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来了十五个人,个个神色平静、彬彬有礼。虽说堵住门口,但好像没有动手的意思。
可是任谁都能觉察四周的紧张气息。两个小捕快想跑,一有职责在身,怕头儿怪罪,二根本迈不开步子。
怀抱画轴走在最前方的男人穿着破烂,举手投足透着书卷气,十分违和。他身后的年轻人昂头背手,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千娘远远观望,面沉似水。
集贤楼十八学士,永兴堂十三卫,这架势今天誓要踏平她唤鱼楼啊。
黝黑瘦削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两名捕快面面相觑,犹豫是否要通传。
她观察着韩青岚的神情,道:“真的不好奇他是谁?”
少年淡淡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千娘无奈,面朝门口高声道:“请他一个人进来。”
也许是她特意交代过下人,唤鱼楼内出奇安静,鬼影都见不着,只闻寒蝉鸣泣。昨晚王预坐的椅子仍在原处。
在千娘的注视下,钱粟将梨花图卷交到韩青岚手里。
韩青岚一愣,画的主人又不是他,。可千娘挥挥手大方送他了。想来也是,既是摹品,又遭损毁,张夫子都说了没法复原。千娘有真画还要它作甚?
看他收下画,钱粟温柔一笑,道了句“后会有期”。
韩青岚岂能不知男人是叫他快走。二楼阑干前道衣飘飘,卜游冷眼旁观。少年明白当下关键不在王预,不在千娘,而在于自己。
要说内心不犹豫,完全不好奇男人来历是假,但他不动声色。钱粟却看出来了,催促他离开,然后就进了西厢的门。
唤鱼楼外,薛远抱剑而立,等来抱着画卷步履沉重的韩青岚。
“少爷,走,还是留?”
韩青岚眼睛圆睁——薛远从未当面唤他少爷,带着戏谑的称呼曝露了兄长看好戏的态度。
自己手上连把兵器都没,仅有一幅假画。楼上是名震天下的霜天剑,身旁玄衣文剑,面前还有集贤楼永兴堂十三卫,够不够资格趟这浑水?
薛远看出他的纠结,叹了口气:“人家送了幅画,不打开看看吗?”
随着画卷展开,清雅逸气扑面而来。形姿生动的梨花跃入眼帘,画面完整,并无破损,与他在麻衣巷千娘宅中见过的真画一模一样。但是张夫子明明说自己没见过原画,无法补上花蕊。
薛远则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钱粟在旋子斋逗留一柱香工夫果然是为了替青岚补画。看来就算自己没发现那只螃蟹,那人都会来唤鱼楼。
钱粟与韩青岚不过酒肉朋友,最多算青岚在延安坊救过他一命,哪来的深情厚谊能让钱粟舍己救人?
想到一种可能,薛远脸色铁青,指尖发凉,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青岚……”
他没有戏称“少爷”,接下来说的必是正经事。韩青岚等了快一刻,就在自我怀疑是否犯了大错时,对方才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老实告诉我,跟那个叫林牧的人有没有困过觉?”
此话一出,听取身后一片吸气声。
不等少年回答,薛远苦笑:“算了,你别开口,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韩青岚本来心如乱麻,被薛远一搅合反倒笑出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他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随后弯腰一拜,薛远便懂了他的意思。
“你二哥做事已经很不讲究了,你比他还不讲理。行吧,刀山火海,兄长奉陪。”
韩青岚一个翻身跃上墙头,抬手向西方行礼。
“集贤楼韩青岚,再请霜天剑赐教。”
凭栏远观的卜游没应声,庭中先传来一声讪笑。千娘坐在日前韩青岚与阚君宜啖饭的石桌前,翘着脚嘲笑年轻人:“就凭你?剑都断了,靠什么,一尺长的画轴?”
韩青岚也不恼,正色道:“家叔曾授吾一套拳法,今日正好试试。”
“喂!”
千娘被耳畔呼唤吓了一跳,才发现薛远不知何时到了身后。
“薛先生好身法。”
“多谢姑娘夸赞。今次祸事由凤鸣院而起,我家少爷舍命相助,你干坐着不帮帮忙?”
“那你呢?携剑而来总不会单是摆设,该出份力。”
集贤楼十八学士各有所长,眼前这位因常年跟在九爷身边,出手寥寥,江湖人对他的武功造诣完全陌生。
薛远笑笑:“什么时辰了?”
“大约巳时三刻。怎么,赶着回家吃饭?”
微风轻抚,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听见动静的二人抬头,羽襡道士落在一丈余高海棠枝头。
“三位,不用客气,一起上吧。”
卜游声如林籁泉韵,语气平淡得仿佛陈述吃饭睡觉之类的小事。
天下人皆知卜游貌若好女,长剑如虹,如今他两手空空,并无持剑。
他是让了?
传说卜游性情柔顺,可他既然出现在此,实在没有相让的道理。
枝叶婆娑声陡然增大,仿佛有疾风骤雨袭来。韩青岚轻功好得很,身姿轻盈,翩跹而至,蝴蝶一般掠过枝头,打出的拳头却虎虎生风,逼得卜游翻身下树,后退数步。
少年出手使的梅山拳,上打下穿,掌法如刀直击面门。
卜游垂肩而立,毫无反应,似是想硬接他一掌。
薛远心道不好,刚要上前,千娘袖中甩出的九节鞭擒住少年胳膊。
韩青岚回眸一瞪,但见千娘鼓眼努睛,冲他直摇头。
只听薛远喝道:“青岚!”
玄衣人拔出剑,墨色剑穗飞舞,寒光四射的剑峰扫过海棠树。宝剑回鞘,纷纷落叶随剑气而走,在卜游跟前二尺簌簌落下。
韩青岚的目光从垂丝海棠树冠转到卜游先前站立的西厢二楼,终于发现一整片闪烁的光点,像是在白日看见璀璨银河。
千娘收回九节鞭,仰望点点斑驳如星罗棋布,那是一堵看不见的墙,拦在他们与卜游之间。谁都不敢贸然上前。刚才韩青岚离得太近,没有瞧见,惊吓到了她和薛远。
“他使的什么法术?”
面对千娘的问题,薛远与韩青岚同时想起件事,韩碧筳曾提过乌金剑匣和古琴春雷之事,宋新舟将七个璇玑琴轸给了卜游。
韩青岚脱口道:“巧舞风燕翻,妖歌露莺啭。”
黄家六剑中的最后一剑——妖歌。
妖歌乃是暗器,有此神兵在手,卜游已在身前布下天罗地网,即使不使剑也没人能近他的身,遑论从他手上抢人。
韩青岚朗声道:“道长,您是出家人,何以助纣为虐?”
卜游温和,说话不急不躁。
“其一,我拜入武当门下,不曾出家,无须以道长相称。其二,小兄弟如何断定我助纣为虐?”
“就他,”韩青岚朝西厢努努下巴,“不是我小瞧人,唯有被欺负的份。”
“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何谈高看低看。”
“那请卜兄放我进去问问。”
卜游垂眸莞尔,温柔笑意像春风化雨般暖人心。当少年以为事情有得商量时,卜游摇摇头,转身就走。
这是明晃晃的蔑视。
韩青岚毕竟是韩青岚,岁数虽小,平和稳重。他向千娘作揖:“得罪了!”
未及千娘想通哪里得罪自己,少年闪电般拔出薛远的剑。
“兄长,借剑一用。”
剑影如风扫过海棠树,千娘但见银光乍现,树冠被整个削去。折枝落叶在韩青岚的掌风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卜游。大部分被交织的莹光拦住,但有一股风找到了通路。于是他顺着这条道刺出一剑。
卜游微微侧目,一拂袖,忽有若干来自四面八法的力道困住韩青岚手里的剑。少年挣了两下,敌不过那千钧之力,文剑脱手而出。
天气似乎变差了。
剑风卷起枝叶混杂尘土,遮天蔽日,让世间蒙上一层雾。
混沌中看不清情形,忽见寒光一闪,千娘喊道:“小公子当心!”
这下连薛远都急了。他本想着以卜游的为人处事,不会为虎作伥,更不会对青岚动真格。可他好像错了。
眼见剑刃倒转直刺少年,就在薛远凝聚真气之时,千娘的九节鞭凌空腾起扯飞了文剑。
然而鞭子不在她手上。
周围愈加朦胧,坠落的断枝细叶铺了满地,迫使韩青岚后退三尺。雾气以惊人之势弥漫开,天与地都白了。更奇怪的是甩出的文剑并未落地,剑身隐于雾中,黑色的剑穗和泛着黄色精光的九节鞭相距两丈悬于空中。
天下竟有高人能隔空御剑?
如此诡异的景象令在场四人惊愕,卜游眼中都露出飞扬的神采。
薛远第一个笑出声。焉凤则已经接到了他等的人。
他一笑,韩青岚立刻明白他早知此人要来,难怪方才问千娘是何时辰。
天地氤氲,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百闻却未得一见的武功,一门混沌天地的功法——无为功。
卜游挽挽袖,清风飒然至。仙气流动,破开飘渺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圆圆的面庞,身材中等。
居然不是位谪仙人。
千娘不经意发出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相对的,向来内敛的韩青岚则罕见地露出符合他本该轻狂年纪的灿烂笑容。
一剑一鞭仍旧高挂天上,二十多岁的男人双手藏于背后,微微颔首:“舍弟鲁莽,在下孟科代其请罪。”
韩青岚晓得二姐夫功力深不可测,可想不通怎么做到的。
尽管名字陌生,但卜游显然对此人非常有兴趣。
“请问阁下来路。”
孟科感受到对面灼热的目光。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的卜游目不转睛盯着他,委实令人害羞。
薛远抢着道:“是我集贤楼的姑爷。”
他语调轻快,颇为兴奋。细究的话,孟科的师祖乃是三清山源深真人。他若与武当山的卜游一战,倒是很有看头。
孟科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来山阴是为替奶娘寻找她的侄孙,不过刚进城就听说孩子找着了,特来感谢一位恩人。”
“好!”兴致高昂的卜游干脆道,“兄台若能胜得过我,屋里的人任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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