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克拉玛依。
毕竟是九月,过了山区就不再下雪了,只余下风发狂地吹、依然是冷。众人为仍留在塔城的驻军虔诚地祈祷一番,便都翻身上马,预备与自己的老战友走完剩下的征程。
第七师过境,马蹄声密密地压着地面。收到消息的安西都护府里快步晃出来一个有些胖的男人。
“安西侯。”陆行阙先行作了一揖。
“陆将军。”李晟热络地笑道,“这一路甚劳累!快领着人进校场歇歇脚!您与世子随我进府里来。”
“嗯。”陆行阙应下,干脆地招呼众人马吃粮去了。
“坐、坐。陆将军,你们厉害!十三城啊。这西北的路也是难行,不过到河西就好了。赶赶年关前说不定还能到京嘞。”李晟一边说着一边侧头打量陆天眠,转而再看看自己,心底忽然生出些酸。
屋内只对着放了两把椅子,霎时只有陆天眠站着了。陆天眠也不怯,含着笑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李晟有些胆寒,便收了眼。“侯爷好气派!”陆天眠爽气地说道。
“只是得了些父王的荫蔽罢了。”李晟无所谓地摆摆手,“倒是世子,才是通身的威武。”
“哈哈!好。”陆天眠仍然笑,啧啧两声说:“安西侯的第六师拥着克拉玛依,真是个好地方啊。我都许多年没见着绿洲了。”
“世子过誉。那什么风水不都是上天赐的;再有了,亏得你们塔城顶着,不然我哪儿敢躺在这浑水摸鱼?”李晟呵呵地奉承道。
“这本就是第七师的责任,侯爷真是言重。”
“都是兄弟!哈哈。一起戍边的无论是哪一师,只要是在我西域都护府报了备的,都是顶亲的。”两人互相拍拍肩。毕竟是同辈,不一时就混开了。
陆天眠站直了,敛神正色,说:“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们也就不说两家话,我跟你讲:这次回洛阳,我想好了,皇帝再给我爹多大的帽子戴我们也撂担子不干了!你也知道,后备不足的军队就是再大也是个纸老虎,别看第七师在塔城威风凛凛,穷啊!马马跑不动、人人吃不饱,带着这一小路进京都难,这让我们怎么打?”
李晟一听,登时就拍了凳子,有些怒:“若羌那儿怎么与河西分的银子?!还能亏着你们第七师!河西倒是养得肥。欸……”李晟故作叹气,说:“世子有所不知,这银子是中央拨下来、十四个师挨个发的。我们西域的银子按理是我府里管,但若羌那儿接着河西六部,这就把财权交给了若羌。若羌再分给西域各部。”
陆天眠听完,表示理解:“我不论他上头怎么打算,塔城也是没有办法了。你说他河西还能种点东西,我们……”
“好说好说。”李晟连忙打断陆天眠:“世子,这样,塔城大部队那边我再跟进、过几日府中事务了了,河西我也尽早与万启铮商洽。这样吧,接下来你们要去库尔勒,路也甚远了。我先备些粮草送送诸位,也算尽一点小小心意。你看如何?”
“那就谢过侯爷慷慨解囊了!”
“嗨!都是自家兄弟。”
眼见得马都吃得差不多,陆行阙提出白天好走路,不如不叨扰第六师。李晟亲自送了第七师,一路人马也远了,马蹄声渐渐听不见。
李晟身旁的副官说道:“这姓陆的真是不好惹。平日里不见他们拜见侯爷,倒是一来就知道狮子大开口。”
李晟表情僵着,还维持着送第七师时候的热情。听完副官的嘀咕,他的脸也冷下来,厉声教训道:“闭嘴,无知的东西!”
“这才是将门之子啊……”
那边。
陆天眠痛痛快快骑在马上。陆行阙拉着马头靠近儿子:“你小子可以。这是掏了李晟的血本了。”
“我还能让你拉下脸去找个晚辈要银子?原以为李晟就是个坐吃山空的恣睢之臣,没想到竟是个能相与的。”陆天眠骤然拉紧马绳,马顺着势扬起前蹄,陆天眠在马上笑得张狂:“去库尔勒喽!”
……
一路沿着西北,到河西,众人终于摸着了渭城的边。过了渭城,就是洛阳了。一开始只有西北山区飘着雪,过了敦煌之后,下雪便成了常态。出乎意料的,年关前,第七师竟赶到了京城。
京城熙熙攘攘的,夹道都是人,他们在好奇。
“听说第七师从塔城回来了。”路人说。“多少年哩,陆行阙大将军去的时候,我们俩毛都没长齐嘞!”另一位路人啧啧道。如果洛阳的人民知道他们在这数月间经历的残酷,他们或许不会对第七师回朝的光景抱有如此期待。但很可惜,他们只能看见一张张捷报,却闻不见边关凄厉的风雪中传来的腥锈的铁味。他们眼中,这支战无不胜的师旅班师回朝,肯定是无限风光:锣鼓钲镗、每位战士都骑着骏马奔腾、洛阳城的大门齐齐地向他们开敞……
因此当第七师真正出现在洛阳人的眼前,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没有锣鼓宣示他们的胜利、训练有素的战士们静悄悄的;只有前面的将军和他的儿子、和因赶路而伤的战士们骑着马,其他大部分战士们都下马步行而至,他们经过数月暴风雪的冲洗,除了尚且年轻的仍有活力,其他的战士难掩疲倦。只有战士们尽力保持稳健的步伐,以及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使人民能够确定——这的确、肯定是第七师。
……
皇帝已经多年没见陆行阙了。当年陆行阙带着七卷有关制敌之术的文书,从昆山被举荐到洛阳,皇帝就亲自接见了他,他永远忘不了见陆行阙的第一面,真是意气风发。皇帝站在前面,陆行阙就跪在他的脚边,低着头,腰板却挺得直直的。皇帝亲自扶他站起来,丝毫没有新皇的架子,只有充满的对贤才安邦的渴望。那一年,皇帝二十一岁,登基第三年;而陆行阙仅仅比皇帝小一岁。他们都很年轻——那时的皇帝并不知道,他这一扶,竟扶起了燕国边防坚不可摧的城墙;而陆行阙为了报答皇帝此一扶之恩,从此永别了他的故乡昆山、暂别了繁荣的洛阳,来到边地克拉玛依,最后竟军压塔城。西北一待,就是三十年。
陆行阙离开洛阳那年是饥荒之年,加之当时边防大将军、皇帝的亲弟弟李璟恒战死,边地自然动荡。当年湿润的南方地区闹起洪涝,连片的庄稼被淹死,农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忙碌半年,颗粒却被天收去了,他们哀怨、哭诉,却又无能为力;北方则是干旱,极其干旱,甚至中北地区的地面都龟裂了,天地之间空空的,好似人民填不饱的肠胃和流离颠沛的生活。
陆行阙出发那日,冷风浩浩,黄沙被吹得漫天的飞,无垠大地夐不见人。皇帝也是亲自来送了他。穿着甲胄的年轻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对同样穿着甲胄的陆行阙说:“此行凶险,汝且珍重!”
陆行阙低下了头、腰板挺直——犹如他们初见那般,皇帝俯视着他。陆行阙郑重地许诺:“陛下切莫以微臣性命为念,臣定不负嘱托。”
风啊,是压不弯陆行阙的脊梁的;而飞沙,在当时,却把陆行阙的眼睛蒙住了——他的眼睛红红的。一步一步走远,陆行阙恍惚间想到李璟恒,这个与自己素昧平生,但肩负着同一份荣誉与责任的大将军,此时他们俩的命运竟遥遥相照。但他不会回头,他知道,皇帝一定在看他,看第七师,他的脑子里不住地闪过他曾经与皇帝相处的无数个片段,而令他最难忘的,无疑是他的战术第一次被皇帝真正投用到战场上那天:
站在皇帝的书房中,他看见皇帝从许多噼里啪啦的书简里抬起头招呼他:“是洵若啊,快来看!”皇帝说。皇帝展开了当时平王李璟恒传来的捷报。他上下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完——紧接着,他看见皇帝笑了:“朕用卿之战术,竟清退敌方五万余,现已拔下五城!克拉玛依守住了!”陆行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皇帝此次传他的目的。他又惊又喜,他和皇帝、还有边关的捷报一起,笑作一团。
皇帝又说:“欸……平王也老了。”
“怎会?平王壮心不已。”陆行阙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谨慎地答道。
皇帝止住笑,认真地说:“卿知道吗,朕以午时降,先帝览揆,曰朕‘君彦’,君临燕国,朕必定要是这治国兴邦之人。克拉玛依守住、接下来就是夺回塔城。平王老了,这一战险啊。”
陆行阙抬头看向了皇帝,这分明是一双欲壑难填的眼!他的嘴角陡然凝固,连回话也做不到。——陆行阙心底忽地爬上惶恐,细细密密的冷意升至头顶,将他因为捷报而激动发热的头脑浇凉了。那天,他退出去的时候,后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将出洛阳这一天,陆行阙明白了那日的恍惚——原来他的幸运,作为筹码,早已标定了他的结局。
……
进了内城,陆行阙翻身下马,并嘱托陆天眠也赶紧下来:“这是宫里的规矩。宫规多、杂、森严,这里不比塔城,你言行举止须多注意。”陆天眠应了一声,随即翻下马,以落后父亲半个身位的距离继续前进。街上满目琳琅,都是陆天眠没见过的光景,这使他有些无所适从。
陆天眠忽然有些好奇,他同父亲找话道:“皇帝长什么样?我会见到他吗?”
“一别多年,陛下肯定变了很多,我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你就跟在我身后面,见,肯定是能见到的。”陆行阙回答。——话不多不少,凑在一起话就会变多的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交谈,就这么静默地走近城墙。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一抹明黄的身影,李君彦已经等候多时了。——的确是一别经年,李君彦少年时毕露的锋芒大多已经收敛,转而为沉稳,周身流转着多年上位者隐而不发的威严。雪虐风饕,李君彦穿的却不很厚:内着芍药紫云缎衫,外披龙云纹狐裘披风,花纹龙纹皆是银金线双面绣;腰间系着绦绿的、无杂斑冰透翡翠。雪的白没有浸染他分毫。陆行阙缓步走向他,重重地跪下:
“陛下……”陆行阙的声音有些颤抖,
“臣陆行阙,前来复命……”
“行阙,起来吧,”李君彦说,“你的儿子,都已经,已经这么大了啊。”
“今年已经二十了。”陆行阙说。
“叫天眠是么?人高马大、真是个好孩子。”
“名天眠,字辰远。”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好名字。二十了,当年,你带兵克拉玛依,也不过二十三吧……”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多年未见,他们彼此已经不很熟悉了。被人群拥着,李君彦一行人回到内殿。而第七师全体则去原来的将军府。——陆行阙在洛阳时并未有自己单独的府邸,但为了表示对边关战士的重视,李君彦在下旨令他们回京的同时,就开始修葺原李璟恒的府邸,作第七师修整用。重修的将军府必定称不上富丽堂皇,却已足够舒适:对比起塔城的戈壁石滩,这里的地面被压的平平整整,走起路来十分舒服;也没有乱石拍雪,屋内升起的炭火,把空气烤的暖烘烘的;更别提下人们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的吃食。虽无画卷、文玩等雅趣,但对于将士们来说,这间屋子的装潢已经华丽到近乎奢侈的地步。许多将士们东看看、西转转,啧啧称奇。
第七师连拔十三城,扩疆无数,龙颜大悦,赏陆行阙将军金银财宝十三车、美人五十、赐将军府一座;同时宴请全宫,庶二品以上妃嫔皆可入殿一同宴饮,时间就定于十五天后。如此规模的庆功会,皇宫内外一片哗然,同时也开始紧张地筹备起来。
这可是一个抛头露面的好机会,他们如是想着。而将军府内,这次庆功宴的主角——陆行阙与陆天眠,此时却有些惴惴不安。
来了!第二章,这父子俩终于进到皇宫了……_(:з」∠)这段还是用了我最熟悉的打法:正序加插叙,但写起来还是蛮痛苦的,有点词穷,毕竟比不上文学科班生。怎么说呢,我一直有一个“完成一本书”的愿望,因此这篇其实早有预谋,情节也大多是在高中晚修发呆的时候构思的。但是当我真正可以接触到电子产品开始码字的时候,语文课又离我远去了。但是人生无常嘛,总会有遗憾的。
再有,地理生抢答:南涝北旱是厄尔尼诺年还是拉尼娜年!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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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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