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的自白
尊敬的包先生，抱歉我如此冒昧地给您寄去了这封信。
您应该已经收到了小奈寄给您的资料。那份资料已经收集了我那几年生活的大量记录，但是仍不够完整。请允许我亲自告诉您这一切，您就会知道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多么让人震惊，而我此前受到的判决是多么不公了。
我本名并不是豆豆，而是小白，这是阿喵为我起的名字。他说我无父无母，生来一副可怜样，既然是昏死在他的家门前，他又救活了我，他便自然承担起养我的责任，又为我起了名字。
“你浑身雪白，那你就叫小白吧。”
阿喵就这么决定了我的名字，而我就这样成为了他的朋友。
阿喵后来告诉我，我刚到家里的时候还太小，还不懂如何寻找食物。阿喵每天要捡两只猫的饭量，很辛苦。不过从我记事起，情况就好多了，因为我可以跟着阿喵一起去垃圾堆中找食物了。不过，阿喵并不喜欢我用“捡垃圾”这个词来形容我们每日的工作，他更习惯使用“变废为宝”这个词。
“比起那些要和呆瓜们共处一室才能混口饭吃的猫，我们已经算幸运了。”阿喵总喜欢说这句话，他口中的呆瓜指的是狗（请原谅，阿喵无意冒犯狗，他只是习惯了这样说）。我知道，阿喵不喜欢狗，也不喜欢过寄人篱下的生活。阿喵曾说过，我身为小猫也一定要远离那些呆瓜，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
可是我还是和一只狗成为了朋友。
这件事是在我独自在垃圾堆中奋力扒拉着找东西吃的时候发生的，那天凌晨下了大雨，阿喵生了病，我好不容易才劝说他同意我独自去村里的垃圾堆里找吃的。
我出发的时候，雨早就停了——幸好雨停了，不然我才不想出门。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下雨。
乌云早就散了，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潮湿味儿。雨水积压在泥路上，有些混合着尘土四处流淌，有些干脆就伴随着落叶和乡间乱窜的垃圾一起在泥坑里安下了窝——所以我才说，我不喜欢下雨。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一个个小坑，拼命忍住对自己那满是泥水的脚的嫌弃，终于到了村子的垃圾堆那里。
先生，如果您已经看过小奈给您的资料，那您应该记得那张充斥着垃圾的酸臭味的照片吧。尽管照片与我当时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但是那个乡村并没有什么改变。您仔细看看那张照片，便可以看到我那时看到的景象。这便是那个村子，也是我的家乡——如果我有家的话——不过，先生，您可别嫌我啰嗦，我还得向您仔细介绍这个村子，毕竟这地方从我的整个经历来看真的很重要。
这个村子是您治下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就在您领地的西北角上。这儿曾经是一个热闹的小村子，阿喵说过去他在那儿根本不必专程去垃圾堆里找吃的。只要稍微走一两步到路边就能享用一顿美食。
“五步一小贩，十步一家店。会做生意的就做生意，能种田的就去种田。谁都闲不着，谁也不会无事可做。一到假日，街道上就热闹得不像话。那时候啊，猫之间见了面还会互相打招呼的。我们一见面就互相问候，瘦了吗？瘦了瘦了。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阿喵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据说他小时候可是只肥猫，这当然不是他自己告诉——哦！抱歉。我的话太多了，我总是这么好吵吵嚷嚷的，哪怕写信也是这样。
这个村子在我的印象中可与热闹挂不上钩。那里都是些独居的老人，他们吃的东西都很少，我们也跟着挨饿。我这倒不是在埋怨他们，因为他们真的不容易，一年到头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坐在戏台子下面听人家在那儿唱戏，可是到后来戏班子也不来了……
总的来说，这村子算是彻底没落了——先生，我并没有说您管理有问题。我去过您治下的另一个地方，那可真是个繁忙的大城市，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热闹繁荣的景象。我知道大人物总是有大的考量，只是那些老人总归劳苦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还过得那般……先生，我现在岁数也不小了，总算是体会到一句话，不管是猫还是人，总归是要有变老的一天的……
您瞧，变老了的一个缺点就是记性差了。我差点忘记我这是写到了什么事了。那天我强忍着反胃的滋味在垃圾堆里翻弄那些被雨水打湿的垃圾，有些还黏糊糊的。就在那时候，长毛狗出现了。说真的，我当时被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个怪物，有些毛结成团捆在一起，还有些正湿哒哒滴着水，黄泥黏在他的身上，他黏在垃圾的身上。
我弓起身子警惕地看着他——我当时没有跑，全是因为我当初听一个骗子说过，见到狗可千万不能跑。现在想来，这便是一切事的起点，而我现在也挺后悔当时没有逃跑。
我像个呆瓜一样杵在那里，而傻狗则转头给我衔来半个馒头——我知道他是给我的，因为他把那馒头丢到了我的面前。
“吃吧。”他说，“看你都饿成什么样子了，跟扁了一样。”
“滚开，呆瓜。”我低吼，怒视面前的傻狗。
“看把孩子饿的。”傻狗用那种我那时还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别怕，吃吧。”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看不起这只淌着泥水的狗。
“吃吧，嗯，香的。”他还是这么劝说。
“呆瓜！”阿喵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脑中响起。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是猫，他是狗。他听不懂我说话。
呵。
我自以为是地抬起高贵的头颅，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那个地方。
放心，我没有忘记那半块馒头。
那馒头好不好吃我不知道，因为它全进了阿喵的嘴里。他还以为那是我在垃圾推中找到的美食呢。或许是太久没有这般放肆地享用美食了，阿喵吃完第二天就生龙活虎去垃圾推里工作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开心的阿喵。它动力满满地在垃圾堆寻找任何可以吃的食物——哪怕是包装上的残渣也可以。但是村子里丢掉的食物越来越少，阿喵也越来越消沉。我看见他那副样子，有些难过。
我知道，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嗨，小孩，我们又见面啦。”
没错，我去找了那只长毛狗，我知道他一般会住在哪里。
“你怎么还是这么瘦，难道你最近还是吃不饱吗？”
长毛狗果然一看到我就提到了“吃”这个话题，我还没有学会怎么与狗交流，因此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是怎么了，竟笃定这长毛狗一定会有吃的，也一定愿意把吃的分给我一些。
可直到我带着面包回到阿喵的面前时，我还有些恍惚——长毛狗竟给了我一整块面包！那可是一整块面包啊！
或许是我用的理由很是巧妙，又或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阿喵没有丝毫怀疑地收下了面包。看着阿喵吃得心满意足，
我知道，这条路我走对了！
我总是趁着阿喵不注意的时候溜到长毛那里，次数多了，长毛狗便把我当成了朋友。
准确来说，他以为我们两个成为了好朋友。
先生，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这些年来按照自己的标准，算是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其中有些坏事甚至罪行是别人强加给我的，而我真做错了的那些事，我不会否认。这便是我所犯下的众多错误之一——我在那长毛狗付出了真诚友情的时候隐藏了我的真实意图，一心假意与他为友，存了欺骗的心思，甚至还有戏弄的意味在里面。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后来谣传的我与那长毛狗的恩怨就是真的。先生，我那时还不懂得如何与狗交流，又怎么能说出那些弥天大谎呢？
如果情况一直没有改变的话，我与长毛狗的友情是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发展了。
我依旧隔几天就去长毛狗那里，但是那一次因着阿喵差点发现了这事（我绝不会把这事告诉阿喵，因为我知道他无法接受狗给的食物），我只好拖了一个星期才去找长毛狗。
可当我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时，长毛狗竟然不见了！
如果我当时能有一丝直觉的话，我是不会在那里等待他的。可是事实是我不仅待在那里等他，我还因着那天没有等到他便天天往他的住处跑。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多傻啊，只知道从长毛狗那里要吃的，从来没想过他是从哪里拿来了那些好东西。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长毛狗不是什么流浪狗······
我整整跑了十天，才在那地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想，您一定可以想象出那时我见到长毛时的欣喜和激动。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在为免费食物担忧的话，那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便全明白了，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在熟悉的地方一样，从那时起我们就真的成为了朋友。
“朋友”，这并不是个让我感到陌生的词，阿喵就是我的朋友。
我对待长毛的态度和对阿喵的很相似：他们都对我有恩，阿喵救了我的命，长毛给了我活下去需要的食物，所以我愿意全心对我的恩人好，我愿意和他们做朋友。
可是我到如今才明白，友情和恩情完全不同。如果你想与朋友保持长久的友谊，那可千万别受他的恩惠，哦，当然也别成为他的恩人。
我所经历的友情都接受不了任何东西的掺杂，这也是我经历了这些年后的一点体会了。
我与长毛真正成为朋友后，我对他更好，他也对我更好了。只是因着自己过去的无知，我总想弥补长毛，可是每一次去他那里，他都塞给我很多东西，我知道自己欠他的越来越多，但是又不知该如何还他。
我考虑过要不要给长毛送些我自己找到的吃的，毕竟那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只是垃圾堆里的收成总是很少，阿喵的年纪又大了，我攒了好久才省出一块饼，黑乎乎的，有些拿不出手。
但我还是带着那点饼去了长毛的住处，那天我特意比平时去得早了些，希望那时还算热烈的阳光可以把这块饼照得好看些，而且······我担心这饼继续留在我这里，会被我一下忍不住吞了。
我很快就后悔了自己贸然做出的举动。
原来长毛不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看着满屋子的狗，僵站在门口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把嘴里衔着的那块黑饼偷偷丢掉，可是又担心动作太大让他们更注意到那饼，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听。
“毛毛，这是你说的那个小可怜吗？”一个声音说道。
小可怜？这是在说我吗？我那时还搞不清状况。
“对，就是她，瞧她那瘦瘦小小营养不良的样子，真是——”
我没有听清长毛接下来的话，因为那群狗在听到长毛肯定的回答之后便围住了我。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我，“小可爱”“真漂亮”“真不错”······我在他们轻声细语和温暖干净毛中眩晕，颤着腿一步步向长毛走去。我经过了那群狗的座位，他们竟然坐在完整的垫子里！垫子没有破洞！他们竟然用盘子吃东西！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做！他们的垫子看起来柔软又优雅，他们盘中的食物丰盛而美味，我被这美好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那块脏饼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了哪个角落。
能留在这里做条狗可真好，我的头脑早就在幸福的泡沫中融化了，它停止了工作。我来到长毛的面前，微笑着看他，姿态优雅，而他正在低头舔他的毛。
洁白的毛。洁白无瑕。
我看着洁白的长毛，仿佛这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他的眼神慵懒而高贵，他正靠在一个柔软的垫子上舒适地生活。
这个垫子似乎很眼熟，长毛是什么时候拥有了这么好看的垫子呢？他难道不是身上滴着泥水的长毛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而他分了一点眼神余光给我。
“我的朋友，你怎么了？”他注意到了我的失神，关心地问道。
对啊，我是怎么了呢？我随即恢复了表情，微笑着看长毛，而他则邀请我一起靠在他的垫子上。
我的身体像是陷在了云朵里，心都在飘飘然。
现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长毛问。
我脑中哪还有那块饼的位置，我幸福地依偎着垫子，一边回答着长毛我想他便来找他玩，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果然，他在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后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的确该惊讶，因为他听懂了我说的话。
先生，这确实是我用狗族语言说出的第一句话。“毛毛，我想你了便来找你玩。”我承认我很久之前就开始学习狗语，而真正和长毛成为朋友则更加让我坚定了学习狗语的决心。但我保证，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开口使用狗语，并且不含任何对狗的不敬。
让我们回到长毛那干净明亮的住处：在我说完这话后的短暂安静过去后，屋子里想起了震破天的笑声。对于这些狗来说，有什么能比一只会汪汪叫的猫更加好笑的呢。可是那时的我天真又迟钝，竟在他们的笑声中也自然地微笑着，自以为占据了他们圈子中的一席之地。
我已经尽量客观地叙述这件事，但我心中的悔恨怎么也压抑不下。一想到我在茫然无知地情况下做出了如此糟糕的选择，又导致了后面那么多事情的发生，我就无法原谅当时虚荣的自己。
那时候长毛看起来也如他的那几个朋友那样开心，只是他笑得十分稳重。尽管我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时我还是察觉出了他不时看向我的审视的目光。
“你说你叫小白？”长毛在他的朋友离开后单独留下了我，我还以为他是因着我可以与他交流而开心。
“是的。”我回答。
“小白，你这么快就学会了如何与我们交谈，还真是不错。”
听了他的赞扬，我信心更充足了。
“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的帮助了。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那些吃的，我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接下来与长毛的聊天还算愉快，如今我们在一起终于不是他说话而我无法回答了。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长毛那消失的十几天。
“小白，或许你可以试试和人类做朋友。”长毛向我建议，“你看，就像我，自从那次出门遇到了那好心的人家之后，我就再也不愁吃的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盛着食物的盘子放在我的面前。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是——”
“小白，像你这样的情况，就该大胆去尝试嘛。何况你刚刚提到的那只，嗯，对，阿喵，你说他年纪也大了，你难道不想让他过上好日子吗？”
“只需要试一试，或许你就能成功了呢。”
[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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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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