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像是终于想起来如何呼吸了一样大口地吸着氧气。
昏暗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
它又开始找一些民居歇脚了……倒不如说是空白区大部分的房子都是民居。它给我的那一那些被铺都已经太久没有发挥作用,似乎已经失去价值了。
我起身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在房间里搜寻默岁的身影,却只看到了它送我的迷你熊安稳地摆在床头。它果然还是不在。我也曾鼓起勇气尝试过让它和我待在一起,它虽然口头上答应,但我醒来时它便已不在我的身边,不论是清晨还是半夜 它应该是在我睡着之后就离开了。
我曾和它有过隔阂,等到我打破这道墙时,我才发现,它和我之间突然又出现了无法逾越的屏障。我和它之间,似乎永远都会被什么东西阻隔。
我好想见它,我们明明每天都待在一起,但我现在的心情却有些抑制不住。我大概是被刚才真实过头的梦境影响了。
我掀开被子下床,踩着冰冷的砖块去到客厅,望向与之相连的阳台。那里只有枯萎的植株在随风摆动,除此之外,仅剩无尽的空旷——它不在那里。
它去哪了?它抛弃我了吗?
不、不对,它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的。
我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快步冲出房子朝这栋楼的楼顶进发。我脚下似乎有些异常,几次差点踉跄摔倒,要是磕到台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了。
顶楼那个白色的门早已损坏,半边门不翼而飞,剩下那块还染上了不知名的黑色污渍。我忐忑地从门里探出头望向外面,夜幕下冷寂的空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它在这冷寂的夜里独自站了多久呢?
我定睛一看,它就背对着我站在不远处,身旁是它的一位独眼的同伴。我也顾不上其他的事,怀揣着激动朝它走过去。
“怎么了?睡不着吗?”
它回头看到是我,就让它的同伴先离开,自己朝我走了过来。
“没……”
我有很多只有它才能回答的问题,一见到它却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问起好。它在我前方隔了一段距离停下,耐心地等待我的下一句话,但它的目光好像在间歇性地向下移,弄得我有点不自在。
“那个……”
“抱歉,只是你没穿鞋,所以眼睛不自觉就……”
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着急得光着脚就跑出来了,难怪感觉有些不对劲。被它看到我这副模样莫名有些羞耻,我的脸也被刺骨的晚风吹得有些发痛。
“这里有点冷吧?我们进去说吧。”
它从我身边经过走进了楼梯间,我乖乖地跟在它身后,心理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
“默岁……”
不知是楼梯间的黑暗还是那个梦的缘故,我似乎真的拥有了比平常更多的勇气和决心,但我说到底也只是个脆弱无比的人。
“嗯,我在。”
它闻言回头望着我,即便我沉默得再久,它也还是在静静地等候着——它似乎从来就没有为了什么而着急过。仔细看来,它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生机,深邃得无法望清底部,只能倒映出不属于它的事物,与我和它相遇那时别无二致。
但这样是不对的啊。难得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发生改变的只有我自己吗?
“我们……是朋友吗?”
我借着说话把头埋得很低。我不想看到它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有些想捂住耳朵,去掩埋它否定的答案——我似乎已经认定了它会否定。
“朋友么……你在意这个干什么?”
它会这样说,就表明它并不在意我们的关系吧,换句话说,就是否定吧。在大部分时候,含糊不清就已经代表了拒绝。
我也忍不住思考它的问题。的确,目前物资充足,而且大部分都交由我管理,说得现实点,就算我现在失去它也有很大机会抵达安全区。只不过我在意这些并不是因为生存问题,而是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
“嗯……这个,主要看你吧。”
我的失落大概表现得很明显,它把选择权交到我手上了。它在这种时候也还是这么温柔。但,如果我回答“是”,就像是强迫它违背自己内心;如果我回答“不是”,我和它大概就再也没有成为朋友的机会了。似乎不论哪一个,都不是正确答案。
都是假的吗?它一开始对我说的“要交个朋友吗?”也最后只成为了我的夙愿了吗?
等等……
我伸手去翻找衣服上的口袋,终于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初遇时它送我的双头粉白色小花。只是因为待在我的口袋里太久,磨损严重,又没有根系为其提供营养,一整朵几乎都变成了棕色,不成样子。但我还是想试试看,即便只有渺茫的可能。
我学着它那天的样子向它递出那朵花,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断断续续的。
“要……交个……朋友吗?”
寂静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良久,它都没有任何动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就在我打算抬头的前一刻,耳旁突然传来我耳熟能详的轻微笑声。我真正抬起头才发现,它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捂着嘴,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它在憋笑。
“好、好啊,交个朋友吧。”
它微微抬起头看着我接过了小花,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眼中似乎流动着晶莹剔透的泪光。
好可爱……虽然有些笑容扭曲,但它的可爱并没有因此削减半分。
我,成功了啊……我真的做到了……
太好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真的太好了……
等到我们两个都冷静下来,天上那一抹惨淡的月已经要被寂静的夜吞噬。我和它还是待在楼梯间里,它给我找了一件保暖的外衣,我就算要独自面对外面孤冷的寒风也毫无畏惧了。
我跟它聊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我的名字,我的家庭,我的学校,我曾经的同伴,还有我梦中的她。它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没有给出任何意见……这样就好,我说这些事并不是特别希望别人随意发表意见或是不负责任地提出建议或擅自宽慰,只是想用倾诉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当然,如果是它的话,就算说一些安慰或者关心的话,我也不会介意,因为它和我大概是同病相怜的。虽然我的人生悲剧远比不上它,但起码让它知道了自己有个同类,或许我和它都能因此安心一些。
等我的故事讲完后,我全身上下果然放松了不少,如同将自己灵魂深处的污垢一点一点清除那样畅快。
“辛苦啦~谢谢你让我听到这些。”
它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细小的手指不时动两动,脸上挂着真伪莫辨的笑容,但它的确是对我笑了,这就够了。我的目光再次被它手腕上的绷带捕获,如今那如同开裂老树的树皮般的触感依旧记忆犹新。我仍记得,它腹部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我身体中心脏的来源。
“怎么啦?”
它察觉到我的目光,把头侧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单纯得堪比孩童的眼睛看着我。
“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
我能说出这句话,大概只是受气氛感染,换做平常,我一辈子都不会问别人这种问题。我的这份勇气,是不是让它回忆起不好的事情了呢?
“可以是可以,但你没关系吗?”
我似乎在看到血肉模糊或是极度恐怖的事情时会生理不适,不受控制地吐出来。不过如果是它的话,我可以尝试努力去接受。
我向它表明决心之后,它将一只眼慢慢闭上,顺便把它基本只剩骨架的手伸出过来。我有些不明所以。
“你说要看嘛,就由你把绷带解开咯。”
它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而且就算要我来我也无从下手,因为我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更何况是伤得如此严重的手,我万一搞出什么意外就糟了。
它的手上下摆了摆,似乎在催促我快点。我又犹豫了一会,才上手小心翼翼地帮它解开绷带。它把另一只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大概是嫌我太慢了吧。
随着我笨拙动作的进行,隐藏在绷带下的一条条干枯的河道露出了真面目。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仅仅只是看到就如此触目惊心,它是怎么对自己如此残忍的?它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了什么?在看到自己鲜血四溅时又在想什么?
“……疼不疼啊?”
我用手轻轻抚摸它冰冷的伤口,想要将它的不幸抚平。我的心也随之隐隐作痛——我宁愿这些肮脏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身上。
“不疼哦。”
它的声音轻明而遥远,仿佛并不在意这一切。它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受。
“放心好啦,我还是很爱我自己的,这只是我生前的一个奇怪癖好而已。”
它为了让我安心,似乎编了一个荒唐的故事来安慰我。我知道它的故事,但我无法理解它的内心,把伤害自己作为癖好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可能。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咬咬牙,做好了觉悟。
“肚子上的,也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它把双眼睁开,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会。我看到它的眼里映出了我坚定的样子。
“真的?”
“真的。”
它的唇角无奈地勾起,把头从膝盖上移开,而后慢慢把腿伸直,轻轻地将校服撩起。那道无底深渊里的黑暗直接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的喉咙像是被呛到那样酸涩,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往下落——我又一次在它的面前哭了。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它才会死的。
好痛……好痛……不仅仅只是心脏,全身都好痛……它又经历过多少这样的痛苦呢?
明明说做好了觉悟,明明决定不再给它添麻烦,但我却又一次……我好麻烦啊。我要被它讨厌了吧?这只是我咎由自取而已,就算是它这样脾气好的人也一定……
“真受不了你啊。”
它抱怨的话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失望,反而带着一丝笑意。我感觉有什么轻轻落到了我的头上来回移动着,非常舒服。一抬头,果然是它轻轻地笑着在抚摸我的头。
“呃……这样做,心情会好点吗?”
我又一次被它温柔对待了啊。我一直都在依靠它……一直都在伤害它。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又一次扑到它的怀里。我不敢太用力,我怕它瘦弱的身体经不起我的折腾,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待在它的身边。
“诶?”
我又让它困扰了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遇到它的人偏偏是我啊……
它没再说话了,但依旧抚摸着我的头,一如那天,它为了我而冒着风险争取资源与权益那样,为了这样软弱无能的我,为了这样麻烦透顶的我。
“默岁……”
“嗯?我在。”
“默岁……”
“……我在哦。”
“默岁……”
“我在哦。”
……
这一次我没有哭很久,也没有在它会里睡着。我从它身上吸着鼻子起身时,它就像是毫不在意刚才的事一样,一脸关切地凑了过来。
“没事了吧?”
“嗯……抱歉。”
“不用道歉啦,你没事就好。”
它摆了摆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纸巾来擦我的眼泪。我没有躲,我现在有点享受被它照顾的感觉了。
“放心吧,干净的。”
我脸上的惊慌和难为情大概被它误会成了介意吧。只要是被它照顾,脏不脏其实无所谓,只要是它就好。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我知道,为了不伤害人类,默岁只能让自己和它的同伴以它为食物。但我果然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它的动作慢了半拍,随后有些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把手上的纸巾随手丢掉。
“我尽量吧。”
我又一次难为它,却再一次被它谅解。
它撑着膝盖站起身,走上楼梯往天台前进。我赶忙站起跟在它身后。
在遥远的天边,夜幕已经燃烧起来了,火红的一片好似要将这大地的污秽烧尽。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日出。第一次,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和其他人,而是和默岁一起,真的太好了。
“很快就要结束了呢。”
默岁在一旁舒展身体,无意间说出的话提醒了我。我似乎沉浸在欢乐里太久了,我忘了,安全区只剩下一两个星期的路程了,而我向它许的愿望是“活着到安全区”,它也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换句话说,我和默岁还有一两个星期就要分离了。即便没有我的愿望,分离也是我和它注定的结局。
我和它最开始相遇的目的,就是分离。
我后悔了。
我还不想和它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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