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安枕着宫洛雪手臂安稳地睡了一晚。没有梦魇,只有他喜欢的气味整夜环绕,还有那温暖安心又结实的怀抱,他的梦境都是甜的。
次日晨间方谷主来替他把过脉,又将故人之子一顿夸:“此次内伤虽重,幸而洛雪前期调理得好,已无大碍。你须得谨记,再不可强行调动内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玉安向他行大礼道:“多亏方谷主出手相救,若非靠着药王谷神泉温汤,又有谷主亲自调理,恐怕玉安早已没了性命。方谷主救命之恩,玉安没齿难忘!”
方敬禹将他拉起坐好,又看看身后忙着煎药的宫洛雪,回头对林玉安道:“林家公子,有些话我得同你说,人之梦魇生于执念。我听洛雪提过一二,林氏灭门大仇自是要报,此乃天经地义。既为天经地义,便是早晚之事,不必过分执着。”
林玉安实没想到神医竟会同自己说这番话,震惊之下又是心头温暖。
方敬禹继续道:“洛雪说前段时日,你将行云推手内化很是厉害,可见你颇有天赋,又足够聪慧。内力于你乃是锦上添花,有则更佳;即便如今之状态,亦不妨碍你精进。由此,我以为你之病根不在身,而在心。心有执念,思虑过多必生梦魇。今日虽已退去,若再如以往那般,这梦魇终会再找上你。”
林玉安仔细想来,他确实一直着急报仇。可正如方谷主所说,天经地义之事无非早晚。身边并无何人阻拦,甚至宫洛雪早已将宫诺雨囚禁,此人性命已拿捏于自己手中。
‘我在执着什么?’他兀自问来。
这段时日,宫洛雪将他细心调理好生养着,岑子每日陪他练功,宋兄江兄百般关怀;乃至素不相识的曲岛主、方谷主皆出手相救。
此刻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并非除了仇恨一无所有,人生自是多苦难,却并不只有苦难。
后来方谷主指点宫洛雪煎药,又同他讨论克制蛮灵藤药方后便离去。
林玉安回到温汤中,趴在池边,将宫洛雪替他选的《寰宇记》平放在石台上翻阅。宫洛雪则选了本医书,趴在软垫上陪他。
“‘獠在牂牁。死则竖棺埋之。’[1]真的么?”林玉安歪头看向宫洛雪。
“牂牁...”只见他思索一阵道:“此为真。”
见他如此笃定,林玉安更加好奇了:“亲眼所见?”
“正是。四年前同裴庄主行水路往越州,便是走牂牁江。”宫洛雪侧身以右手撑侧颊看他道:“其江面甚广,壮丽无比。两侧山壁高耸,其间便有洞葬竖棺,或依崖壁,或悬崖间。獠便是在那一带。”
林玉安很惊奇,没想到他真的去过,便问:“那棺如何悬挂?不怕掉下来吗?”
宫洛雪笑道:“好问题,不过死者为大,悬棺工匠恐怕更担心吧。想必自有保其牢固之法。”
“那这个呢?”林玉安往前翻几页问他:“木耳夷人,黑如漆,小寒则掊沙自处,但出其面。[2]”
“这倒没见过。”宫洛雪见他好奇的模样喜欢得紧,那嘴角勾上去便下不来:“只在古书上瞧过,说其自有木耳夷语,佩戴木质巨大耳环垂至肩,故名木耳。[3]”
“那...”林玉安又翻了翻书问道:“木钦呢?你去过吗?”
“哪儿呢?我看看。”宫洛雪凑过去看书上文字,此刻二人鬓边相碰。
林玉安伸手指了一下,耳边听得这人说道:“这倒没去过,书上说此地位于珠崖,已近东海,想必风土人情与山区大不相同。你想去吗?将来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看。”
林玉安侧首看去,不远处的烛火映在眼前人瞳中跳跃,期待之情满溢面上。
他点点头。
宫洛雪笑得好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道:“将来我们可同去许多地方。东海垂钓,关外策马,看灵华雪峰日出,去禾莱鄱湖泛舟。可好?”
林玉安自幼闭门苦练,出沧州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大绥各地的认识也仅从书本而来。
这不足月余时日跑过的地方,远超过去二十载。
宫洛雪描摹的将来是他从未想过的,实是令他憧憬万分。
人生不会只有苦难。他在这潮湿的气氛里模糊看见仇恨以外的东西。
借着这距离,他静静地看着宫洛雪,无数次问过的问题再浮现于脑海中:此人如何生得这般模样?
尤其是那双勾人的眼睛,瞧他时,眼里总是溢出渴望,浓烈到林玉安这般未经情爱之人亦能清晰感受到,他多次沦陷其中难以抽离。此刻双目之上纤长睫毛低垂些许,又在一瞬颤动,他能感受到这视线柔柔抚过面颊,抚过鼻尖,终是停留在唇间,烫乎乎的。
这人明明一低头就能贴上来,偏偏微一抬眸同他对视。
那眼神似询问:可以吗?又似邀请:来吧。
林玉安想起雪夜策马时曾下定决心:万不可再着他的道。此刻却疑心起来:着什么道?中什么魔?
他将身子微微后撤,试图拉开点距离,将这事想明白。却被眼前人轻易化解,不过低头向前一凑,便贴了上来。
唇间温热一瞬,林玉安便难以自控地向这人靠近,他想:我完蛋了。
待被吻到指尖都酥麻时,他又想:完蛋就完蛋吧!便从温汤里抬起双手,在哗啦水声中一把抓住宫洛雪前襟使他靠得更近,忘情地回应。
这人倒有趣,被抓住衣领那一瞬,竟不忘一挥右手将池边《寰宇记》抓起,免遭水渍,左手又按住林玉安后脑,仔细品尝这缱绻滋味。
只可惜二人尚未尽兴,喊声自洞外响起:“师兄!我来啦!”
林玉安慌乱的放开手回头看去,可这人却不放他,手掌在他后颈揉|捏,嘴角上扬挂着坏笑,垂着目看他,眼里尽是甜腻。
岑子的脚步声渐进,林玉安慌极了伸手想推开他,一时水花四溅,却被按着后脑,唇上吃了狠狠一啄。
随即洞中响起岑子的声音:“师兄!严师兄来给你换药啦!”
林玉安觉得自己面上定是红透了,语无伦次道:“岑子...哈哈哈,你去哪了?”
岑子一听是他的声音,快跑似乎来不及般,飞身到池边,利索取下后背竹篓,坐在软垫上急急问他:“玉安哥哥!你感觉怎么样?”
林玉安心口还在砰砰跳,而宫洛雪早已行至石案旁放下手中书籍。
他定了定神回道:“感觉好多了。你方才去哪了?”
岑子拍拍手边竹篓道:“跟着韦师姐还有严师兄去采药了,你看,今日我识得好几种药材呐...”边说边拿出药材介绍起来。
林玉安忽然想起之前曲岛主提过宫氏后人不得入药王谷之规定,待岑子将草药一一介绍完后,便问他:“我昏迷中似乎见着你师兄被谷主罚了,是因为药王谷那规矩吗?”
岑子收好药,盘了腿坐好对他说:“不是的,谷主罚他是为了师兄父母的事。药王谷那规矩已然废除。”
林玉安一惊,疑惑看他。
岑子笑着继续道:“方谷主有一盘精妙绝伦的棋局闻名大绥,多年来无人能破。我师父呐,前段时日来挑战,整整三日,终是胜了!”
“师父这么厉害!”
“那当然!”岑子一脸骄傲道:“师父平日里除了琢磨剑谱,便是琢磨棋谱。赢下之后不要灵丹妙药,只提了请方谷主废除宫氏后人不得入谷之规矩这一要求。于是我们便顺利入谷呐。”
林玉安又道:“师父此举真是神啦!可在此之前江湖盛传你师兄身亡,他为何会如此?”
“岑子,叫你玉安哥哥喝药。”宫洛雪在石案边换药,只侧了头请师弟端药。
待他饮尽,岑子接过碗继续道:“其实我们在望竹居尚不知晓此事。师兄回淮州后,每月仍是差人送银钱来,从未间断。师兄猜测,许是师父担心他行走江湖,终有一日有求于药王谷,恐受此限制耽搁了性命,才如此这般。”
林玉安觉着这猜测很有道理,又倚着池边靠近岑子问道:“那这下有师父的消息吗?”
“有啦!”岑子笑得开心:“方谷主说,师父离去时提到游历告一段落,要回望竹居!想必此刻已见信,知晓我同师兄一起呐。”
“那真是太好了!”林玉安亦是由衷地高兴,他趴在池边看着那因上药被疼到抽抽的背影傻笑。
这师徒三人的关系胜似亲人,如今知道师父平安无事回了望竹居,想必他二人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
宋知念和江玄用过饭后,成广便来回话。二人听闻宫洛雪一行遭遇邪僧等三人伏击皆是心头一紧,随后又知晓林玉安情况稳定,并寻到解毒方向,心下亦是高兴。
“兄长说,待林玉安稳定几日,便来松县与二位汇合。”成广说道。
“甚好甚好!”宋知念腿上的伤火烧火燎,今日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有所好转,这会儿撑起半个身子听他说话。
“噢对了。”成广从怀中摸出药膏道:“胡掌柜让我给您带过来。”
江玄接过药瓶道:“多谢!邪僧一事如何了?”
成广道:“今日回来才接到消息,自伏击兄长之后他确实停留在成州,目前至少三处村庄发现其踪迹。恐怕确如兄长所料,此人正跟着林玉安。朝鸣山庄的兄弟已向各大名门发信,请高手尽快赶来。”
宋知念一听又有些担忧:“药王谷可安全?”
成广道:“我亦有此顾虑,邪僧始终不是大绥人,恐不会遵守江湖规矩。方才已安排人手前往药王谷周边隐蔽暗中保护,二位请放心。”
“甚好。”宋知念道:“此去青桥村路途遥远,我又跑不快,恐怕得需三日。希望不要耽搁了正事才好。”
“宋兄多虑了。”成广接着道:“兄长说过,宋兄手头的事亦是相当重要。林玉安休养尚需时日,待二位办完事,他们也该从药王谷出发了。何况,阿志前往孚安村调查也需要时间。至于邪僧,如今江湖各路人马往成州汇集,势在必得,二位放宽心便是。”
待成广离去,二人收拾一番便躺下歇息。
子夜时分,宋知念迷糊中听见窗外传来闷闷雷声,心道奇怪,这还没到惊蛰,怎会响起雷声。
次日晨间,天幕阴沉,气温甚低,好在风雪已停。
宋知念披上灰鼠大氅,江玄替他系上貂绒围脖又去查看一遍简装物资,确定万事俱备,二人便策马出城,往青桥村去了。
这一路不可谓顺遂,自松县出发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山中遇上大雨,被迫在路边草棚落脚。
“成州气候甚怪。”宋知念默默叹上一句。
山间湿冷,风雪昨日才算彻底停歇,此值化雪,竟又下起了雨。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拿过江玄腰间烧酒,抿上一口,皱着眉咽了下去。
遑论他无内力加身,即便是江玄这般内力深厚,此刻亦感到丝丝寒凉透骨,接过酒壶豪饮一口,说道:“确实怪。大雪过后落大雨。”说着手伸出草棚外,接了一把雨水细看了道:“雨中尚有些碎雪粒。”
他回头看宋知念,虽说这六皇子从不娇气,但如地方小吏般四处奔波却是头回。见他鼻头微微泛红,又想起那腿侧伤痕,不免心疼起来。
可要想追查真相,这些磨难少不了。
又将酒壶递给他,叫他再喝一口暖暖身。
“江哥哥,我觉着青桥村阿怀身上恐怕藏着巨大的秘密。”这几日他一直在思索,青桥村如此偏远,村中阿怀何来宫中之物?
“是路边拾得?”宋知念猜测起来:“还是有人相赠?又或是...我不敢想。”他见那雨没有停的意思,便从怀中摸出簪子仔细打量起来。
江玄说道:“依我之见,恐怕你之不敢想恰是最有可能。”
宋知念如何不明白,成州本就远离临都,青桥村更是偏远,这山坳村民,手握宫中贵妃之物,首当排除以银钱购入的可能;又以明琅轩掌柜的描述,来人淳朴,亦不似偷窃之人;此物遗失多年,却无半点损坏,明琅轩亦明确并未进行过任何修复,可见其得到精心妥善保存。
他将簪子在手中反复摩挲。
江玄手肘撑在膝头说道:“青桥村阿怀,恐怕正是从宫里出逃的人。”
一阵风将草棚外飘忽的雨滴带进了宋知念后颈,一瞬寒凉彻骨,他停住了手。
“母妃宫里的人我都认识。”他声音又低又拖沓:“文思、文哲两个小太监;妙兰、妙心、妙禾、妙灵四个宫女。那日死在火场的,还有照顾沈瑛的禾嬷嬷。”他抬头看向前进的道路,此刻正被白亮犀利的雨幕覆盖,耳边尽是树叶经历雨滴拍打后杂乱的低吼。
“会是谁呢?”宋知念心中非常清楚,能接触到簪子的,唯此六人。若猜测是对的,那阿怀不是文思便是文哲,虽过去多年,可若是见着了,定能一眼认出。
认出之后呢?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该质问他为何不救母妃?
如果真是他,那懿萱宫里的焦尸是谁?
他会不会是同伙?
他喃喃道:“江玄,走到此处,我竟有些害怕。”
江玄见他神色怅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说道:“如果你想,我们便回去,大可以忘掉此事。”
他一向如此,只要是宋知念想做的事,无论前进或是后退,他都会陪着。义无反顾。
宋知念沉默片刻才侧首看他,被握住的手五指伸开与他十指紧扣,笑道:“我不回去。若是真的有办法忘掉一切回到原点,我还是会选择启程。花这么多时间,又赔上你的前程,总算是见着了曙光。我只是害怕罢了,但决不退缩。”
江玄笑着答他:“别怕,有我在。日后别再说‘赔上我的前程’这般言语,我早已挣得想要的前程。”
在这赤诚的注视中,宋知念只觉掌心温热传进心里,不禁笑出声来:“江哥哥,你是在说情话吗?”
江玄握紧他的手道:“是。”
宋知念笑得更开心了:“下次别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这般说话,得笑。”
“我笑了。”
“得更开心些!我教你!”宋知念一时起了玩心,伸手捏着江玄一侧面颊向上提起:“这样!哈哈哈!”
参考文献:
[1]:张仲裁译著,酉阳杂俎,中华书局,2017:217,4.9
[2]:张仲裁译著,酉阳杂俎,中华书局,2017:218,4.11
[3]:张增淇,试释西南古代民族的几种特殊习俗
宋知念提到的文思、文哲是宫里小太监的名字,和灵泉山文氏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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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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