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婆婆家又躺了个生面孔，
躺在竹床上，脚露出一截。
“活了活了活了……”
跟上一次不同，这次小厅里围了足有五六个人。
从她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床上的人是村民们挖渠时在土里挖出来的，
连下三天的大雨引起了塌方，锁潭村众人为了保住田地和水塘，雨一停就去挖土石，造新渠、堵豁口。
这人是不幸中的万幸，碰上塌方居然没死。
“山神保佑，山神保佑。”
“山神娘娘护万生……”
堵的路还没挖开，村里现在与外界隔绝，出不去进不来的，这人的后续安置成了问题。
这是真陌生人，谁也不愿接手，顾虑什么的都有。
“李因家住得偏，要不……”
“她家什么都没有，又才添了一个人……”
七嘴八舌的讨论盖过了原先祈福的声音。
竹床边的队形向方桌边倾斜，大家都等着李守云发话。
-
进这院子四天了，姜允初就没出去过。
见的人越多，她撒下的慌就得越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门口有人经过时，她都会立马移到门外人视线的盲区。
即便如此，还是时常有人用找李因做借口，伸着脖子想看她。
李因每次都会走到院子里去答话，顺便把门给带上。
姜允初听到过一些对话，类似于：
“你家小果认生啊？都不出来见人，我还给她带了东西吃嘞。”
“她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认生也正常……”
她们从不说祭祀的话题，也许说了，只是走远了去说没让她听见。
那个看起来凶凶的女孩没再来过，其实姜允初还挺希望她来，李因没什么时间跟她说话，手机又不能用，她闲得发慌。
大雨是昨晚上停的，今天应该就能出村，李因一早被喊走，姜允初猜她应该是去报告出村的事。
进来出去都要向村长报告，这是她足不出户获得的极少数信息之一。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在院子里捡的这几颗漂亮石子带走，院门就被推开了，她赶紧缩到门后。
来了好多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东西。
她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说话，姜允初提炼不出完整的信息，只听到什么“麻烦你”“东西够”什么的。
她凝神去分辨，还没辨出个所以然，就感觉有人在扯她衣服，
一低头，看到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你就是李因姐姐的妹妹李果吗？”
这个问题姜允初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还是有点心虚，所以没点头也没摇头。
小姑娘也没等她回答，乐颠颠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是李星，我姐姐李言说你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城里好玩吗？有泥巴、石头、丹丹花和锯子草吗？”
“这个……好像没有，我不认识你说的花和草——”
“李星！你乱跑什么！”
呀，这不是那天的女孩吗？
“这是你妹妹？”姜允初看了看这两姐妹，长得还真有些像。
“是，李星，走，回家了。”
李言过来拉李星的手。
小姑娘扭身躲过：
“不走，我要跟李果姐姐聊天。”
“嘿，你俩有什么好聊的？你才见她第一面。”
李言不满，李果抢她姐姐就算了，还要抢她妹妹，真过分！
李星揪住姜允初的衣服：
“李果姐姐长得好看，她要当新娘子，我要看她当新娘子……唔唔——”
李言一把捂住了李星的嘴，像她妈妈那天捂她的嘴一样：
“别胡说，她马上就走了，上哪给你当新娘子。”
她掰开李星的手，把她扛在了肩上，
“李果，你走了就别回来了，回你自己家好好呆着去。”
门被带拢，姜允初捋着自己被揪乱的衣服，心想这村里的小朋友说话真热情。
新娘子……应该是村里最近有人结婚吧。
她们一出去，门外的人也陆陆续续散了，只剩下两位婆婆，她们和李因在整理地上堆着的东西。
姜允初出去帮忙，其中一个婆婆她认识，是带她回来的人。
另一个说是云婆婆，两个老人是亲姐妹，打了几声招呼，英婆婆跟她解释现在的状况：
“下山的路封了，现在出不去，我们在塌方附近救了个人，大家屋里都不太方便，所以请你姐姐帮忙照顾一下，小果来决定她住哪个房间吧？我们把东西搬进去，顺便帮忙收拾一下屋子。”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储备，只有李因，她带回来的东西就占了两个行李箱，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她一个人活都够呛，别说三个人，
要把人放她家里，东西自然不能少，吃的用的一应送了过来。
姜允初：“那…人呢？”
李明英：“还在婆婆家躺着呢，等她状况再好一点儿就背她过来。”
把东西都归置好，两位老人就离开了。
“真的不再腾一间房出来？”李因再次向姜允初确定。
“不了吧，打扫起来好费力气，床都不一定还能用。”
这大瓦房卧室倒是有三间，只不过除了现在姜允初和李因住着的，另一间堆满了杂物，积灰能把人呛死。
当时扫她住的这间就累的够呛，要把那杂物间整理得能住人，指不定要脱几层皮。
“嗯，那就听你的。”
李因顺着她点点头，去行李箱里拿了药箱出来，
“那小果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看看照顾病人要准备点什么。”
姜允初把自己在那间房里的东西都挪到了李因的房间。
包括被子。
其实不想再腾一间房出来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她自己睡害怕。
这几天夜夜失眠，睁眼是漆黑，闭眼是噩梦，想睡不敢睡，想醒又不敢醒的。
但她怎么好意思说。
希望这床被子能封印住她吧，不要半夜做噩梦挂到李因身上去就行。
-
姚鹤鸣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个女孩。
“要喝水吗？”
女孩伸手扶她，她借着她的手撑起身体，接过杯子喝水。
女孩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你别害怕，这里是锁潭村，村里的婆婆救了你，路封了不能下山，所以把你安置在这。”
“锁潭村……”
“没听过吧？”
女孩笑眯眯地接过她手里空掉的水杯，
“你运气真好，倒在这村子附近，要是再远一点都没人能发现。”
她放下水杯站起身：
“你等一会儿，我去叫人看看你的伤。”
姚鹤鸣看见她跑出去，喊了一声：
“姐姐，她醒了。”
头还有点晕，但是能思考。
那女孩和所谓的“姐姐”进来时，她一下就看出这两人不是寻常姐妹。
按捺下心里的疑惑，她先向两人道谢，然后说了自己的名字。
“姚鹤鸣，白鹤的鹤，鸣叫的鸣。”
姚鹤鸣比姜允初大，比李因要小些，所以她也叫李因叫姐，
而对于姜允初，一天还没到，她就喊上了各种昵称。
“果子？果果？糖果？你平时被叫什么比较多？”
李因在小厅工作，她们两个在堂屋聊天。
“没有，姐姐就叫我小果。”
跟同为外来者的姚鹤鸣对话，姜允初显然更加松弛，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会画画呀！这是山吗？”姚鹤鸣指着她随手涂的抽象画，一副被惊艳到的样子。
“是山，画成这样你都认识？”
女人英气的眉挑起来，一个得意的笑容闪电般击中女孩的心：
“伯牙知音，姚鹤鸣知画。”
跟姚鹤鸣熟起来是必然的，此人能说会道、热情大方，
而且只有她不把姜允初当李果。
在她面前，姜允初可以露出独属于自己的一面而不用担心露馅。
看到她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姜允初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如果陌生人也能得到这样的照顾，
那她现在向李因坦白自己不是李果，是不是照样可以留下来？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就不会轻易熄灭。
姚鹤鸣并不把自己藏在屋子里，她行动稍微便利一点就到邻居家去串门，还能带回几包零食分给姜允初。
这就使她越来越怀疑：
自己一定要装成李果才能得到帮助吗？
在这里待的日子比她预想的长了好几天，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误会越来越深，解开就越麻烦。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哪怕抛掉姐妹这层虚假的关系，李因也会帮她的吧？
她都帮姚鹤鸣了。
虽然姚鹤鸣看起来比她更需要帮助。
骗人骗个两三天还行，骗一个星期再往上……姜允初心里越来越虚。
坦白身份的念头更频繁地冒出来。
“嘿，红浆果，你今天怎么愁眉苦脸的？”
姜允初今天穿的红色T恤，获得外号“红浆果”。
“我在想这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三天？还是四天了。姜允初对这种事没概念，她不知道路塌成了什么样子。
“该修好的时候自然就修好咯，怎么啦，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吗？”
姚鹤鸣在邻居家了解到一些情况，她仍然对这两人的关系持怀疑态度。
“这里没有电，没有信号，不能看电视不能玩手机……”
“你不是会画画吗？”
“啊？”画画是她的专业和作业，她想娱乐。
“画一个嘛。”姚鹤鸣接过她手里的笔和纸，“画一个……飞行棋盘怎么样？还是大富翁地图？”
她们用纸叠了骰子，做了棋子还有机会和命运卡片，然后就这么在手绘地图上玩起了简易版大富翁。
有游戏就有惩罚，姜允初第一次踏出院门，居然是为了去找植物图志上的一种草。
——呐，惩罚也是就地取材。
村子里每家院子都不是紧挨着的，周围总有些草丛灌木，姜允初才不会傻到一棵棵去比对，看到差不多的全拔了攥在手里。
拔草拔上了瘾，她在外面多逗留了一会儿。
正好利用独处时间理理思绪。
到底要不要多此一举坦白身份？
这么做除了让良心安分一点似乎没有其它好处。
“李果姐姐，你也喜欢玩草啊？”
正想得投入，灌木丛被扒开一道口子，露出一个脑袋。
“李星？你怎么钻这里面去了，快起来。”
姜允初把这小孩从灌木丛里抱出来，给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李果姐姐，拔草就当不成新娘子了，你不要拔。”
“为什么呀？”
姜允初拿手指逗小孩，一会儿捏捏脸，一会儿扯扯耳朵。
“不是说漂亮就可以当新娘子？”
李星被她逗得咯咯笑，捂住嘴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妈妈和姐姐不让我和你说，我悄悄告诉你，山神娘娘不喜欢乱拔草的孩子，因为草木是娘娘的头发。”
“什么山神娘娘？”
姜允初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是过几天要选新娘子的山神娘娘呀，李果姐姐你小时候不是被选过的吗？”
又是小时候，李果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事跟她失踪有关吗？
山神，新娘子，祭祀……
看过的民俗怪谈故事一个个在脑子里演。
不会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小朋友是不是把故事和现实搞混了？
姜允初强装淡定，把那些想法都咽了，顺着小孩的思路问：
“那李星可以告诉我……山神娘娘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吗？”
李星显然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数家珍：
“喜欢活泼可爱爱跑出去玩的、聪明勇敢的、爱护花草树木的……”
“等等。”作为山神选妻的标准，这也太抽象了。
像是大人用来哄小孩子的话。
姜允初稍微放下一点心，以防万一，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如果当新娘子会怎么样？你身边有姐姐当了新娘子吗？”
李星想了好久，摇摇头：
“好像没有。”
呼——
那应该就是传说故事了。
然而，李星突然笑着捧住她的脸：
“但如果把你算上，那就是有，你以前就当过，新娘子要到山上和山神一起住，你都不记得啦？但是你又回来了……你还能当第二次新娘子吗？”
“第二次？应该不能吧……”
呵呵，这小孩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啊。
李星瘪起嘴：
“真可惜。”
不过一会儿，她又睁大了眼睛，脑袋上点亮了一颗电灯泡：
“李果姐姐，你改个名字不就行了！山神娘娘都老糊涂了，说不定就认不出你呢？你要穿红嫁衣，我最喜欢看姐姐穿红嫁衣了，超级漂亮的！”
她越说越开心，姜允初却瘆得慌。
“李星啊，姐姐还有点事，先回家了。”
姜允初边往家走边搓着胳膊，鸡皮疙瘩一阵阵的。
拜托这路快点修好吧，她想快点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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