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北方。
通冥神君不紧不慢地与伯泓并行走着,一路上,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愁色,此刻见伯泓一脸的镇定从容,不免疑惑,询问道,“星君,咱们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从何入手?”
伯泓顿住了腿,抬起眼睛望着前方,只见杏树上挂了一块迎风招展的酒旗,想必前方有茶水铺子了,他立刻加快速度,寻那茶铺去。
通冥神君摸不着头脑,也立刻跟了上去。
拐过林子,果然看见一个售卖酒水的草棚子,伯泓立即钻了进去,让小二上了一壶清茶和一叠花生米。此时时候尚早,棚子内没有别的客人,小二上了花生米后就去灶下忙活了。
通冥神君也入了座,不解地看着他,“伯泓,我刚才问你呢。”
伯泓给自己倒了碗茶,随后询问道,“你要吗?”
通冥神君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乌黑残缺的碗沿,摆了摆手,文曲星便作罢了,端起碗来轻轻饮了一口,又捡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
一粒花生米下肚,褪去三分清贵仙气,染上四分凡尘。
通冥神君左右看看,见小二到了后院去,低声道,“我看你气定神闲,是不是已经有了追查的线索和法子?”
伯泓微微一笑,“毫无头绪。”
闻言,通冥神君震惊道,“那白难寻之事,究竟该如何下手?”
“不知道。”
通冥神咽了口口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追查易寻吧,你可有......?”
不等说完,文曲星叹了回气,“没有,不知。”
通冥神君忍无可忍,有些沮丧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咱们几时才能回天......”看看左右,小二出来了,他低声道,“回天庭!”
这一路走来,逢上城镇便得逛一圈,遇到酒楼得进去坐坐,遇到戏台子,更得进去听上个两三场!到现在为止,正事是一点儿没做!
文曲星毫无急色,说道,“急也没办法,多尺杖神可比我厉害多了,但他追查了这么久,也没获得一点线索......让我一个文神来追查那个邪魔,可真是难为我了......”顿了顿,又道,“通冥神,你生来便是天神,没有在凡间呆过,现在,既然下了凡,不如趁这个机会在凡间走走看看,随我游山玩水一番,也未尝不可啊,何必时刻将公事放在心上。”
通冥神君无语至极,言语间流露出一丝鄙夷,“天上仙景无数,人间的山水有什么好看的。”大概他不明白,这个在天庭兢兢业业的人到了下界竟然这个模样。
但转念一想,也许文曲星认为,反正他是被紫微逼下来的,这件事完全费力不讨好,还有性命之虞。还不如自暴自弃,消极怠工呢.......
通冥神君大概厌恶极了凡间的烟火气,只想快点回到天庭,他搜肠刮肚想了想,最后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易寻跟白难寻和陆之离都有关系,而陆之离既然是沉枫转世,那咱们就去妖都遗址看看,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说不定;再者,我们也可以先去鸣凤山,将庙内的情况再探查一番。”
文曲星沉吟不语,半晌后,说道,“若是沉枫去而复返,凭你,能对付吗?”
通冥神再也忍耐不住了,鄙夷道,“伯泓,你怎么如此怕死?”
“白白搭上性命可不划算。”
通冥神君道,“我没办法保证,不过庙内必定还藏有线索,非得从那儿下手不可。”
文曲星没说什么,他盯着花生米,陷入了沉思之中。
通冥神犹疑道,“你觉得怎样?”
半晌后,文曲星笑了笑,“怀阳离此地很近,咱们去那儿玩玩。”
“......”
通冥神君泄了气,不打算继续劝了,说道,“行了,算我倒霉。”摊上这样的搭档。
日头渐渐升起,茶棚里陆续走进三三两两的货郎行人。
这些凡人为了生计起早贪黑地奔波,浑身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多多少少带了些风尘的臭味。进了棚子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挽袖豁领,大咧咧叫道,“小二,来壶茶水!”
从刚才起,通冥神君的脸就有点紫,此时,又路过一个挑粪郎,把一桶粪水登地放在路边后,将手上的粪水在身上擦了擦,就走了进来。
通冥神君立刻释放出一层护体真气,然而,这个茶棚毕竟狭小,他的护体真气若太霸道,只怕会叫三尺内的凡人都被弹开,所以只释放出一层微弱的真气,只要能阻隔汗液浊物就行了。
然而,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茶棚内人坐得密集,挑粪郎双手拨开人群,说道,“让一让,让一让。”
那擦了粪水的手,好巧不巧,搭在了通冥神君的背上。
通冥神君如临大敌,霍地一声站了起来,一张脸白中带青,倒将其他人吓了一跳。
文曲星似笑非笑道,“怎么了?”
通冥神君忍无可忍,拔腿便走了。他走了,挑粪郎顺势就坐到了文曲星对面,叫小二上了一碗茶水。
文曲星结了帐后便悄悄离开了,等通冥神君再回来催促时,看见眼前只有一个挑粪郎,脸色又阴暗了几分。
他放出几只青瓜虫一路追踪,最后,在去往怀阳的路上,找到了文曲星。怀阳靠近京都,繁荣兴盛,各路鬼怪喜欢在此集聚......通冥神君立刻追赶过去。
文曲星走走逛逛,十分闲适,等到通冥神君追上时,他还不以为意,笑了笑,“还是觉得游戏人间好,是吧?”
通冥神君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武曲星在鸣凤山,他定然已经脱困,但还留在那里追查什么东西......我要去找他了,来不来随你。”话罢,自己甩袖便走了。
文曲星怔了怔,秦生在鸣凤山?
他思忖半晌后,迈步跟上了通冥神君。
到了鬼哭城,通冥神君唤出掘地铁牛,挖通地底后,对文曲星道,“你先还是我先?”
文曲星摆了摆手,“请吧。”
于是,通冥神君率先钻了进去。
地底的景象跟那日没有什么不同,鸣凤山巍巍耸立,黑沉沉的,有如一座庞大的卧坟。那山看着就在眼前,但实际上还有一段路,掘地铁牛行动迅速,两只宽扁的触角在黑暗之中掘出了一条路来,通冥神君慢慢地跟在后面。
文曲星走在最后,他抬起眼,看着前方黑黢黢的山峦,恍惚间,以为自己不过身处黑夜之中,而非地底的异界。
快走到山上时,他问道,“秦生在哪儿?”
通冥神君驻足观望,随后张开手掌,放出青瓜虫。“夜色”下,无数青瓜虫悄无无息地起飞后,融入了地底的黑暗之中。
通冥神君又道,“等青瓜的消息,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儿来了,不如上山,进庙看看。”
文曲星站在原地不动,他调侃道,“通冥神君,我看你比我积极多了,紫微应该把这事交给你来办。”
通冥神君冷哼一声,兀自往前走了,随后,一只青瓜去而复返,盘旋在他耳边,嗡嗡传达着探得的消息。
通冥神君面色又阴郁了几分,说道,“秦生在庙里!”说罢匆匆赶上山去,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文曲星瞬间地犹疑之后,也紧跟上了山。
上了鸣凤台,只见结界破开了一个大口。结界里面,姜国皇庙呈半倾颓态势,显然是那日发生的打斗所导致。
呼呼的风从结界里面刮出来,彷佛这座苟延残喘的庙正在呼吸一般。
文曲星站在结界外,远远地看着。他确信,秦生没在里面。
通冥神君已经进入了结界,他背对着文曲星,站在庙前,极其专注地看着墙壁,喃喃道,“这是什么......伯泓,你快来看。”
文曲星没有动,他说道,“秦生不在这儿,我们还是离开吧,若沉枫......”
话未说完,没有任何征兆,通冥神君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文曲星皱了眉头,疑道,“通冥神君?”
对方一动不动,就像断了气般。十几只青瓜虫在他身边没头没脑地乱窜一番,随后,落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也不动弹了。
文曲星取下白鹿玉佩,往里一投,玉佩落地化成白鹿,在庙内跑了一圈后仍然生龙活虎。
白鹿没有被邪气冲散,至少说明,里面没有无法对付的邪魔大妖。
文曲星抬腿便跨了进去,然而,后脚刚跟着前脚迈进来,结界就霍地一声关闭了。与此同时,通冥神君也“嘭”地一声,炸成一团白雾,白雾消散之后,通冥神君消失不见,地上徒留一群青瓜虫尸。
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文曲星却没有多么震惊,他心道,“果然......”
白鹿率先跃入庙中,莹白的光辉登时将黑暗驱散,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文曲星没有犹疑,迈步踏进门槛。入眼所见,皆是搏斗之后的乱象,墙壁倾倒,地砖塌陷,四处散落着碎石瓦砾。而在这些残垣断壁之上,还洒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文曲星在庙内走了走,将每个角落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他又找到了多尺杖神临死前刻下的几个小字。
伯泓思索着,此地是姜国皇庙,陆之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难道是他将鸣凤山沉到地底?可沉入地底又是为了什么?
种种疑惑,满头乱绪。
伯泓长吸一口气,现在他被困在这儿,无法脱困,若是陆之离去而复返,只怕他的脑袋不保了。
这块死地又无山神地仙,谁都不会知道他文曲星是被通冥神引到这儿困住的。即便事后其他人找到了他的尸体,也都会以为是沉枫所为。说不定不用等其他人,过两天,通冥神君回到天庭,就主动告知别人“文曲星被沉枫所杀”。
这出借刀杀人,可真是将自己的手撇得干干净净呀。
然而眼下却别无他法,他背着手,又绕着棺材踱步一圈。看着这口碧绿棺材,心中奇怪,庙内陈设因为打斗毁去大半,而这口棺材处于正中央,却摆得方方正正,纹丝不动,一丝缺口也没有,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一般。
这不合常理。
庙里没有邪气,但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闻起来,似乎就出自这口棺材。只是他刚刚进来时,就已经将棺材打开看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只有鬼或怨灵身上才有鬼气,并且鬼一离开或消亡,这股气息应该也会随之消失才对,可他在这里面呆了这么久了,这股味道始终萦绕在鼻尖......难道说,这庙里的某个地方,还藏了一只鬼吗?
可每个角落他都走遍了,唯一没有观察的......屋顶?
他抬起头来,只见断裂的屋橼上,挂着一件衣裳,无风自动,晃晃悠悠,甚是诡异。突然间,它掉了下来,但又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在空中飘荡。
不知哪儿来的力托着它,一直在空中晃了许久,最终,落到了棺材上面,了无生气地躺着。
文曲星正欲将它提起来,恍惚间却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声儿童的嬉笑,他仔细一听,声音又没了。
这衣裳上面难不成还附着幼儿的鬼魂?
他拂袖一挥,衣裳复又浮了起来,在他面前将自个儿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文曲星确信,衣服上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那这声音从何而来?
文曲星思索间,那声音又若有若无地响起来,嬉笑中夹杂着啼哭,飘飘渺渺,时有时无,彷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一般。
文曲星盯着棺材,神色骤然一变。
声音是从棺材里面传来的!
文曲星仔细地观摩着棺材的花纹,材质,以及底座。越看越觉得这并不像是一口棺材,而是一口井。乍看之下,底部似乎落了许多灰色的尘土,但用手一摸,却并不是灰尘,感触如云如雾如水,将手伸进去搅动一番,根本触不到底部。
这次,儿童的嬉笑声似乎就在耳边。
童谣声声,声声入耳。
文曲星将耳朵凑近了,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要下雨了,回去吧。”
是秦生的声音!
一个小孩叫道,“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
一丝一缕的鬼气从棺材中冒了出来。
此时,文曲星确信,这具棺材应该是一个入口,或一个封印。虽然没办法进去,但可以想办法,看看下面的情况。
棺材底座的云雾从左流到右,从上流到下,颜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真如即将下雨了一般。
不一会儿便传来凄凄沥沥的雨声,童谣声渐渐被雨声遮掩。
但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雨下完了,乌云散去,棺材底座渐渐洁净起来,如一块青白玉石。
伯泓又伸出手去,将白色的云雾拨开,此时,云层已没有那么厚重,他轻轻一拨,便隐隐看见下方一块绿草茵茵的坡地。
坡地上有几个小孩,还站着一个大人,看身形猜测就是秦生。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儿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十分沉默。
秦生的嗓门很大,他抱着双手,说道,“别看了,坏了就坏了,我再给你做一只风筝。”
小儿仍然不应,默默地捧着被刮坏的纸鸢,惨白青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半晌后,他轻声道,“被埋在土里后,还能放风筝吗?”
秦生蓦然一震,“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小儿道,“我娘说人被埋在土里后,就不能动了;但国师说,人被埋在土里后,还是可以躲猫猫放风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秦生愕然道,“那你相信谁说的?”
小儿低着头,嘟着嘴,说道,“我相信我娘......可太子说......他不会让官兵把我们抓走埋掉。”
秦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正欲安慰他,谁知天上风云一卷,刚刚放晴的天突然又黑了起来。云层之中电闪雷鸣,浮现出许多诡异的幻象。
大刀起起落落,无数人头从天上滚落,孩子的尖叫,女人的哭声,官兵的呼喝,杂乱在一起,如一锅滚烫的沸水。他们苦苦哀求,将希望寄托在某个人的身上,悲惨哭喊道,“太子殿下,救救我们!”
秦生并不觉得怪异,他大抵猜测道,这应该是导致姜国亡乱的万人填坑事件。只是,为什么会在天上出现这些东西?
身边的小儿也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渐渐的,在这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他的身体逐渐化成一抹黑烟,往天上飘去。
秦生立即将目光投到附近的城镇和田野,只见不断有鬼民化作黑烟飞到了天上。它们集聚一堆,闹闹喳喳,愤怒嘶吼,不断地往天上拱去。
那些诡异的声音和画像持续了整整一天,秦生就站在下面,亲眼看着整个鬼国的鬼民化成黑烟,飞到天上,形成巨大的乌云,将整个鬼国笼罩。
云中汹涌滚动着无数的人头,它们双眼血红,嘶吼咒骂,如龙卷风一般,冲着天上钻去。
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象最终消失,变成了白难寻。亡灵黑云受了刺激,终于在某一刻将天给钻透后,汹涌地冲了出去。
秦生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定是这幻象令鬼民们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们的怨气被唤醒了。
这一刻,棺材再也扛不住,嘭地一声裂开,无数怨灵涌出来。它们先是茫然了一会儿,最后看见,白难寻立在庙外,又一窝蜂汹涌袭去。
结界被撞击的“啪.啪”之声不住传来,最后不堪压力,竟然裂出了一个小缝。黑雾一丝一缕地往外泄出,怨灵们逃逸了出去。
看样子,只要这些怨灵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这道裂缝就不会合上。
文曲星收了造化笔,他对自己的杰作挺满意。那些幻象,都是他画出来的,他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此举真能唤醒怨灵们的怒气,继而冲破封印,又冲破了结界。
鸣凤山在地底,这些怨灵即便逃出了结界,也不一定能逃到地面上去。
他并无忧虑,顺着被冲破的封印,骑着白鹿进入了棺材里面。
在我的笔下,哪怕是神仙,吃饭也要结账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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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鬼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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