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列仙位，云罗纳厉鬼。
缘起天风海，往事化尘埃。
民间广为流传的这句话，周霁信了二十多年，直到他身上的肉被百姓一片片割离，锥心的疼痛致使他叫喊到咽喉撕裂出血，明明已几近晕厥，迎面浇下的辣椒水又迫使他在灼烧的绝望中清醒过来，直面死亡的时刻，他才明白，真正的恶魔，明明就在云罗之外的任何地方。
而他们，都该死。
“阿尧，你终于来了。”周霁对天风海里这个名叫阿尧的引渡人并不陌生，她日日奔波于千嶂岭与穷尾之间，领着一个个留恋人间的残识走向新的重生。真是可笑，那个人间地狱，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前赴后继跳入轮回的。若不是她，这些真正的恶魔怎有机会忘记做过的错事，洗去一切过往的罪恶重生为人？
阿尧，她就该是最大的施恶者。
而施恶者，当处以极刑。
“无拂，你以为杀了我这一切就能结束吗？”阿尧唤出双灵杵开出防御结界，死死抵住无拂向她袭来的魔气，“永世困在天风海，同样是无所依无所靠，你既自视无拂，又何必苟且偷生。”
“苟且？”他冷笑，散落的长发在风中凌乱飞舞，却难掩他邪魅傲然的姿容，“我早无意留世，可你们，也得全部为我和我的家人陪葬。”
无拂的魔气已然加深，阿尧以灵杵之力构成的结界早已不堪忍受，很快他的手便穿透结界而来，直冲着阿尧的脖子而去：“一百四十七刀，阿尧，你也尝尝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再好好回忆看看，你引渡的那些，究竟是人是鬼。”
在无拂指尖触及阿尧的刹那，他脖间的琥玉吊坠突然闪起光亮，颤动出巨大的光波，将他推开了数步之远，使他径直摔倒在地上。这会，阿尧见无拂占了下风，无暇顾及琥玉为何救她，赶紧念诀施以七枚定魂针，牢牢钉住无拂的头身和四肢。无拂被定魂针封印得无法动弹，阿尧沉下心来，迅速结印开启红莲咒术。只要施咒吟唱结束，中了红莲咒术的人将对施咒者唯命是从无法抗拒，届时，管他是大魔中魔小魔，都不足为惧。
“你就是这样让那些残识听你命令落入轮回的？”无拂躺在地上低沉一笑，“果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自私。”
阿尧施咒至一半，无拂竟毫发无损地挣脱定魂针而起，接着将七枚针浮于手中把玩，又凭灵力远远掐着阿尧的脖子将她抬在半空：“这些东西，对付那些残识有用，对我，可没什么用。”
阿尧的脖子被掐得生疼，甚至快要透不过气，她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功力虽已是天风海众仙之最，但在成魔的无拂面前似乎微不足道。还有谁能救她？对了！连羽神君！阿尧咬牙挣扎，欲催动腕上红绳求助连羽神君前来营救，谁知她的动作早已悉数映入无拂眼中，无拂抢先一步取来那条红绳，好生一番观察，然后毫不留情面地将它捏为灰烬。
“你——呃——”阿尧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几近崩溃。
“陪我一起享受人间地狱吧。”无拂说完，将掌心的七枚定魂针掷出，反向钉于阿尧身上。
阿尧使用过多次定魂针，却从未被它们钉过自己的身子，如今这一下，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被定魂针狠狠压实经脉是什么感觉。只要稍一动作，经脉的撕扯疼痛便沿着四通八达的脉络涌向身体的各个角落，实为牵一发引全身。阿尧已被禁锢在空中无法动弹，无拂不慌不忙地抽出手开启结印，念起咒语。
“别！不要！！！”阿尧心已了然他正在做什么，但因无力反抗，只能大声叫唤着，“周霁！你只是被怨恨侵蚀了残识，快清醒过来啊！善恶有道，无妄台不会错判任何一个残识，若你真有冤屈，当初伤害了你的人一定会下云罗炼狱的！”
施法结束，阿尧额心红似滴血，最后演化为一朵盛开的莲花，一闪一闪泛着红光。那是仙奴的象征。
“善恶有道？”无拂抽回钉子收入囊中，阿尧应声落地，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你觉得，魔就是恶，仙，就一定向善吗？——仙奴阿尧，从今往后，你只能听命于我。”
“你不如像对待他们那样，直接杀了我。”阿尧知道，红莲印记一旦结下，除非他死，除非她跳入轮回镜渊，不然这印记永远都消不了。
“可惜了，我偏要你好好活着。”无拂走上前来，蹲到阿尧身侧，捏起她的下巴逼她注视自己炙热的瞳孔，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而且，要活得，生，不，如，死。”
末了，他又将阿尧丢弃在地上，兀自起身大笑：“仙又如何，魔又如何，三界众生，都不过沧海一粟。”
阿尧撑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强行施诀欲自我了断，可无拂那句“好好活着”的命令仍在，她无论如何也对自己下不了手。
“很想死，但死不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吧？”无拂恢复至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背手而立，居高临下望着苟延残喘的阿尧，“听好了，我要你带我入蓬莱。天风海无穷无尽，只有你们引渡人才知道三界的边界在哪，蓬莱的入口又在哪。我在这蛰伏百年，亦修炼百年，却始终未找到通向三界的入口。阿尧，你会带我去的，对吗？”
阿尧握紧拳头：“你是魔，蓬莱的结界你无法步入。”
“那我毁了这个结界便是。”
“你在痴心妄想！连羽神君一定不会放过你，很快，你就会被挫骨扬灰，散作尘埃！”
“连羽？”无拂玩味起来，“就是那个你要嫁的小神君？我倒是有兴趣看看，究竟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不过百年修为，可他是千年神君，是位高权重的天帝之子，你拿什么和他抗衡？我劝你少自不量力，神君动一根手指就能让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饶是如此神通广大的神君，他的心爱之人还不是要听命于我？”无拂勾了勾手指，阿尧残损的身体不受控地站立起来，钻心的疼痛发散至全身，她被痛得忍不住流下眼泪。这一刹，无拂颈间的那颗琥玉又莫名闪烁起来，他似乎感到五脏六腑被人狠狠一揪，痛得他突然喘不过气。
“别哭！”无拂吃痛沉闷跪倒在地上，他尝试摘掉那条串着琥玉的项链，项链却像被烙在了身上似的，根本无济于事。痛感还在加剧，他只能怒吼：“我让你别哭了！”
阿尧的身体听从命令停止了哭泣，可她身体所受的痛却没有停止。只是这会她也发觉到了无拂的异样，这才想起刚刚无拂欲伤她时，琥玉也是这般推开了他，似乎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不受到来自无拂的伤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应是找到了无拂的弱点。她见他仍在难受着大口喘气，于是她便试探说：“无拂，我也不想哭的，可我站不了，我好痛。”
他一挥手，她终于又能安安稳稳瘫倒在地上。
“为什么……”无拂从剧痛中回过神来，“你到底……为什么？明明我才是你的施咒人……”
“我也不知道。”阿尧盯着那颗琥玉，问他，“这个项链，你从何得来？”
“我出生时这条项链就在了，我爹娘说过，这项链是我的伴生之物，他们也做过尝试，但根本摘不下来。”他为了免于疼痛，此刻与阿尧说话的语气相较之前柔软了几分，“难道，是我前次轮回之时你给我戴上的？”
阿尧摇了摇头：“我入天风海也不过百二十年，根本没有见过你，何谈送你琥玉。”
“一百二十年之前呢，你在哪？”
“我……我不记得了。那会神君说我就是一个刚化形的小瑶鹊，所以没有之前的记忆。要不我努力回想一下……”阿尧使劲思考，突觉大脑一阵眩晕，莫名的眩晕引得她差点呕吐。
无拂见此害怕又引火烧身，赶紧拦住：“别想了，你先养好身子吧。下次再找你算账。”说完，他化作一缕魔烟散无踪迹，只留阿尧一个人依然瘫倒在地上。
怎么养身啊？你倒是别走啊，我一个人会死在这里的啊！阿尧内心崩溃呐喊。
阿尧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累到睡过去的，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千嶂岭已经落下了飘雪，她的身体被厚厚的积雪埋住，应是在这林间沉睡了许久。但天风海的气候多变，也许昨日还是烈日高空，今天就能下起鹅毛大雪。她也拿不准自己究竟睡了几日，只是好在，她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甚至充满精气神，就像是有人偷偷渡了灵力给她一样。
无拂成魔了，得赶紧通知连羽神君。阿尧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她起身拍打抖落身上的积雪，准备先回云筑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去往蓬莱。
“阿尧，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也……”刚回到云筑，其他的引渡仙子们纷纷围上前来，“太好了，你还活着！”
叫蜜蜜的仙子突然伸手拦住了大家向前的关心：“大家小心点她。我分明看到她也进了千嶂岭，为什么其他仙子都死了，只有她毫发无伤地回来？而且你们看，她衣服上还有血迹，她分明也见证了其他仙子的遭遇——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给无拂上了红莲咒术，用一招借刀杀人，指使他杀了其他仙子？”
阿尧愣了愣：“我和大家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害他们？他们是无拂杀的没错，可我也曾差点死在他手中，不然我不会这么久才回来。”
“因为大家传你要嫁予连羽神君，你怕这话传到神君那里，坏了你的飞升好事。”蜜蜜抱胸，言辞凿凿，“谁不知道你马上就可以飞升上仙啦，哪还在意我们这些下仙的生死。”
阿尧觉得不可置信：“蜜蜜，你才成仙入天风海之时，是我手把手教你如何引渡残识，遇到危险也是我护在你前头，你怎能如此看我？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为利叛义之人吗？”
“少装了，要不是有连羽神君在背后护着你，那能轮到你逞这威风。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其他仙子似是心中有事，也不敢站出来偏袒，只是往后退一步的动作看在阿尧眼里，让阿尧心下了然他们的意思。“算了，不和你们争辩。”阿尧无暇与他们拉扯，跑回屋子更换衣衫。再等她出来的时候，她发现云筑的院子里竟空无一人，刚刚还在吵吵闹闹的那些小仙们已经不见踪影，就好像之前那些争执都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遭了。
她心神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喊：“无拂！我知道你在这，你快出来！”
一阵异声传来，她转回身，只见无拂面无表情站在眼前，一袭黑衣加身，发带飘扬，背手而立，气势凛然，白皙的脸庞上五官隽秀夺目，殷红的双唇此刻对着她勾起一笑，笑得她的心颤得更慌。
阿尧急问：“是不是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他邪魅地笑着，“忘恩负义者，不就该受凌迟之苦吗？我只是像大家对我的那样，一刀，一刀，又一刀地剜去他们的罪恶，哈哈，看他们痛苦求饶的样子，真是好生愉快。”
见他步步紧逼，阿尧害怕到踉跄倒地，全身哆嗦地望着眼前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怒斥：“你这个魔鬼，你就该下云罗炼狱日日遭受酷刑，死不足惜！”
“哦？阿尧，我明明是在帮你，你怎能这样说我。”他收起笑意，刹那升起的寒意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差点忘了，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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