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我已至绝境。”
她跪于渺渺天地之间,手中仅剩一把折断的梨花木剑。瀑雪如刃,天命似箭,春风蚀骨,将她伤得百孔千疮。
恶欲滚滚,化作魑魅魍魉,只待心笼重开吞噬世人。此间,唯她一人立于苍生之前。唯她一人,有资格拯救这天下。
她牢牢握住手中那把断剑,直指百万余孽,一如当年那位鲜衣怒马恣意江湖的红衣少侠。在她的身后,埋葬着被隆冬扼杀的春天。
这是她最恨的洛南,这是最该死的春天。
****************
五年前,洛州洛南。
春日载阳,尘镀鹅黄,清泉绕渠,青苔慢生。世誉洛南为人间仙都,地处南北交界,文人侠客来往,琳琅簪花弄,佳人风月楼。
良辰美景佳人做伴,自是风月无边。
二层雅室内,说书人坐于案前,惊堂木一拍,顿时起范。
座下众人皆屏息凝神,竖耳倾听。
唯独一人不同。
此人身靠椅背,姿态慵懒,手里捏着一盏凉茶,偏头望向窗外。翩翩公子,朗玉抒怀,纨绔做皮,却有荷骨莲心。
他一身玉白鹤纹锦衣,腰别岁寒青佩,青丝用云纹玉冠束起,纹样雅致,全身却无一处不是价值连城的孤品。
这位白衣玉面的公子不仅衣着华丽,出身也十分华丽。
江宁,字破云,父为仙门百家第一门——万生门的门主,母为永昭王赵盛,其为二人膝下独子,被圣上特封为方寻世子,被仙门百家尊称一声少主。
——可谓是把全天下的尊贵都披在身上了。
然而,所有显赫的身世、倾尽天下的富贵,跟那张脸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公子素雅,眉目雍华。锦罗玉衣,却纤尘不染。
正因如此,才鲜少有人去研究他的穿着打扮。
因为没有反应的时间。
一秒都没有。
大部分人只能与他擦肩而过,恍然瞧见一抹白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再眨眼,只能闻见如丝如缕的春风;若能与他迎面撞上,连呼吸都兼顾不得,只痴痴着盯住那张脸了。
只一眼,便终生难忘,再回过神来,他早已隐入尘世之中不见踪迹了。
他曾是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上谪仙,是凌云傲雪的劲竹孤松,而今却飘摇人间,成了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
三年前,他取“奈何”二字,封佩剑,离仙门,退仙君之位,混迹江湖,成了一只玩世不恭的闲云野鹤。
奏着说书人的抑扬顿挫,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白墙青瓦下一出闹戏。
光天化日之下,一蛮汉竟当街强抢民女!那女子毫无反抗之力,眼见蛮汉就要将她掳走,这该如何是好?
千钧一发之际,她出现了!
红衣女侠飞起一脚,直接踹断了蛮汉的狗腿!真是天降正义,大快人心!
那红衣女侠指着蛮汉,正义正词严地说着什么,巷口处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说书人一捻胡须,“那人喝道:你们杀人放火打劫打家劫舍,今天是熊心豹子胆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蛮汉恼羞成怒,突然从地上弹起,扬起如木桩般粗的手臂,做饿虎扑食状捶去。
“陈虎大怒,拍马挺枪来战史阎罗,只见长枪一刺,朝着史阎罗心头刺去——”
那红衣女侠连刀都不拔,赤手空拳便去迎战。只见她长腿一扫,轻轻松松就把他踹飞到十米开外的莲池里,砸出几米高的水花。
她让女子顺着巷口离开,自己护住则女子后身,气定神闲地站在街上。
江破云看着那红衣女侠的侧影,一瞬愣住,茶盏在掌中转了几转,终于停了下来。
忽地,他冷笑一声,夹杂着些许苦涩。
街边倏然跳出十几个身着破布黑衫的大汉,个个长着浓密的络腮胡,手握弯刀,将那女子团团围住。
那些看热闹的旁人一哄而散,更是有小童连声惊呼:“黑罗刹来啦——黑罗刹来啦——”
黑罗刹三字像是密咒似的,一瞬驱散了众人,连阁楼里的闲客们都躲到桌下,生怕被瞧见。
一时间,就剩下江破云一人还倚着窗边。
黑罗刹,虎背熊腰络腮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为害一方,连官府都管他不得,洛南百姓是又恨又怕。
为首黑汉名罗一,颇有狗熊之风。
“黑罗刹在此,别不识抬举!你再多管闲事,便让你和王家一个下场!”
她浑不在意,“什么下场?”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江破云面色一沉,两指一弹,登时将手中玉盏弹飞,重重砸向罗一的脑袋。罗一想要破口大骂,半个字未出口,脑袋就落地了。
“大哥——”
原先被踹断腿的蛮汉怒喝一声,原是罗二,他目眦尽裂,招呼弟兄们抄家伙一齐上阵。
那女侠毫无惧色,拔刀与冲上来的黑汉厮杀。
她侧身躲过砍来的攻击,架起腰间近半百斤的银制弯刀,飞身跃起,一连捅穿几个的天灵盖。她于半空中横身一踏,利刃一闪,割断了一排黑汉的喉咙。
霎时间鲜血喷涌,染红了青石板路。只剩罗二仰倒在地,苟延残喘。
女侠落地收势,背对尸体,稳立于罗二面前,甩去刀锋残血,收刀入鞘。
一时间,气焰嚣张横行霸道的黑罗刹,就这么被轻松剿灭了。
风月楼内惊堂木一敲,说书人字正腔圆道:“人道是,红衣醉江湖,长刀斩恶贼!妙哉妙哉!”
那红衣女子收刀,轻功越过地上的躺尸,缓步走到罗二面前,用脚尖挑起地上一把刀,踢到黑汉面前,便转身而去。
“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你。你自行了断。”
习武人不能后背示人,她又犯了大忌。江破云暗叫不好,正想飞身跃去,却也来不及了。
罗二抄起大刀,飞身刺向她的脖颈,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这一刀上。
她却背后有眼似的,即刻拔剑出鞘,动作快出残影。
剑鸣破空,一道带弧的银光闪得江破云双眼刺痛,待睁眼时,只看到黑汉的人头落地。而那女子连头都没回,剑已然归鞘背后。
惊堂木又是一敲,说书人拔高了语调,“最恣意,惩恶扬善心,一剑啸雷龙!快哉!快哉!”
原先藏起的百姓们举手高呼,十恶不赦的黑罗刹终于有了报应,实属大快人心。
江破云重新椅坐阑边,眼中不知何种情绪翻涌。
“姑娘——姑娘!”人群中让出一条道,矮县令身骑高马而来,下马就要行大礼,被叶大侠抬手制止。
“姑娘收拾了这黑罗刹,可真是给我们洛南帮了大忙。这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他听闻黑罗刹在风月楼前闹事,本想拿银子息事宁人,没想到他们竟被半路杀出的女侠剿灭。他无以为报,只能献上银子以表感谢。
女侠背手而立,辞谢道:“不必,举手之劳罢了。我初闯江湖,行侠仗义,不为钱财。”
矮县令识趣道:“烟火晚会是我们洛南的特色,我让百姓办得热闹些,保证让姑娘满意。”
待叶闯点头,他让人封锁街道,呼退人群,拜别离开。
待面前空无一人,她才高喊一声,“下来!”
虽未点明是谁,但有人自知。
江破云纵身跳下风月楼,只一瞬便稳稳当当地落到红衣女侠身后,身轻如燕,衣袂飘飞,旋起一阵清风。
女侠眉目凛冽,头未转声先到,“你有何意图,为何一直盯着……”
她一转头,眼中的寒光让常人见了后背直发凉,可江破云波澜不惊,他看出这层冷硬的肃杀之气藏着的是一双看呆了的眼睛。
盛气凌人的气焰顿时哑火,她看呆了。
“……我。”
女侠年少轻狂心高气傲,鲜少拿正眼瞧人,不过就是乱花丛中不经意间的一瞥,便乱了心神。
初见竟是重逢。
慌乱,雀跃,忐忑。
冷硬的心壳被敲开,迸出道道碎痕。
她只觉得天地倒悬,万物复苏,血液倒流,心跳怦动,只听得见自己微颤的呼吸。
春分,锦中,隔岸相望。
惊鸿一瞥,了误终身。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的白月光站在自己面前更有杀伤力的?
激动得她差点就要把人扛起入洞房了。
大脑无法思考,她目光炽热,眼波流转,由衷地说: “我……我想上你。”
……
江破云停止了思考。
女侠根本无法思考。
说书人最先思考过来,颠狂地怒拍惊堂木。
四字一出,谁人能不称赞她一句——真是表白界的天纵奇才!真是妙啊!
“黄毛丫头小白脸,乱秀恩爱讨人厌!见色起意惹人嫌!还随地大小便,将那一见钟情演!”
阁楼猛地一震,说书人险些摔个狗吃屎,为保小命实相地闭上了嘴。
江破云看着一副武痴模样的女侠,自以为她口中的“上”是跟他比划比划的意思,并不与她计较。
他倾身在她耳畔低言,意有所指,“无双女侠可觉得小生眼熟?”
“女侠?”他歪头问道,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叶闯不甘心。
……怎么会不记得她呢?
女侠身姿挺拔,眉宇英气,墨发高扎,豪气如许,自是人间第一流。
人群中有人眼尖,认出了她。
“那不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少年女侠红衣无双吗!叶大侠——我是你的粉丝啊!”
“红衣女侠……”他暗自呢喃,眯缝着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语气些许玩味。
她方才回神,又变回那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目光如炬,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个遍,大声地自报家门,“我叫叶闯,字怀瑾。”
只是在说“怀瑾”二字时,窘迫地撇过头去。
江破云看出叶闯不喜欢这个文雅的表字,故意拍手赞叹:“怀瑾握瑜兮,心若芷萱。好字,好字。”
他瞧见她黑脸,默不作声地勾了勾唇角,“小生江奈何,刚到此地不久,与女侠萍水相逢,竟一见如故。不如我以握瑜居士为号,以此纪念这段奇缘。”
“沃鱼居士?”叶闯看着孔雀开屏的江破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原来是个吃货,还喜欢吃鱼。之前怎么没听他说过?”
江破云知道叶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无心挑明,只拢了拢衣袖,风轻云淡地笑道:“女侠,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小生明日便要离开洛南,恕不奉陪,你我江湖再见——”
风流公子,潇洒浪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若想走,谁也留不得。
但是,他对面的人是叶闯。
在江破云迈开步之前,叶闯抬手一拦,直接揽住了他的腰。不过用劲过大,直接把他拽进了怀里。
身体相撞,江破云一个激灵,就要往后退去。而叶闯是用了狠劲儿的,即便他半个身子已经后仰到快折成两半了,她也不放手。
“那你便陪我一日,明日一早,我便放你走。”
话语中的霸道不容置疑,细细品尝,能回味出一种有些可爱的祈求意味。
江破云嗤笑一声,反问道:“凭什么?”
他虽不以真实身份游历四方,但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门少主,岂会任由江湖上的无名小卒摆布?
叶闯不言,手中运起雷电。天气异变,大有黑云压城之势。飞火之下,空巷之中,唯剩二人。她的目光如狼似虎,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江破云自认倒霉,这叶闯身法了得,气通天地,又能无声运诀,绝对是道修同辈中的佼佼者。他何必以卵击石?
古话说得好,男子汉大屁股……不对,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保住小命,他决定暂时顺从这位叶闯大侠。
但他鲜少如此被动,多少不爽,江破云踱步上前,轻言戏道:“良宵一刻值千金,纵使我愿意,你付得起吗?”
“我的本事,仙君不是三年前就领教过了吗?”
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
叶闯不信他会忘记自己,即便她当时并没有说出真实身份,但她确信,江破云一定不会轻易抹杀她的存在。
除非另有隐情。
江破云一听“仙君”二字,面色一沉,他的直觉此时悬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叶、闯,”他反复斟酌二字,“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不再反抗,而是顺着叶闯的力道一点点酥了傲骨,声如飘絮,温言细语,“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江宁的腰就是这么细,同你分毫不差。”
韧而不柴,美而不妖,此腰绝矣,恶断楚宫。
雷声乍止,乌云退散,耳畔莺语风鸣。
他险些气得晕过去,勉强稳住仪态,不甘示弱地回道:“叶大侠以腰识人,小生佩服。你既爱细柳腰,就应当去寻个美人,而不是我等闲散浪客。”
叶闯更加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就是美人。”
她故意打断他,“即便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所有的美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你。”
江破云抿唇一笑,目光里皆是鄙夷。
“好,如果我是江宁,我要感动地晕死过去了。”
在叶闯“我很乐意听你胡扯”的从容中,江破云主动将手腕露出,“你说我是仙君,现在你来探探,我到底是什么修为?”
叶闯皱了皱鼻,以掌运气,一瞬探入他的心脉,登时一惊。
他居然没有法力?!
……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
叶闯不可置信地反复闻着他那一截手腕,又闻向他的脖颈,不停地闻闻闻看看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有用同一款安神香且腌入味儿、用同一张脸且在生气的时候都会软下语气、腰一样细脸一样惊为天人……的人。
叶闯格外认真地说:“或许你并不是他,只是很多地方有些相似罢了。”
江破云意外她不再坚持,暗暗失落片刻,心里默默,“看来你并不是她……”
“我不信,”不容任何反抗,叶闯一把掳走了他,“你肯定是故意不认我。”
她弯下腰去,趁对方没反应过来,环住他的双膝,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任他挣扎,向那熙熙攘攘的簪花弄走去。
“无论如何,你都要陪我在这洛南好好地玩一玩。”
叶闯暗爽,将他往上颠了颠,大有洞房花烛夜要将人狠狠欺负一番的架势。
文中说书片段取自水浒传,由于时空问题,在原文基础上修改了。
ps:此文前三章半和大纲于2020年写,那时候就想写一个女主绝地反击追夫火葬场的故事,只可惜脑中只有几个关键高光的雏形,一直没有把剧情练成串,所以23年年末开始了!
前几篇的节奏快,到后面会好些,一切不按套路出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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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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