观察着这些昆虫开始用酸液和颚部力量将倒下的树干分解成易于搬运的段落。蓓西亚敏锐地发现了新奇事物：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种姓阶层。普通工蚁负责切断并运走较小的枝条，而粗大树干则由长着弯曲大颚的蚂蚁处理——这些颚部内侧带有锯齿状边缘。它们将颚齿固定在树干圆周上，通过颚部交替微动，环绕着进行刻划，从而切下圆形木段。但这些特殊颚齿并非随着蚂蚁破茧而出时自然生长。它们在阳光下泛着奇特的光芒，是蓓西亚前所未见的：坚硬的带齿套鞘，能以惊人效率啃咬锯切木材。
费边率领蜘蛛群伏击了一支蚂蚁伐木队，以迅捷高效的手法将之围杀，继而斩首并解剖出气味腺体。这些蚂蚁体长仅十五至三十厘米，比蓓西亚更为娇小——单打独斗时，蜘蛛们无论在力量、速度还是战斗效率上都占据压倒性优势。但必须避免触发全面警报，否则整个蚁巢的大规模动员将令他们陷入绝境。
蚂蚁主要依靠信息素交流——在蓓西亚敏锐的化学感知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信息素网络。他们用蚂蚁的气味掩盖自身气息，并将斩获的首级固定在腹部携带。危急时刻，还能通过操纵死者触角的诡异傀儡戏，伪装成活蚁进行通讯来转移注意。
他们疾速穿行。受害者终将被察觉，但最初的反扑只会扑向他们曾经所在之地，而非此刻的踪迹。这群猎手沿着高空索道前进，穿行于蚂蚁种植园的上层林冠。每当遇到防火带，便有一名成员迅速横越空地，拖曳蛛丝构筑临时桥梁的脊骨。它们用伪装的气息作掩护，在蚂蚁头顶穿行，却始终未被察觉。
费边演示了蚁族培育的树干凸起物如何被毒牙刺穿，释放出类似蚜虫蜜露的甘甜汁液——这种蚂蚁钟爱的滋味他们都熟知。显然，这种种植农业是个极有价值的秘密，蓓西亚将其列入返程后需呈报的观察报告清单中。
眼下它们继续向主巢土丘推进，能避则避，必要时便快准狠地解决遭遇的蚂蚁。每一次微小的警报都将累积成整个巢穴的 heightened 戒备，直到这个遵循严密内在逻辑的虫族社会，调动庞大资源来围剿这群已被其不可抗拒的群体智慧所推演出存在的入侵者。
蓓西亚的目标是调查中央蚁丘，那里蕴藏着更多秘密。白昼时分，部分丘体上方的空气闪烁着微光，粗短的烟囱中喷吐出缕缕烟柱。到了夜晚，某些蚁穴入口会透出朦胧的微光。
在巢穴的幽暗深处，蚂蚁们借助特定阶级分泌的化学物质，通过放热反应在富氧环境中点燃火焰。错综复杂的内部通道系统利用温差驱动气流：既调节巢穴温度，又实现空气流通。它们还将火焰用于开垦土地，甚至化作征战的武器。
在蓓西亚的世界里——即星球改造前就存在的地质构造中——蕴藏着丰富的浅层金属矿脉，而蚂蚁们为筑巢不断向深处挖掘。这座蚁丘经过数百年的燃烧已形成木炭生产体系，偶然的无意冶炼行为更被系统化地发展为工具锻造工艺。那位盲眼的钟表匠始终忙碌不休。
深入蚁丘内部对蓓西亚而言过于冒险，她几乎要带着已收集的讯息离去。但好奇心不断驱使着她。在烟雾笼罩的丘顶，有座尖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得令人无法忽视。如同所有同类一样，她天生渴望探索新鲜事物。这座反光的塔楼是蚁丘制高点，蓓西亚迫切想弄清它的奥秘。
蓓西亚在离土丘最近的种植园里为她的潜入小队找到了一处有利位置，仔细观察着蚂蚁工蚁队伍行进的路径。在她身体下方膨大的大脑中，她陷入了一种她那娇小的先祖能够理解的思维方式：构建世界的内部地图，然后解构它以找到通往下一个目的地的最佳路线。
我将单独前往 ，她指示比安卡。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必须回家汇报。
比安卡明白了。
蓓西亚沿着作为瞭望塔的大树滑落而下，开始踏上她精心筹划多时的旅程。蚂蚁们沿着特定路线行进，经年累月的踩踏将这些路径压成平坦光滑的快速通道。蓓西亚在蚁道间谨慎穿行，步履迟疑，时而停顿战栗，时而随风飘移，仿佛自己不过是片被风卷起的硕大残屑。她刻意让行动节奏与轻拂的微风同步，将自身震动消弭于天地熵增之中。经过气味伪装后，她如同隐形幽灵般从近乎失明的蚁群身旁掠过。
随着逐渐逼近蚁丘，前行变得愈发凶险复杂。她不断修正着周密的计划，数次险些暴露行踪。有次她甚至拎起某位受害者的断首，在假装接触的瞬间，打发走了那个对她过分关注的清洁工。
她艰辛的跋涉持续了数小时，直到夕阳西沉。户外蚂蚁的活动随之减少，这使她的行进变得轻松；唯有此刻，她才得以抵达顶峰。
如她先前所见，蚂蚁们在此筑起一座粗短的尖塔，塔顶赫然摆放着新事物：一块在月光下泛着半透明微光的苍白晶体。她不解其用途，于是静候着，期盼蚂蚁们亲自向她揭示答案。
当月亮开始西沉时，突变骤临。无数蚂蚁突然涌上土丘顶部，迫使蓓西亚必须快速移动，直到寻得蚁群尚未占据的领地——这意味着她得沿着缓坡继续后撤。昆虫们正用身体编织地毯般的网络，触须与肢节相互触碰。这诡异景象令蓓西亚困惑不已。
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至少这是她对这种行为的解读。这反常的举动全无蚂蚁习性，令她隐隐不安。
这时又一只昆虫从尖塔底部的小洞钻出，沿着塔身向上攀爬。它的一根触须轻弹着指向水晶，另一根则向下延伸，与下方聚集的主体蚁群建立联系。蓓西亚圆睁的双眼竭力捕捉月光，聚焦于这位新来者——这只其貌不扬的小蚂蚁。它像伐木蚁一样戴着触须假肢，但材质更为精致（那是金属，虽然蓓西亚并不知晓），精巧的金属帽逐渐收细至无形，此刻蚂蚁正用发丝般纤细的金属丝轻触着水晶。
就在蓓西亚的注视下，蚂蚁们开始起舞。
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象。震颤从金属触须与水晶的接触点产生，如涟漪般传遍整个蚁群。它们陷入持续的动作浪潮中，每只蚂蚁都在向同伴传递某种令整个群体沉醉的韵律信息。
蓓西亚静静注视着，满心困惑。
她并非数学家。她无法完全理解蚁群波动中蕴含的算术级数、数列与变换——就和蚂蚁们自身一样——但她能感受到其中存在某种规律，眼前景象具有某种深意。
她竭力以自身经验及传承记忆来解读所见，但她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类似事物。蚁群同样困惑。它们持续探索可能性，最终与某种浩渺无形之物建立了这唯一联系。整个族群正处理接收到的信息，试图寻找其意义，越来越多的生物计算能力投入这项任务，越来越多的蚂蚁在遥远无线电信号的脉冲节奏中震颤。
全神贯注寻找眼前景象规律的蓓西亚，饥渴的目光又捕捉到一个细节，她不禁思忖：这很重要吗？
与人类一样，蓓西亚的族人善于发现规律，有时甚至能在无规律处看出端倪。因此她迅速将两者联系起来，认为时间点如此接近绝非巧合。当蚁群毫无预警地突然解散并匆忙退回巢穴时，恰逢那位旅者——那颗她时常仰望的疾驰流星——正从天际线下方掠过。
她随即制定了一个计划，迅速且未经深思熟虑。好奇心驱使着她，正如蚂蚁对新事物的执着探索一样，只不过方式截然不同。
待大部分蚂蚁撤离后，她谨慎地接近尖塔，生怕触发某种警报。她抬起触须任风拂动，感知着风的强度与方向，并让自己的动作与之协调。
她手脚并用地小心攀爬，直到那块晶体映入眼帘。在她眼中，它并不显得多么巨大。
她开始用后腿支撑着旋转一束复杂的丝线包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庞大巢穴的核心地带。此刻任何失误都将导致灾难性后果。
她的行动几乎为时已晚。工作的震动暴露了她的存在——那只曾引领蚁群的小型工蚁突然从塔基洞穴中钻出，用裸露的触角触碰了她的足肢。
霎时间，工蚁释放出警报信息素，那种带着愤怒与暴戾的化学信号昭示着异族入侵者的出现。当气味向外扩散时，隧道守卫和靠近外围的其他阶层立刻接收到了讯号。警报被层层传递并不断放大。
蓓西亚扑向脚下的蚂蚁，一口咬掉它的脑袋，如同处置其他蚂蚁那般结果了它，尽管心知这场戏再也演不下去。她反而再次窜上尖塔，尽可能攀至最高处，一把攫取了顶端的晶石。
她将两件战利品用蛛丝固定在腹部，此时蚁群已如潮水般涌出巢穴。她看见许多蚂蚁携带工具或经过改造，但此刻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好奇心。
她纵身跃下。若直接从此处跳落，必将落入蚁群重围，被凶残地钳制、蜇刺直至**肢解。但在腾跃至最高点时，她后腿猛地蹬出精心叠藏的丝囊，一张由纤细丝线织成的网在□□倏然展开，正好兜住她先前仔细测算的那股气流。
它并未将她完全带回到比安卡他们身边，但她对此已无法掌控。此刻她最紧要的是逃离 ——在那些暴怒昆虫扬起金属覆层下颚、试图判断她去向时，从它们头顶滑翔而过。
她的后裔将会传颂蓓西亚如何闯入蚂蚁神庙，盗走它们神明之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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