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泽如墨,寻家的孤雁偶尔发出几声鸣叫,群山环绕,百赖寂静。
鸦雀无声。
李玚携一众将士们伏在光秃秃的山上,没有树木遮挡,连草丛都稀少得可怜,他们只能尽力伏下身。
底下就是乌蒙军营。
乌蒙人常年身处荒漠,喜聚居,故而所有营帐都连在一块儿,士兵们围在中间喝酒吃肉。
数十只聚着火的白羽箭划亮了夜空。
五万精兵潮涌而下,乌蒙人措不及防,凌乱地举起刀枪火把就是一通乱砍。
刀光剑影,挥挥向土,厮杀哀嚎,枯骨成山。
眼看着乌蒙营帐将要屠戮干净,李玚意识到了不对劲。
万马千骑奔腾扬沙,乌蒙军首领阿图勒挂着张扬的笑意,率领众军包抄了李玚。
长西军瞬间被包围,紧紧贴着李玚,明亮的火把照进每一只慌张的瞳孔,很快熄灭。
阿图勒垂眸扫了眼长西军的架势,歪起嘴:“三殿下,你只带这么些兵,不知是太看得起我乌蒙,还是看不起的我乌蒙。”
李玚没有急躁,心如止水:“阿图勒首领,别来无恙。”
阿图勒大声笑着,笑声比箭羽更加锋利,“何来别来无恙之谈?你现在不过笼中困兽,不过挣扎几下脚罢了。”
李玚冷冷地盯着他,眼底如死澜般平静。
阿图勒见李玚不说话,以为他害怕了,愈发放肆:“我早猜到你会等不及搞偷袭,因为我的粮草被你截获了,你会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你一定会来。”
他俯下身靠在马身上,眼神愈发凌厉:“而我一定要杀了你。”
“难道乌蒙军这么多年,没有一日不想杀了我吗?”
阿图勒神色变得难看,大吼道:“你现在知道了乌蒙最重要的机密,我必须要杀你。”
李玚别过眼去,讥讽地笑了一声。
阿图勒激不得这般轻狂,他清楚身为一个皇子,一名将军的防线,清楚如何让李玚崩溃。
“你知道言正嵩答应我们什么吗?只要我们杀了你,他就会将伽兰关、凉州送给我们,并奉上无数金银珠宝,你说我怎么能拒绝?”
如今他远在伽兰,言正嵩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并非不知。可言正嵩早早与乌蒙勾结,为了利益于家国不顾,是他没有想到的。
李玚双手愤懑握拳,阿图勒瞧出他的怒意,偷偷一笑时机已到,立刻吼道:“冲!”
他飞身下马,用乌蒙人善用的长柄刀划过李玚眼前,发出寒夜里的一声冷啸。
李玚后退一躲,脚下的沙痕滑出三四尺远。
阿图勒挥着长柄刀,李玚不敢靠近,翻身至阿图勒背后。
阿图勒灵敏一闪,反腕将刀行至身后。
李玚撑着阿图勒的肩跃过,长剑抵在了阿图勒的喉间。
“你输了。”李玚淡淡地说道。
阿图勒全身紧绷,不敢大喘气,可言语间仍是挑衅:“是吗?”
他抬手一挥,山上齐齐冒出几十位弓箭手,对准李玚和长西军,蓄势待发。
李玚目光紧锁,手上的长剑又往阿图勒的喉间探了几分:“你不怕死吗?”
阿图勒冷哼道:“你我同连,何惧生死?就算你杀了我,你区区五万兵,也敌不过我的十万大军。哪怕我死了,他们也会跟你抗争到底。这就是我们乌蒙军的魄力,从不瞻前顾后,只为战役的胜利。”
他手一摆,数万只箭羽如猛兽般袭来,撕开了硝烟中最凶狠的口子。
李玚下意识闪避,将阿图勒架在他身前,尽力避开飞箭。
阿图勒使了蛮力,从李玚怀中挣脱,长刀霍霍,直逼李玚的脖子。
李玚灵巧一闪,蹬腿绊住阿图勒的脚,阿图勒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不带任何犹豫,鲜血四溅,染红了阿图勒霜白的须发。
这是乌蒙最德高望重的将军。
他为了乌蒙,可以牺牲一切。
其实阿图勒早知自己结局。
此战,乌蒙不惜以这位老将军的命换李玚的命,不过是嫌老无用,借此送走一程。
不知何时起,他李玚就变成了瞩目的人,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脑袋上的头颅。
李玚伸出沾满血泪和尘土的手,覆在阿图勒的眼睛上,帮他阖上了不甘的双眼。
一支箭矢猝不及防地射向李玚的膝盖,李玚吃痛地躬下身,目光狠厉地望向山头。
他只有五万兵,且都被乌蒙军团团围住,根本无法逃脱,山上之人更是束手无策。
只能硬抗。
弓箭手趁李玚忍痛之际,又向李玚射了一箭,正中下腹。
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沾湿了盔甲,李玚面目狰狞忍着剧痛拔出箭羽,挥着长剑杀敌。
还有半刻钟。
背后又中了一箭,李玚没有力气顾它,索性让它留在背上。
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永远沉睡在这场硝烟之中。
李玚眯了眯眼,头愈发晕眩,跳动的火光晃眼,他扭了扭脖子,向后一挥剑,刺向了偷袭他的乌蒙人。
恍惚之际,白羽箭射中了他的心脏。
满是血的剑影映出李玚跪地的身姿。
李玚尝试撑着剑站起,瞬间腿软跪下。
他只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不断向外流失,再流失,自己如同枯槁形骸,狼狈地停在这里,静候死亡的音讯。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人的声音,带着天真的笑意唤他:“阿浔。”
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女子,梳着松松的云髻,碎发乖乖地垂在两耳旁,任风吹乱,腰上的白玉玦一晃一晃,同她清亮的眼睛般无暇。
她笑着戳了戳李玚:“阿浔,你怎么还不起来陪我玩?”
喊了两句,她见李玚仍躺在地上,气鼓鼓地说:“阿浔大骗子,说好今日陪我玩的,自己却躺在床上偷懒!”
李玚刚想应声“好”,目光一转,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窈窕少女,含着泪同他告别:“阿浔,我要离开西京了。”
李玚缓缓抬起手,想伸手拉住,一位穿着粗布棉衣的书生朝他走来,对他恭敬地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李玚想抱住她问,她是不是阿晗,是不是阿晗回来了,面庞突然消失,他摸到了坚硬冰冷的盔甲,听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声“阿浔”。
什么都安静了。
沈书清找到李玚时,李玚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半个时辰一到,她就马不停蹄地催促裴林出兵,生怕耽误一秒,李玚的性命就危险一分。
等她策马奔至战场,长西军已经只剩寥寥几人仍在奋战,乌蒙人愈战愈勇,大有脱缰之师。
沈书清心如烈火焚烧,脑中一片浆糊,她没有见到李玚。
裴林望了一眼山上,吩咐沈书清:“你带一队人马上山,阻了这些弓箭手。我去迎山下的大军。”
沈书清拉住了他:“能不能让我去。”
裴林抽开了手,时间紧迫他不愿废话:“你疯了吗?”
沈书清手无措地停留在空中,“我要找到他。”
裴林见拗不过她,战场之上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无奈答应:“你自己小心。”
“多谢。”沈书清立刻冲向刀光血影中,轻巧躲避乌蒙混乱的刀,奋力在地上搜寻着。
她时不时抬头看看,侥幸希望李玚仍安然无恙地在杀敌。
可总是落空。
脑子陡然一阵眩晕,她看着处处尸骸,狰狞的面目,歪曲的躯体,不解的愤懑,似曾相识的画面令她定神。
恐惧,悲哀,惶恐,愤怒,情绪瞬间在胸膛炸开,她大口地喘着气,尽力让自己平复。
眼睛充满了血,她如同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杀人不见血的魔鬼。
她愣住,停下了脚步。
李玚苍白的脸掩在厚厚的尘土之中,结块的发丝粘稠地贴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身上不知插了多少支不长眼的箭,像濒死的刺猬,蜷缩在地上,迷糊地挥着手,周围是一滩血河。
刀剑声,惨叫声,嘶吼声,打击声,全部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剩下一片空洞。
她丢了魂似的跑过去,一个不知哪一方的士兵突然倒在她身前,她没留神,天地瞬间倒转,在地上滚了几圈。
脑袋嗡嗡作响,手肘膝盖脖子都疼痛无比。她痛苦地闭上眼,仍撑着地起身,可实在太疼,根本站不起来。
不知是不是天意,在地上滚的这几圈,竟让她离李玚更近了些。
她手肘贴着地,用力地摩挲着沙土往前挪。
每挪动一下,她都感到手肘的伤口多撕裂了一分。
她仍咬着牙,一点一点朝李玚靠近。
任凭飞沙走石划过脸颊,任凭长刀飞舞泥路坎坷。
李玚胡乱挥舞地手终于触碰到了她的盔甲。
沈书清紧紧捧起李玚的脸,往自己怀中带。她艰难地直起身,不管李玚身上的箭羽戳到自己,拖着他的脸,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浔……阿浔……阿浔……”
李玚似是感受到了归宿,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失去了意识,任凭沈书清怎么嘶吼,他都睁不开眼睛。
沈书清慌了神,同石像般凝在了原地。她颤抖地去探寻李玚的鼻息,幸好还有一丝尚存。
她试图抱起李玚,可她发现她连自己都走不出这个战场。
残躯犹在,心如死灰。
长西军攻破了乌蒙的包围,势如破竹,乌蒙军被一网打尽。
裴林扔了剑,跪身背起李玚就往外冲。
徒留沈书清仓惶的背影,和任大漠狂风吹干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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