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冯莫洛察万少少的喝了几杯，见公孙走来，脸颊红红的冲她笑，依稀还是当年的少年神态。
公孙也不由笑。
这个人，在她眼前由一个半大孩子长成名扬雪原甚至唐国也在遥遥观望的独一无二的雪原司祭，一晃已是他最重要最珍贵的十多年过去了。
那个想要平民不复饥寒的小巫师已经骑着大红马在风里远去了，现在的塞冯莫洛察万已经成长为高原之王不可或缺的助手，担当着前无古人的司祭一职，掌管了全部巫师的命运，他是否还有当年的善意？
旁边孟昭佗雅已经啧了一声，将酒攘到他手中，恨铁不成钢的道：“傻小子！都半辈子还是这样。”
旁边笑成一片，几个刚刚赶到的年轻些的男孩子挪啊挪，给公孙让出位置。
公孙笑着坐下道：“我怎么一晃眼，你们还是当年看着人家粟特族小姑娘发呆的傻样子？”
“那个……”孟昭佗雅有些记不起名字。
“卡扎尔。”塞冯莫洛察万提醒他，“说谎，说自己是个粟特人，其实是个大食人。”
公孙一看刚才还在的沙罗现在不在，就笑道：“粟特人在湖边歇息，就让你们几个看得闭不上眼睛，只好提前出发了。”
孟昭佗雅也笑，“那女孩子真漂亮啊~”细细一回想，有些惊讶，“鸿，我怎么记得你刚刚”他停下来，又道，“你刚刚来的时候比粟特女还漂亮？”
公孙不介意的摸摸脸，笑道：“嗯，我变丑了吗？”
他们聊起旧日同车而游的往事，倒让旁边的男孩子们听得入神。
“唐地果真这样繁华吗？”
“沙洲算是不繁华的地方。”公孙如实说来，“最繁华的是唐地的王城，长安。”
她讲了她行商时的一路见闻，那些服饰，那些城池，风光巍峨而又山水秀美，人情豪迈又有情韵动人。
只将那几个男孩子听得眼澄澄得发亮。
塞冯莫洛察万并不对外提她的事，这些男孩子还以为她仍是商人，又问了许多买卖的事，只是隔行如隔山，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趁间隙，公孙对孟昭佗雅开口：“现在离天冷还要些日子，我可以将达瓦先劫出来，或者买下来。”
孟昭佗雅眼一亮，又有些黯淡，“如果他们告到王那里，我们也难以解释。”
现在他们就卡在这里。
王最恨唐人的巧言善辩，诡计多端，若认定他们奸诈，许多事都难办了。
可是如今二王子正受王喜欢，强巴土司正是他得用的势力，得罪了二王子也对以后不利。
公孙想了想，微微一叹：“可惜你们不赌博。”
“赌……”
又是塞冯这个耳聪目明的听明白了，“赌博。”又问，“赌博是什么？”
公孙略略一讲，笑道：“随便教你们一点，就能让那强巴土司一晚上变成差巴强巴。”
孟昭佗雅先赶走那些听得眼都不眨的年轻巫师和学徒，这才有些严厉的对公孙看了一眼，拒绝了：“这不是神灵会允许的事，我们不能学习，你不要再提。”
塞冯莫洛察万有些怀疑的看向公孙，却什么也没问，只转向孟昭佗雅：“师兄，等天冷下来吧。”
孟昭佗雅按着心口：“我只恨不能今夜就雪落三尺。”
塞冯莫洛察万也不劝，自顾自饮了一杯酒。
强巴土司在他最着紧的关头对他老师趁火打劫，损伤的亦是他在这些年里积累起来的威严。
忽然女人的痛哭声传来，孟昭佗雅一惊，见是卓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往外走，达如跟在一旁说着什么，不由一叹。
啪一声闷响。
众人看去，达如的脸还侧在一边，卓嘎还没收手，又是用了打狼的狠劲给了他重重一下。
这回众人看见他左脸上已经迅速的红了起来。
卓嘎见众人起身要劝便狠狠盯来，颇有贵族小姐的气势，又看见公孙坐在那里，不由猛地哭了一声又生生噎了回去，掉头就往走。
达如呆呆站了一会儿，听到马嘶声，猛然狂奔着追了出去。
院子里又是一阵撕打声。
奴仆的叫喊中马蹄声渐起，达如和卓嘎都没回来。
公孙从窗口往外看，卓嘎一马当先，达如正打马追在后面。
塞冯莫洛察万见她出神，低声笑道：“他们两个分不开的，不要担心。”
公孙只笑了笑。
忽然楼上也传出了凄厉的哭声。
塞冯莫洛察万抬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提起袍子冲了上去。
孟昭重重一叹，起身。
公孙迟疑了片刻，也跟了上去，却只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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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太太终于哭得睡过去。
夜色降临时公孙和塞冯莫洛察万离开文罗府。
一路上二人都失了去时的心境，默然行来，话语寥落。
公孙临别前饮了酒，这会儿只顾望着雪山之上的深蓝天幕，对着那繁星与淡云扯开了衣领散热。
却听塞冯莫洛察万问她：“你生气了？”
公孙漫应道：“没有。”
沉默了片刻，塞冯莫洛察万烦躁的在马身上轻抽一鞭，独自向前跑了出去。
公孙无动于衷的落在后方。
这片高地雪原在秋季时是十分灿烂鲜艳的，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看出那种耀眼夺目的绝俗之美来。
何况她视力很好，即使在夜色里也和寻常视物差不多。
公孙却只望着天空的星光再次扯了扯衣领。
她回来前想过两方可能是有所协议，此事虽无情却还可商，却独独没料到卓嘎是不同意的。
可是地位最高的塞冯莫洛察万和身份最高的苦主之一温宋文罗显然都是同意的！
达如甚至是帮凶和出卖者。
区区一个卓嘎在娘家和夫家之间进退无地。
有一缕凉风吹进衣领里。
公孙总算觉得呼吸清爽了些。
她又何时才能归去？
她思乡情重，记挂着寡居的母亲与还没长成的妹妹们，亦忧愁于不知被陆南人裹挟去了何处的弟弟。
自她从罗马回来，近日更是常常念起姒时芳，他还在家中等她吗？会不会已经退婚另嫁？
她还在这异地他乡看这人间惨剧！
何时得归！
在清冷似雪却透着秋叶气息的风里深深呼吸，公孙睁开眼，看见前方塞冯莫洛察万孤寂的停在星光下。
红叶在星光下微微泛着光。
公孙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对他说话。
塞冯莫洛察万安静的等着她先开口。
在意外的惊喜后，他心里隐约蒙上了些许阴影。
他也在犹豫，要不要问出答案。
问题出在哪里？
答案又会是什么呢？
他很清楚自己和公孙的婚事有多勉强，可他舍不得放手，而公孙总是会对他让步。
今天她还是会让步的，塞冯莫洛察万有些拿不准的想着。
他总是拿不准的。
公孙也总是会让步的。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两匹马已经伸长脖子互相嗅了嗅，公孙才笑道：“你说了，等天冷。”
塞冯莫洛察万只看着她，过了一阵才平淡的告诉她：“鸿，从我十三岁我就在每天都在琢磨你。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公孙催促他的马向前走，笑道：“我只是可怜卓嘎。”
“卓嘎？”塞冯莫洛察万也不知信不信这个理由，只道，“达如还会和卓嘎有孩子的，他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分开，你在生气什么？”
公孙出神片刻，笑道：“那我就没什么可气的了。走吧，回去，我有东西送你。”
她偶尔会送东西给自己，而且出手极大，塞冯莫洛察万跟了上去，“你送过我商号、红马、粮食种子，现在还要送我什么？”
公孙微笑，“比不上那些贵重。”
却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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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们送进来商队在日落时才送来的两个箱子。
一打开众人就被耀花了眼。
塞冯莫洛察万很是感兴趣的提起那件呈现淡金色的锁子甲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盔甲？”
“轻钢衬衣。”公孙示意白衣服的仆人试给他看，“可以防止一般的弓箭和刀剑，但是撞击不行。”
果然白衣仆人用力砍过去的几刀除了铿锵几声，微微冒出火星子，那件衫子丝毫未损。
雪原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塞冯莫洛察万脱了外衣试穿，长及大腿的铁衣并不比一件羊皮袍子重，不由笑道：“这样的东西若再多些就好了。”
“箱子里还有几件，你可以送人。”公孙意兴阑珊的坐了下来，“制造工艺是一样的。”
旁边白衣仆人对她轻声说着话。
公孙笑了起来，问了几句。
白衣仆人露出雪白的牙齿对她笑着点头。
公孙站起来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另一套女式的轻骑装铠甲，工艺比从前更讲究，款式也很合体，不由笑了。
雪原人看着白衣仆人和公孙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用他们没见过的手法帮助公孙试穿。
脱掉外袍，里面那件衍缝高领白袍上就钉着一些看起来很像金色装饰品的小机关。
用衣服上自带的带子整理好她的着装后，那些白衣仆人用恭敬得近乎纯洁的神态将那些金色铠甲一件一件的扣上去。
铠甲逐渐成型。
塞冯莫洛察万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在他无法到达的地方的姿态。
无与伦比的强悍、尊贵、对一切事物的信心。
与他所知晓的【鸿】仿佛从来不是一个人。
鸿侧过身，抬起手臂，让仆人为她束好腰带，那些用黑色皮子和珠宝镶嵌的武器一件一件被安装在合适的位置。
那姿态和面容都陌生了。
塞冯莫洛察万喃喃开口：“你到底叫什么？”
那金光环绕的身影向他看了一眼，用他熟知的语言回答：“鸿。”
她戴上了头盔，轻轻一拨，金丝编制的面罩落了下来，隔绝了他的视线。
塞冯莫洛察万心头一跳。
这样的目光他认得。
如有雷同，大抵是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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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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