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晏京,雪虐风饕。
漆黑雾翳巍然屹立在晏京,连绵不断雪势携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气,严节卷走昔日百姓那颗安宁之心。贞元三十八年,自十月下旬起,城中开始全面实施宵禁,戒备森严,元帝已然病入膏肓消息,也慢慢传入民间。
蓠下院一中片洁净白茫茫大雪中,跪着个身子模糊人影,尤为突兀。
万籁俱寂乃暴风雨前奏,阴沉诡异氛围传遍阮南王府各处。院中主卧灯火映明,待朔风曳过,柔软光霓藏不住的狠谲杀意。此刻恐惧惊叹皆揉造碾碎咽下,准备即将步入**。
众仆不可置信,暗自嘀咕寄希望于此人少言,以免冲撞贵人。否则歼灭疏影独枝,下场是他们所不敢设想。
“够了!”
为首的江管家压低声音呵斥府里这群看热闹的奴仆,随后他脱下披风,冒着满天霜絮提步上前。管家年轻曾就职于阮南王麾下,自然不愿看到这等师姐弟相残,他心存善意,气味这羯族及时遏制冒犯世子的胡话。
“管家当心那羯奴!”
有人呐呐出声,可下一秒猛然缩起的瞳孔映出茫茫白雪,被困住双手突然暴起的羯族少年,如野兽般,撕咬唔咽。
獇玄身上只留一件被鞭子抽得破败不堪的单薄里衣,稍微扯动便火燎摧肉,身子早已没有一块好肉。而刺骨寒冷迫使他双臂环抱住自己,可麻绳结结实实地将双手反绑背后。太阳穴里血液正逆向奔腾叫嚣,仿佛无数毒蝎叮咬着神经,啃食意识。
他抬起头,棕色的碎发湿答答黏在额头,蜿蜒而下的水珠浸红了面庞,显得阴鸷而疯狂。
“别碰我!”獇玄猛地用左肩撞开手持披风前来之人,怒吼道。
随后颤颤巍巍站起身,筋疲力尽地望向主卧里素未谋面的世子,求生之欲不住沸腾。少年狼狈疾步直撞朝主卧奔去,江管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拦下一个困住双手的年轻人简直易如反掌。
江管家端详着獇玄异于中原人的脸,叹道:“你这孩子又是何苦?”
“你问何苦?”獇玄不客气反问,咳出血丝,嗓音沙哑。
他徒然抬眸,一张十分稚嫩满是错愕的脸庞映入其眼帘,眼窝深邃,浓密眼睫下是双极为罕见的琥珀瞳。
江管家倒吸一口气,无比诧异,倒不是因为这等容貌有多清奇,而是细看可窥得这羯奴竟携几分中原血统,双琥珀瞳于他更是无比扎眼,想必他生母是边境被掳去的中原女子,那下场定必然惨绝人寰,相传羯人性歹戎狄之暴,内无粮则以人充食,后称两脚羊之,血性食,以为粮。
“你居然问我何苦?是啊,难道不应是问我与世子无冤无仇,她此番逼我至此究竟何苦吗?”獇玄自嘲似勾了勾唇,深邃犀利,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江管家,如一只盘旋天际,紧盯猎物的毕鹰。
他铿锵有力说:“我不过刚抵阮南王府还未下马,府里的奴仆不分由头地冲出来将我拽下,丢入刑房好一顿毒打!如今又视我若那家畜般拖至院内,从晌午罚跪到现在。”
“此贱命原不过就是阮南王救下的,王爷仁慈,不仅收留我为其弟子,授我武艺,不计我身上流着一半羯族人血,还愿我日后可替他职。”獇玄语风一转,满腔感激化为悲愤,继续道,“可如今世子嫉我妒我,还要来索我的命!”
主卧门骤然打开,一袭蓝影可惊星移,从屋中疾奔出。
江管家慌忙将獇玄按下,跪好后毫不犹豫将把他挡在身后妄图阻拦,苦口婆心道:“世子……”
“好啊。”
“我的小师弟说的真好。”
她缓缓走过来,精致饱满的朱唇对管家笑骂道:“滚一边去。”
管家不敢不听,但也不敢让世子一错再错,大着胆子:“世子不可,这羯奴无论如何也是王爷亲收的弟子,您即使怨恨也不该寻错仇,何况是您前几日亲自传信给王爷,称局势不稳,指名要他上京为您分忧,如今又要他的命,老奴只是担心府中人多口杂,若传出去绝不好听。”
阮黛色只是垂眸:“您年纪大糊涂了,为一个也许会成为日后燕洲解忧军统帅的人,上赶着送恩情。”
漆黑一滴墨落在她左颧,晕出一颗狡黠痣记,美艳坚毅。
令人记起三年前面临冰期之变,围困姜州香城数月的枕戈铁甲,流血浮丘中一步步带领将士杀出重围的铁血新鹰,巾帼将领。即使如今她只是卷起得锋利剑鞘,烁烁锐利,依然锋光。
本朝第一位女世子。
“圣上病危,方才传话要我丑时前入宫,江管家若再是冥顽不灵,耽搁圣上旨意,即便你是府中老人也担不起这个责。与其自作主张帮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不如仔细琢磨,你究竟为何被赶来守府,免得再犯错事。”
江管家见她这副模样,便知晓是当真动怒了,卑陬失色,十分羞愧,欠了欠身退后几步。
方才耳边响起一阵急促风声,獇玄便镇定下心神,集中注意。望着世子那抹蓝色模糊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步声,獇玄屏住呼吸,他向来不善于周旋,却已摸清七八分眼前的局势。
世子要他死。
夜风露凉,如目所见是一片织金熨斗目蓝织曳撒摆下,是一双云袜松垮包裹着踩在木屐上的玉足,此刻正不紧不慢地离他越来越近,好似闲庭漫步。
可那木屐所发出的“嗒嗒”声极重,周围的空气凝滞一般。
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杀生。巨大的压迫感使人清晰听见心跳,怨粉愁香绕砌多,难得此香并不熏却浓郁,宛若至北鬼川天寒地冻下开出一株徘徊花般。扰得獇玄思绪全乱,这种香气他从未在草原任何花枝中闻过,那气味带着几乎致命的吸引力。獇玄额上涔涔冷汗,眉头紧皱,他忘却自己正身处险境,仅是贪婪痴迷寻嗅那阵阵熏香,满脑子只渴求香丘施舍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至少,至少终于不再是血腥。
“小师弟,你我有缘。”
她柔声说:“看着我。”
阮黛色微微伏身,眉间舒展,看起来甚是愉悦,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阴毒的眸子牢牢锁住獇玄,唇角也勾出终于不明的假笑。
待到这个羯奴茫然抬起头的那一刻,抑藏于心低难以泯灭的滔天愤怒,酿泼烛火,仇恨情绪如开闸洪水,再不受控,崩裂倾泻。刹那间美貌变得狰狞,扭曲恐怖,当着府里众奴仆的面使出全身力气,恶狠地甩他一个掌掴。
“啪一一”
这一掌,毒辣尽显,千钧之重。
天旋地转后,獇玄一头栽入雪地里,凉酥酥的液体从额头缓缓淌下,他能感受到这力道远超常人。剧烈地肢体动作牵扯到五脏六腑皆发灼烧,午时痂再度裂开,鲜血淋淋,被狠狠拖入红莲地狱的感觉再次回归,他迷茫地双腿蜷缩在一起,试图减轻这种疼痛。
此时身型瘦长的美人正攒笑观他,她眉间一点朱砂,无比娇艳。
银色蟾光将她衬的格外冷白,笼罩眉宇中的乖戾,让视线慢慢清明的獇玄意识到一点。
此非香丘,而是波旬。
踩过浊污积雪,一步一步的直到他脑袋前,她毫无笑意的用木屐,拨弄着侵满霜絮鲜血的半张脸脸,嫌弃至极,略带质问讥讽嘲道:“替我父亲的职,你也配?”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獇玄。”她横眉冷眼。
一一
“啊一一”她怒吼道。
阮黛色痛苦跌跪在地,绷带松垮露出布满过往疤痕的双手狂捶淖泥,沸腾多年高燃不歇的热血在目睹无数亲信尽数歼灭的那一刻,双目赤目,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凭耳边不断暴响雷声,任大雨倾淋遍全身。
大喜过望,愚蠢的以为自己终于逃出去,不多时便可见到父亲时,同她刚发出那绝望地咆哮声一样,彻底撕碎。
痛苦换来了阵阵耳鸣,将人拖入更加不见底地孤寂深渊中。
她确实见到了父亲,那是父亲头颅,一颗还淌着鲜血的头颅,徒然间人生若裂绢。
怒意驱使手中力道一并加重,缓缓握紧常年佩戴镶金马头白玉匕首,名照殿红,是阮黛色第一次同父王出征,他送给她的礼物,多年来为数不多从未离开身边的珍宝,而如今,她也只剩下它了。
通红眼早已失去理智,她抽出匕首。
“我要杀了你。”
她痛苦的闷苦地嘶吼,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要杀了你!”
“獇玄一一”
她摇摇晃晃站起,像一条疯狗横冲直撞,一刀接一刀的手刃敌人。是苦海里难渡的恶鬼,是地狱里不收的魔,迈过鲜活的尸体,照殿红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赤色,喷洒地鲜血溅在了她雪白的面容,似疫者求生,将不甘挥洒为身上仅存地动力。
支撑阮黛色的信念便是杀出重围,即便她根本不可能赢。哪怕活不成,她也要砍下这个狗东西的头啃咬并嚼下其肉,黄泉路上拉上昔日情人,她的师弟,不死不休。
她以阮南世子之名挂帅奉天子令,剿灭西羯残余势力,囚于晏京整整六年,终于回归应处在的位置,踏上后战场的她宛若涅槃重生,势如破竹,忘却多少英雄士,难出此煞挽山河。
所到羯贼皆白骨。
不出两月,凯旋而归,随着金珂勒草原外群山一带重纳回大贤朝版图,自开国以来边境百年大患,食人羯西北二部均覆。沉沙埋葬下累累英魂白骨,饱受苦难分裂烽火屠戮土地,得以解脱。背后意义不言而喻,天大之喜,可阮黛色作为主将立此汗马勋功,却迟迟未获封赏。
后才知晏京意外间翻出一桩成年旧事,阮南王本是贱籍子弟,其母为金陵一倡女,生父乃是一名地痞无赖。他十四岁时弑父杀亲,四个妹妹皆丧命于他手,最后活下来的幺妹靠着多年卖唱苟延残喘几十年,最终流浪到兰阳一带向素与阮南王不合的薛师弟揭发此事。
传遍晏京引一片哗然,天子震怒。
想不到自己器重多年的肱骨之臣,竟隐瞒户籍,还曾干出等事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积怨已久的四方柱国更是用以弹劾讨伐阮氏。以太原王氏为首的众士族施压下,罗列出阮南王与世子再被构陷为私通外敌,杀良冒功等根本不存在的罪行。
她百口莫辩,最终剿灭东羯功臣,照亮金珂勒不休长夜的新一代将星被扔入天牢,不日问斩。
天牢里的日子是冰冷僵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惦记远在百里外呆在封地燕洲的父亲。
燕洲解忧军是否会弃旧主跟从朝廷旨意,他们究竟会如何待父亲,成为焦灼的噩梦,直到当逃出晏京即将到达燕洲营帐时,她才收到父亲人头后,得知师弟叛变投敌,多年如梦似幻的往时历历在目,岁月飞逝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说来荒唐,阮南王本是一介边境贱籍,隐瞒为草根由兰阳薛老家主一手栽培出的天骄良将,是自大贤开国以来第一位庶民封王先例,戎马半生,赴汤蹈火,却被一同长大的亲师弟揭发毁去所有。
是罪有应得,或内有隐情,事到如今谁又在乎呢?
“经微尘劫相食相杀、互相伤害,互为轮转没有休息。”
高大雄壮的男人举起手,示意莫要动她。喃念出楞严经的正是杀死阮南王的叛将,他即将鸠占鹊巢,继承十六万解忧军与阮南王的燕洲封地一一獇玄。
阮黛色迷失在杀戮的快感当中,直至全身划过数道血痕,腥液从伤口汩汩淌下,却丝毫不知痛,她狂笑怒骂:“反掖之寇,你以为自己谤上了我那位师叔,便可高枕无忧,替代我父王?”
“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过半分!”
“别的师弟一无所知,但阮南王能有今天,靠的正是兰阳薛氏,至于我到底会不会走师傅的老路,那时的世子早已在九泉之下,观我身居高位了。”獇玄不客气得呛她。
银光劈开天色,滚烫热浆染红了她的世界,此出青山峥嵘破,恰似从未拥及,当手背摸到薛家私兵的马驹,她剑锋若电在对方恐慌神情中补抓住破绽,僵冷的手只一刀,便了其命。
满地残迹,风禾尽起,她翻身上马肆意大笑:“无论老天爷,否定我千千万万次!”
“无论怎么否定我,无论一一”
阮黛色猝然目瞪口僵,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剧烈地疼痛并未给予迟疑片刻的时间,她缓缓低下头,风驰电掣间利箭已经刺穿胸膛,此时深陷入皮,从后背穿透。
苦熬身躯再不听使唤,周身猛颤,岁月风干枯木,月坠花折,再无徘徊。
厄运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她的机会,阮黛色正想着死在马背上何尝不是一种痛快,即保留尊严,亦不算特别狼狈。显然老天爷不这么想,马从惊吓中回过神便拼命反抗一跃而起,于是她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保不住,向后坠下,头还磕到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顽石。
薛家私兵并未像预期那般再次扑上来,他们反倒让开道路,一身玄黑重甲的高大主帅褪去方才的不敬缓步走来,高鼻深目,充斥野性,刀疤自眉峰蔓延眼下,尤为狰狞刺目。琥珀浅瞳透出柔软,那是他复杂神情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聚后化作昔日灿烂,转瞬即逝至。
獇玄单膝跪地俯视她,卑躬屈膝,满腹虔诚,虚情假意得哄她:“命运无常,得到几次,失去几次不过是一场空幻,就在此刻长眠不醒吧。”
她不屑得发出一声冷哼,断断续续,“我待你......莫非不好?”
“......”他沉默半晌。
“你待我?是物件的待,还是对待爱人的待?”
阮黛色霎时哑然,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我没有永远做家奴的打算。”
骨节分明的指节并拢,遮盖住阮黛色的双眸。她呆呆地注视一团视线越缩越小,直到黯黑,悲鸣不甘,一滴泫然突兀地泪珠夺眶而出,木然换来长长漠寂,惶恐不安,涌上心头。登时从头寒到脚,麻木四肢无力延伸至枯惧。
不要!
求求你不要!
冰冷的锐器横在她纤细玉脖前,心中再止不住的怦怦乱跳,玉阁寺赏梅满天碎纸,臈纈羊木屏风后摇晃不定的烛影,聚为一个虚假美好的梦,而今往事不堪回首,徒留苍凉,她胸口闷痛再次止不住呕血,呼吸急促伴随害怕,思绪崩溃。
那一刻,她连呼吸都是痛的。
“世子放心,待你“自裁”后圣上会念及您十岁上登战场,十七岁京中就职,二十四剿灭西羯,如此兢兢业业的份上,赐予您无限恩典宽容,仁慈并厚葬您,不仅如此,圣上赋予我来抒写您的墓志,评你身平。”
我不要!
他一字一句念道:“浮世寒蝉,阎罗提刀,骨碎玉断,玄机空坠,碎花葬垢,本是辜身,奈何前孽。”
“反贼知罪,落尽无恨。”
“不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
手起刀落,玉哽一凉,寒光见血,三魂已断。
她被父亲的叛将,亲收的徒弟,一剑斩下了头颅。酐徒红腥,风平浪静,徘徊花终会遍地开花在孤独无人缝隙处。
自大梦苏醒,
世间再无女世子。
感谢每一位捧场的读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