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烧得劈啪作响，水快开了，再添一捆干柴，李因放下手里的火钳，起身把包子放进蒸笼，面上撒些水，盖上锅盖。
老瓦房的黑烟囱冒出白烟，李言进了院子看到，便直往厨下来。
“李因姐，你妹妹……回来了。”
她一路跑进来，停下微微喘着气，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站在锅台边收拾面粉的人明显顿了一下，一个深吸气的动作过后，才皱着眉头看过来：
“你说什么？”
李言也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走近两步，重复道：
“你妹妹，李果，找回来了，现在就躺在云婆婆家里。”
李言今年十七岁，比李因小十一岁，李因的妹妹李果失踪那年，她不过一个三岁幼童。
这十几年间，没有人跟她提起过李果，她今天才知道，原来李因还有亲人。
这李果失踪了十几年，又是在山里丢的，谁都当这孩子死了。
哪想到还有找回来的一天。
要是派出所或者热心人帮忙找回来也就罢了，偏偏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
那个女孩……
她攥紧手里的袋子，
那个云婆婆带回来的女孩，看起来根本就是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居然一个人跑回这深山里？
出门没走几步，就有乌云在头顶聚拢，估摸着要下雨，两个人都提了速度。
李言有好多话想问，几次张口，看到李因紧锁的眉头，终究是憋在了心里。
两人到的时候，云婆婆家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好些人，见李因出现，嘈杂的人群立即收了声，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
李言跟着她穿过堂间进了小厅。
厅侧有张竹编床，床上垫了几件衣服，这些随意堆叠的布料上卧着一个人，
侧身蜷缩的姿势，看不到脸，只看到衣服裤子上有大小不一的破口，有些往外渗着血。
“李因，你过来看看这是小果吗？”
云婆婆全名李守云，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她一说话，李因的眼神才从竹床上挪开，
她朝屋里的两个婆婆走去：
“是……怎么找到的？”
屋子里另一位婆婆是李守云的妹妹李明英，这两个老人对视一眼，英婆婆才转身在桌上拿了张纸过来给她看：
“在山路上碰到的，这两天要下大雨，山上要清沟，我带着几个人巡逻，就碰上这个姑娘，她说要找锁潭村李因，手上拽着张纸。”
那是一张寻人启事，是李果失踪后，李因报警时提供的信息，也是她这些年走到哪里就贴到哪里的侥幸心。
“这姑娘还挺警惕，身上受伤了也不让碰，怕是太累了，才在半道上昏倒的。”
“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小果？”
李言靠在门边嘟囔：
“都这么多年了，哪看得出来啊。”
李因依言靠近那张竹床，站在这个位置，她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
她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企图从这张陌生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无济其事，李果失踪的时候不过四岁，她把人看穿了也没办法确认。
云婆婆在旁边提醒：
“小果身上有什么胎记吗？”
胎记……
有是有，只是不太方便看。
“婆婆，我先带她回家吧。”
李因褪下身上的外衣，盖在那女孩身上。
“这……”
村子突然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还是在祭祀月即将到来的时候。
如果这个人不是李果，她就该尽快被送出村子。
李明英有些犹豫，李守云却点了头：
“她是来找你的，你就先带她走吧，是不是你妹妹，后面给我回个信。”
“嗯。”
李因将外衣在女孩身上裹好，才将她抱起来。
英婆婆抢先出去，把院子里的人都散了，让她们畅通无阻地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天愈发阴沉沉的，晾衣绳子被吹得摆起来，上头搭的衣服像在荡秋千。
李因收起手臂，将怀里的人圈得更紧，低头用下巴顺平了她肩头被风吹得掀起来的衣角。
-
姜允初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抱着她的人在移动。
不是到了村里吗？她进村的时候被交谈声吵醒过。
这群女人，不会把她转卖了吧？
果然路上遇到的好心陌生人没一个可信的，她就不该上前，应该直接尾随。
……但是这个怀抱好暖和啊，好舒服，她真的很累了，先睡一觉恢复体力再说。
没过多久，姜允初就被疼醒了，
疼痛自腿上传来，很快唤醒了其他的伤口，一个个的都开始传递痛觉。
她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没有第一时间睁眼去看，而是先感受了一下身下的床。
唔，软软的，跟刚刚抱她的人是一个味道。
让她睡床，良心应该没有完全泯灭吧。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睁眼，却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床边给自己清理伤口。
她条件反射往里躲了一下，引来那人安抚的视线：
“别怕，我是姐姐。”
眼睛里是关怀和怜惜，没有恶意。
姐姐？
“你是……李因？”
“嗯。”
姜允初看着她，差点脱口而出：
“我不是李果。”
她想找个地方避祸，那张寻人启事只是情急之下拿出来做借口的，谁知道还真被上边的联系人领回了家，这是什么运气？
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了，正好需要人接济几天，最好，几天后还能有人直接把她送出镇子。
留在当地人家里，有人照应，遮风挡雨的还不会被找麻烦，简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姜允初理清了自己的处境，没有解释也没有认亲，她眨眨眼睛，乖巧地喊了声：
“姐姐。”
李因把她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好，扶她到餐桌边坐下。
看看天色，确实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有现成的食物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饿了这么久突然看到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姜允初第一反应仍然是怀疑：
这没毒吧？
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事？
李因见她光看着不动筷，停下手没给她夹第二只。
“你不喜欢？想吃什么？我去做。”
“没有，只是好久没吃过了。”
姜允初夹起碗里的包子咬了一小口，露出讨好的笑容，
“好好吃，我最喜欢吃包子了。”
她没咬到馅，如果包子皮有毒，这个女人不会用自己的筷子去碰。
李因像是没看见那只受了轻伤的包子，居然颇为欣慰地笑起来，并伸手把桌上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一些：
“跟小时候一样。”
还真的把她当李果了。
都不验证一下的吗？
这么轻松……更加像个陷阱。
可是没办法，就算是陷阱，也是唯一的转机。
她得先活下来。
一直到李因吃完了大半个包子，姜允初才终于放过了那层包子皮，咬进了有陷的部分。
先前吃得太细太慢，几团小面皮糊在她上颚和牙龈里侧，好不自在。
她用舌面顶了顶，艰难地吞咽。
李因起身离开，她用余光跟上，做好她去取凶器自己灵活躲过的准备。
然而人家只是去倒水，
姜允初松了口气，刚收回注意力准备专心填肚子，那杯水就被放在了她面前。
清澈见底，微微冒着热气，是温的。
姜允初抬起杯子，假装抿了一小口，放下推回去：
“姐姐，你也喝。”
李因倒是大大方方地喝了，杯子推回来时，水位明显有下降。
又没问题？
是她想多了？
姜允初又多拿了两个包子。
不吃白不吃。
水也喝完，
太渴了。
-
今夜有雨，屋后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枝条抽在墙壁、窗户上，像山林里伸出无数只锁魂的鬼手。
姜允初站在浴室里，看李因往浴盆里倒热水。
村里断电了，热水器没办法工作，只能用柴火烧，烧出开水，再倒进冷水里混成合适的水温。
姜允初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碰上了真好人，没有哪个骗子愿意这么麻烦自己就为了给人质洗个热水澡的。
还给她准备干净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这些东西里面总不能再放药了吧？
姜允初这么想了一通，看着眼前忙碌的背影，倒真生出几分姐妹情谊来。
她知道自己和李果长得有些像，寻人启事的照片上是个四岁女童，她没见过李果长大后的样子，但她见过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可能就是这几分相似，让这个姐姐不忍心去验证。
李因倒好了水，转身朝她招手：
“来，试试。”
姜允初乖乖地走上前，伸手拨了两下水：
“正好。”
“那开始洗吧。”李因把水桶放到一边，挪了架子和小凳过来。
这是没打算出去的意思？
这才刚接受这不是个坏人呢，就要她全身暴露在她面前？
姜允初再次竖起警戒线：
“我自己洗，你出去吧。”
“你受伤了，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李因主动退了两步，闭上眼睛：
“我不看。你让我睁开我再睁开。”
“……”
这个女人还真是长了一副好人脸。
算了，就当自己是李果吧。
姜允初开始脱衣服。
何况这浴室有点空，一个人留在这里挺可怕的，有个人陪着也没什么不好，是吧。
在山里跑了两天，衣服脏得不能看，还被划出了好些口子，姜允初把它们一件件捋平折好，搭在架子上，
——战友们，一路走好，以后应该不会再用到你们了。
她跨进浴盆，折腿坐好，又把毛巾搭在身体上，
“姐姐，睁开眼睛吧。”
李因垂眼走到浴盆一侧，坐在小凳上，才抬眼去看里面的人。
黑发散在水里，粘湿一截贴在肩膀上。
瘦了，
长大了都会变瘦的吧？毕竟要长身高。
小时候这么深的水，能淹到妹妹的脖子，当真是高了不少。
她把毛巾垫在盆沿上，撩起她的长发握在手里：
“靠过来，洗头发了。”
对于两个人越来越近的距离，姜允初感觉有点心慌。
一慌，她就开始找出路。
她仰着脑袋看高高的天花板。
有件事，这时候提应该挺自然？
“姐姐，我没有衣服。”
李因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廓：
“先穿我的。”
姜允初在水里瑟缩了一下，她捏住自己的大腿：
“里面的，内衣，今天应该干不起来。”
这个家里也不像是有烘干机的样子。
“姐姐什么时候去镇上买东西？带上我吧。”
她说完，闭上眼睛忐忑地等答案。
水面在她胸前起伏，荡起一圈圈波纹。
挠得人心里空空的，一阵阵发虚。
“有一次性的，你可能得先将就一下，下大雨了，不好出门。”
那就是暂时走不了了。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这深山里向来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头皮被轻轻按摩着，姜允初的眉头跟着一紧一松。
水冲下来，带走一帘白沫，她睁开眼睛，
“那……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吗？”
“不会，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市里。”
李因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带过耳朵，洗掉残留的泡沫。
有点痒，可姜允初没有躲，她甚至把脖子仰得更高一点，到能看到李因侧脸的位置，眼睛里藏不住欣喜：
“回市里？”
“嗯，我每年只有这几天才会回来，回来看看姥姥和妈妈。”
这对姐妹的姥姥和妈妈已经不在了。
姜允初看到那张寻人启事的时候，在网上搜索过相关的信息，这一家人只剩下李因和李果。
如果李果还活着的话。
“那……”
姜允初本来想问，那我要去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多此一举，她现在对李因的态度应该是不主动不拒绝。
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避免尴尬。
也避免麻烦和危险。
她顿了一会儿，换了个思路把话接下去：
“那姐姐真的辛苦了。”
李因笑了笑，把她的头发包进毛巾里，裹起来搭在头顶，扶上她的后脑勺让她坐起来，
“不辛苦，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抱歉，你可能还是会一个人。
唉，有点罪恶啊。
姜允初挠了挠鬓角，不敢答话，只好微笑。
“水凉了吗？”
“还好。”
“后背是不是不太好洗？”
李因勾起一捧水，淋在她后肩上。
“我帮你吧。”
这个姐姐，也许只是想多看看自己的妹妹而已，
姜允初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谢谢姐姐。”
李果的胎记在大腿的位置，大腿靠里侧，浴盆里的人抱膝坐着，一条毛巾搭在膝盖上，随水展开，把锁骨以下的身体遮了个严严实实。
李因不紧不慢地抽掉那条毛巾，叠了两下，帮她擦后背。
姜允初的手臂横在胸前，取代那条毛巾。
热水蒸腾下，她的脸变得红红的，身子被泡久了，也有点泛红。
也许，还有害羞的原因。
李因想。
她放弃了叫她张开腿的念头，确认身份也不急在这一时，
何况，她真的找不到理由。
-
晚上睡觉，当然也只有一间房。
被子倒是还有一床，只是掖在柜子里早都泛潮了，
李因一年回来一次，还是近几年才开始的，这些家具自然没人去打理，
除了她，也没有人在这里睡觉，她每次只需要收拾出自己用的东西就好。
这就意味着，姜允初用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她原本给自己准备的，她用一份，李因自己就少一份。
李因去洗澡的时候，姜允初把自己躺过弄脏的床单翻了个面，
这几个小时相处下来，一柄名为良心的小沙漏，将她的警惕心渐渐筛成了愧疚。
李因应该很高兴吧？
她以为找回了自己的妹妹，
可是姜允初只想利用她安全离开。
这么一看，自己真的给人造成很大的打扰……
到时候，等她的手机能用了，给这个姐姐多一点报酬吧。
头发用毛巾擦了几遍，半干不湿地搭在肩上，姜允初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走，抓着发尾一下下地晃。
说实话，这个屋子她有些住不习惯。
木头做的老瓦房，房梁架得高，往上一看是黑漆漆的，房间里倒是有天花板，可现在没灯，点着蜡烛，能照亮的就这么一小块，窗外就是密林，说不定还有兽类经过。
好困，但是有点害怕，不敢一个人躺上床，只好动一动来分散注意力。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立马坐在了凳子上。
走进来的李因一眼就看出她有些窘迫，试探着问了一句：
“头发没干？”
“呃……快了。”
李因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捻了捻垫在她肩上的毛巾，
“都知道湿着头发不能睡觉，怎么不知道先擦发根再擦发尾呢？”
“反正都擦不干，一起湿着吧，我又不想睡觉。”
也许是李因动作太轻柔了，让她想起记忆里的某个人，姜允初居然下意识把抱怨的话说出了口。
她说完就后悔了，
可这个姐姐真是好脾气，非但没有开口教训她，还拿起毛巾，一下下擦拭、梳理起她的长发来：
“能擦干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姜允初在她的顺毛下很快开始犯困。
天神保佑，让这个姐姐不要是个坏人，也不要是个太好的人。
她不想为这一时情急做出的冒名顶替之举付出惨痛的代价，也不想因为愧疚和感激多一段需要维护的关系。
她们因误会相逢，各取所需，解释清楚后就该相忘于江湖。
李因可不会听到她的心声，这个女人好像致力于把她们的关系系得再紧一点，
又或者，她们姐妹两个本就是如此亲密。
她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上她向后歪倒的肩膀：
“去床上吧。”
又一个脑洞……火速码了第一章，希望能坚持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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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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