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威胁,如同没有倒计时的炸弹,叫起来的时候,能让人心脏原地爆炸。
沉默在封了孔的针筒里一点点被压缩,众人保持着怪异的安静,脸已经麻木到极致。
“喏,这是你的营养液,接着。”负责人员一脸不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把营养液抛过来。
银河没接住,营养液滚到了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就像某种信号,将凝滞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刹那间,恶心的脓液一秃噜全往外冒了出来。
好事者抓住了这个时机,他们闻声而动,紧紧盯着银河。
“你看,就是那个黑眼珠女孩,自从她来矿场之后,大小事故接连不断。”
“没准儿就是她给我们带来了霉运。”
“听说还是个孤儿呢?连爹妈都不要她了,可见…啧啧…”
他们切切察察,互相低声絮语着什么,一个个手舞足蹈比划着,七嘴八舌,此唱彼和,像是亲眼看见了一般。
哈。
又是这些老掉牙的论调,能不能再有点新意?
银河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不予理会,拾起营养液用衣角擦拭干净,发现其表面无一丝擦痕,光滑如初。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莉莉怒目圆睁,气得发抖。
那边一下子噤了声。但没过几秒,便以更大的声势哄笑起来。
“就是个小丫头,我们别理她。”
“呯——”营养液瓶砸到长舌男脚边,非但没有粉碎,反而弹到了另一边。
“都这么砸了,还没碎。”银河讶然,自顾自去捡瓶子。
“是我砸的力气不够大吗。”
她这态度和无视没区别,长舌男恼了,他这种人最难受的就是戏台子搭起来了没人捧场。
“你刚才是不是想砸我?大家都在场,你就敢这么对我,私下还不知道有多——”
“我是懒得计较,不、是、死、了。”银河拔高音量,上眼睑骤然收紧,使得眼睛看起来更加锐利。
长舌男脖子陡地一缩,余光瞥见周围有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心里仿佛生出股底气。
他挺胸抬头,清咳两声道:“我又没说错,大家都这么说的!我们莱尔人天生绿眼睛,长着黑眼珠的,要么基因缺陷,要么流着堕落种的血液,天生坏种!一律视为不详。”
“不,不要说那个了吧。”人群中有人战战兢兢道。
堕落种曾是笼罩莱尔的巨大阴影,直到今日,人们提起祂,或者听别人提起祂还是会忍不住浑身一颤,这是刻在灵魂的畏惧——传说中,祂是丑陋的,黑色的,是一切恐怖的源头。
祂让莱尔驶向背离光明的长夜,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城邦。
某种意义上,祂是堪比神灵、高于人类的存在,不可能再孕育出一个新生命。所以,长舌男的言论根本是无稽之谈。
“倘若真如你所言,你现在还敢在我面前挑衅我?”银河冷笑,“不知道监工头每个月给你多少公关费,这次出事又让他美美隐身了?”
“你放屁!”长舌男大惊失色,忙对其余众人摆手,“你们别信她,根本没这回事,我恨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替监工头办事?”
相比于见都没见过,惹小儿啼哭的恐怖传说,还是矿场共同的阶级敌人更让人讨厌。
监工头管控着营养液,相当于拿捏了众人的嘴,谁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即使他不把人命当回事,大家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银河掏了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
“你什么你,就许你编排我,不许我说人话?”
“好了!”这时格林夫人挥着从管道里刚拿出来的新报纸,道,“我们都心平气和坐下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是矿场众人每天翘首以盼的环节,他们出不了地下城,便只能依靠地下邮局投递出的报纸来了解这个世界的变化。
没有凳子,他们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是常打交道的碎石地,谁也不嫌脏。
“快说说。”大家兴致勃勃道。连长舌男都忘了先前的争吵,竖起耳朵。
看这报纸,有四五页呢,能听好久了。
格林夫人清了清嗓子,卖了个关子:“大家都知道奥利弗吧?”
“那当然了,这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亿万富翁呀!”
“听说他的金银珠宝多到能淹没整个星球,商业版图遍布各个领域,就没有他赚不到钱的地方。有数学家计算过,如果按照一亿星币等于 1.14 吨来算,那他的财富大约有 231270吨。”
“天呐,这是多么惊人的天文数字,没有几百节火车厢可拉不动!”
“他今年应该有八十了吧?听说他没有孩子。”
“那有什么,他这样的大人物,难道还怕没人养老吗?”
“多么令人艳羡的人生啊,能不能下辈子让我也尝尝躺在钱堆上的滋味。”
“做梦,梦里啥都有。”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激烈起来,逐渐盖过格林夫人的声音。她扯着嗓子大喊“伙计们,安静点!你们听我说,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奥利弗今早突然宣布自己在 12 个国家有超过一百个亲生孩子,现在要开放 DNA,找到他们!”
“哗——”
空气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声量如炸开了锅,坐过山车似的成倍增长。
“这简直太疯狂了!”
大家异口同声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老天呐,这可是亿万富翁的孩子啊,竟然还一次性冒出来一百多个!”长舌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抱着头嚎叫,“这不就跟刮彩票中头奖一样,直接天上掉馅饼,到底是谁运气这么好?我真的要嫉妒死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啊?!”
这时候没人笑话他。因为他说的,何尝不是大家内心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呢?
是啊,如果是我就好了——
一想到能摆脱地下城的生活、那满头如虱子般的贫穷,他们心头就隐隐发热。
但正常人谁会觉得自己不是爹妈亲生的?他们也就想想。
身体炽热的温度逐渐下降,像被迎面泼了盆凉水。
杂乱沉重的石块,耳边一刻也不停歇的开凿声,唯有眼前才是真正的现实。
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人们的嘴里呼出。
“讲点开心的事吧。”
“那些什么富豪啊,要找孩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一百多个人呐,肯定要争来争去,这故事不都这么展开的嘛。再说,那什么奥利奥,都活到八十多了,活到这年纪,我估计身体都出毛病了吧。”
“对啊,他早不公开,晚不公开,偏偏现在要找人。”两个人对上眼,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众人听到他们的话,也跟着笑起来,心中的郁闷随着笑声一点点消散。
“所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格林,快讲下一个吧!马上要结束休息了。”
“好,让我看看。噢!报纸上说,北地的大王子亨利和王妃最近生了一对双胞胎……”
“这可是喜事啊…”
“恭喜恭喜!”
人们又重新高兴起来。
而银河靠在墙边,仍在想着奥利弗和他的一百多个孩子。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的反应也和众人一样,唯有一点不同,是她并没有刻意去忽视它,让它消失。
相反,她紧紧地抓住这份不甘心,剖开了切碎了摊在面前看。
银河抹了把脸,在这一刻,终于清楚看到了自己对现状的不满。
她今年十六岁,如果继续停留在这,那么等到三十六、五十六的时候,难道依然选择在这里做一名大兽看护员,或者矿工?
这样的生活,可怕到一眼望得见尽头。
要知道,莱尔人的生命并不漫长,像奥利弗那样活到八十多岁的是少数,更多的人甚至都活不过六十岁。
说一句“短命鬼”也不过分。
要是以六十岁为人生的长度来计算,银河至今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一的时光。而在地下城的岁月,几乎能占据她记忆的全部。
“你好像不对劲。”莉莉注意到了。
这时,广播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呼啦呼啦。
「大兽看护员银河,请立即前往监工室,监工有话说!」
「大兽看护员银河,请立即前往监工室,监工有话说!」
-
监工室。
监工头吃饱喝足,把腿翘在桌板上,抽着一根又大又长的木制烟斗,斜眼睛看她。
“大兽属于矿场的珍稀资源,数量有限,如今在你手上出了事?”
银河瞟了眼他桌上的果核,还有一小堆鸡架子,仿佛看到了一具具森森白骨,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油腥味。
“震感来袭的时候,我正在帮大兽排便,这一点你可以随时打开监测系统查看。”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其折叠部分全被展开,长得足以拖到地面。
“我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大兽看护守则》上的流程来,不会出错。”
“哼,规则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把我的心肝儿搞没了,不找你找谁?“
“……”
监工头剔着牙,声音含糊不清:“你就是不肯背锅,在逃避责任。年轻人不顶事,老了也白长年纪。造成的损失我先从你账上扣下,到时候看你表现。”
“我不同意,这件事上我没错。”
监工头一阵发笑:“用得着你同意?不同意就滚,咯咯咯。”
萌生了第一千七百九十八次想要把监工头暗鲨的冲动。
银河眉毛向下压,双手插兜。
都是屁话,爱谁谁听。
她转头看向别处,这时面前却倏地出现了一块白板。
眼花了?
但上面还飘着一行清晰可辨的字:把你的手指放入○中。
银河又看向别处,白板却依然循着她的视线飘动,像长在她视网膜上。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监工头火冒三丈,他说得口干舌燥,一回头却发现银河在神游天外,真是一点儿都没把他放眼里!
今天不好好教训一下这死丫头,他就把皮带炖了吃!
监工头气冲冲地走来,身体径直穿过那块白板的同时,也冲散了它。
银河终于抬眼:“听见了,不就是让我滚吗。我同意了。”
监工头傻眼了:“你说什么?”
“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他暴跳而起,嚷嚷道,“你给矿场造成巨大损失,我不开除你已经算好的了,竟然还敢跟我蹬鼻子上脸?”
还有一点,他没说出来。矿场内能看护大兽的人少之又少,一只手数的过来。大兽狂躁,以前也发生过它一巴掌呼死人的情况,这份活儿真不是随便拉个人就能做的。
“记得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我。”
“想得美,我告诉你,你现在走这个月直接白干,我还要让你背上巨额债务!”监工头恶狠狠威胁,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屈服。
银河只当他在放屁:“呵呵。”
你不给,她自己拿。
在监工头的惊骇目光下,她掏出蓄谋已久的营养液拍向他的凸脑门。
又快又狠。
-
不知道监工头什么时候会醒来,银河加快脚步,选择了一条已被废弃的通道。
她踏上凹凸不平的石阶,拾级而上,飞快地向前移动,带来一阵风,壁灯随之摇曳,拖下的长长影子,像系在肩上的披风。
月光从顶端的通气孔中钻入,银辉如河面粼粼的水光。石墙上的壁画在此刻清晰可辨,这是百年前矮人们的杰作,记录着他们打造地下矿场的过程,以及迁移的故事。因为矮人们有自己的文字,所以更多细节便不得而知了。
大概爬了几百层,石阶戛然而止。银河抬眼看去,一个更宽阔的空间出现在面前,其古老的浮雕,精美绝伦的工艺,真是令人震撼。
她掏出从监工头那搜刮出来的图纸,看到上面的七芒星标记,立刻判断出这是用来祷告的石室。
这里比别处更阴冷,也许隐藏着未知的黑暗生物,它们毛发旺盛、相貌丑陋,利爪尖锐,无人来访的岁月里,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银河咽了咽口水,没有点燃火折子,担心引来未知的麻烦。
石室以细细的凹槽划分出八块区域,而最外面的七块分别延伸出七个洞,其中有三个是出口,上面都刻了顶端朝上的三角形图案,但凭此还无法得知它们会通往何处。
刚打算就近选择一个出口时,其上方就传出了由远及近的人声。
的确是人声,可不是什么嘶嘶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叫。
银河不想被发现,又疑惑除了她,还有什么人会走这样一条废弃已久的通道。她快速躲进另一个出口,隐匿在转角的阴影后。
“可恶!又没发现'他'。”其中一丸子头气愤地把拳头砸向墙面。
他?
“我们已经围着矿场转了好几天,上上下下搜了个遍,还伪装那什么被处分的一年级生,脸都丢尽了。晕头转向的,到现在连根兔毛都没逮到,回去该怎么交差?”
银河了然,原来是霍博林军校的那些学生。
“对啊!”另一人抱头下蹲,五官全挤到一块儿,“导师会杀了我们的,呜呜,我不想英年早逝,英连,你快想想办法!”
银河伸长脖子,去看他们口中的“英连”,那个站在最中间的男生,宽大兜帽覆在他头顶,看不清面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话,透出略显冷漠的疏离。
这会儿,他轻轻抬手,所有嘈杂瞬间消失。
还挺威风。
“在过去几天的巡查中,我们并不是在做无用功。通过排除不符合条件的地点,逐步缩小搜索范围。当前,这里是最符合兔子生活习性的区域…”
说话一板一眼的,毫无波澜起伏,让人听得昏昏欲睡。
人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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