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拥抱的重量
雨点敲打着屋顶，发出沉闷的鼓点。神威推开家门，带着一身泥泞和新鲜的血腥气。雨水顺着他橘红色的头发滴落，混着嘴角的血丝，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淡红。他左臂上那道被石子划开的伤口不算深，但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半截袖子。
客厅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江华正坐在矮桌旁，试图给神乐喂一点米糊。三岁的小女孩明显蔫蔫的，没什么胃口，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听到门响，江华抬起头，看到儿子狼狈的样子，蓝色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忧虑和心疼。
“小威！”她放下碗，想站起来，但身体虚弱地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去，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
神威没说话，沉默地脱下湿透的外衣，走到角落的水盆边，抓起布巾用力擦脸，仿佛想擦掉的不只是雨水和泥污。
“又打架了？”江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他手臂的伤口上。
“嗯。”神威闷闷地应了一声，把染血的布巾扔回盆里，水立刻晕开一片淡红。他走到江华身边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神乐似乎被哥哥身上的冷意和血腥味吓到了，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哥哥...痛痛...”
江华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另一只手伸向神威：“过来，让妈妈看看。”
神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受伤的左臂递了过去。江华的手冰凉，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她小心地卷起神威的袖子，露出那道不算长但皮肉翻卷的伤口。看到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水光更甚。
“松本婆婆给的药箱在柜子第二层...”江华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神威默默起身，拿来那个简陋的木药箱。江华用清水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冰冷的触感激得神威肌肉紧绷。她拿出药粉，动作轻柔地洒在伤口上。药粉刺激的痛感让神威咬紧了牙关，但他一声不吭。
昏黄的灯光下，母子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药粉撒落的细微声响和神乐偶尔的哼唧。屋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包扎好伤口，江华没有立刻松开神威的手。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绷带的边缘，低着头，长长的橘红色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为什么？”神威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他没有看母亲，目光盯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臂，声音干涩，“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江华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神威猛地看向她，那双和母亲相似的蓝色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困惑、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我们离开这里！妈妈，我带你走！回彷徨星去！”他急切地抓住江华冰凉的手，语速加快，“我打听过了，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才是你的家，对不对？在那里你就不用这么痛苦了，是不是？我们回去！现在就走！我背着你，抱着神乐，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那个...那个让你变成这样的地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不顾一切。
江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神威说完，急促地喘息着，她才轻轻反握住儿子滚烫的手。
“小威，”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有某种力量，瞬间压过了屋外的雨声，“妈妈不能回去。”
“为什么？！”神威几乎要跳起来，“是因为他吗？因为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男人？还是因为...”他的目光扫过江华怀里懵懂的神乐，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因为我们？”
江华没有直接回答。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因为哥哥激动情绪而有些不安的神乐更紧地搂进怀里。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怀抱的安稳，把小脑袋靠在江华胸前，渐渐安静下来。
然后，江华张开双臂，将坐在身边的儿子，连同怀里的小女儿，一起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并不温暖，江华的体温很低。这个怀抱也并不有力，她的手臂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神威却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力量，牢牢地箍住了他。
江华的下巴轻轻抵在神威湿漉漉的头顶，声音贴着他的发丝响起，带着无尽的温柔和深深的歉意：
“对不起啊，小威...”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真的...非常对不起...”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神威的发间。
“让你这么小的身躯...就背负了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神威的身体僵住了。母亲的眼泪，比刚才清洗伤口的冷水更让他刺痛。
“不是这样的...”江华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在雨夜里清晰异常，“妈妈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任何人‘害’了我。不是因为神晃，也不是因为你们。”
她微微松开怀抱，低头看着神威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眸，即使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清澈明亮，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意和决心。
“妈妈留在这里，是因为‘想’留在这里。”
“是因为‘想’陪伴他。”
“是因为‘想’陪在降生在这个世上的...你们的身边。”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神威绷带边缘的皮肤，又抚上神乐柔软的发顶。
“在遇到你们之前...在彷徨星上，妈妈的生命很漫长，很漫长...”江华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像无尽的星空，寂静，冰冷。那里是我的根源，是我的力量所在，但它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活着’的感觉。”
她的目光温柔地描绘着神威倔强的眉眼，神乐天真的睡颜。
“直到遇见神晃，直到有了你，有了小乐...妈妈才第一次知道，雪花落在手心会融化，糖是甜的，阳光晒在脸上会暖...才知道什么是担心，什么是牵挂，什么是...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时，心里那份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感觉。”
“那才是我想要的‘活着’，小威。”
神威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因回忆而泛起的微弱光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母亲眼中的光芒，不是因为什么阿尔塔纳的力量，而是因为...他们。
“所以，不要觉得是你们让妈妈痛苦。”江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恰恰相反，是你们的存在，让妈妈短暂的生命，拥有了比永恒星辰更耀眼的光芒和意义。”
“妈妈的痛苦，是离开故土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像...就像飞鸟选择离开温暖的巢穴去拥抱天空，哪怕知道会遭遇风雨。这是代价，但不是后悔。”
她再次将两个孩子紧紧拥入怀中，这一次，神威没有挣扎。他僵硬的身体在母亲冰凉却充满力量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
“所以，小威，”江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磐石，“你，还有小乐，你们什么都不用背负。不要为了妈妈去做任何违背本心的事，不要为了任何人去勉强自己。”
“做你们自己就好。”
“自由地哭，自由地笑，自由地长大...”
“自由地...去成为你们想成为的样子。”
“这就是妈妈最大的心愿了。”
神威的脸埋在母亲单薄的肩头。江华身上淡淡的药味和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星尘的、无法形容的气息包裹着他。屋外的雨声依旧滂沱，但此刻，这狭小的空间里却仿佛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在母亲温柔而坚定的怀抱里，在妹妹均匀的呼吸声中，一个冰冷而沉重的认知，终于穿透了神威长久以来的愤怒和不解，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底：
让妈妈如此痛苦的...
从来不是父亲...
也不是他们这些家人...
而是妈妈自己那无法割舍的、对他们的深爱。
是这份爱，让她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远离故土的痛苦，燃烧着自己本应永恒的生命。
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臂，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心疼，轻轻回抱住了母亲和妹妹。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混着雨水和血渍，浸湿了江华肩头单薄的衣料。
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但在这个被昏黄灯光和深沉爱意笼罩的小小角落里，一颗因愤怒和迷茫而几乎冻结的心，在无声的泪水中，感受到了某种沉重却温暖的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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