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神色一滞,似听见什么极为可笑之事。
“我是谁?”
讥讽可笑之色缓缓攀上眉梢,光影交错,她重复与阮黛色雪夜初识时,曾说过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是主掌推事院的御史中丞......”
她打断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阮黛色的嗓音清冷沁沁,冷漠听不出一丝情感顺著遍布狰狞伤疤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你和鲁郡段干氏是什么关系?”
霍香一时讷住,不知是否阮黛色错觉,玄裾美人面上春色淡去几分。而她暴露出的神色也好若沉石,已经告知黛色答案,二者确有干系,且关系并不一般。
鲁郡段干氏,乃当今天下除四方柱国,最富盛名的世家大族。寻根溯源,先祖皆曾是千百年前周天子姬姓后人,硬要争辩亦勉强算沾亲带故。
令人叹息的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兰阳薛氏因门阀之乱,将帅凋零,无可奈何踏上败末之路。鲁郡段干氏却早早趁薛氏萎靡前便悄悄崛起,逆风翻盘。
借外戚作引点,偷偷在数年间偷天换日,一举取代兰阳薛氏谢氏等武门。同前世一般无二,除阮南王和薛家养子,薛家二弟子,其余武将尽数出自鲁郡段干氏与陈郡谢氏。
怕是连当今最为显赫的太原王氏,也须得赏鲁郡段干氏几分薄面。原因简单,天子是段干氏家主的亲外甥,慈王即位,迅速为鲁郡段干氏的权势地位添砖加瓦,先是赐予舅舅官任太尉的,后又提拔二舅为九卿之一卫尉卿。
“咦?”霍香故作诧异的眨了眨眼,给自己沽了一盛酒,自问自答道:“我居然没提起过这段吗?好像还真的忘了说,慈姬倒是提醒了我。”
寒光一闪,她迅速抽出刀子直挺挺扎入漆案,蹑影追风,而后裂嘴一笑。
语出即是惊人。
“我是段干宓的情人。”
话音刚落,阮黛色哈哈大笑,声声脆极,满意道:“正是这样!我们就是要这样敞开天窗说亮话!”
养伤期间,她没费多少劲知晓那日偶遇霍香所坐围墙,府邸主人,实为鲁郡段干氏现任家主,家族长公子一一段干宓。
段干宓字念卿,他已过不惑,发妻乃先帝之妹安乐公主,彼此膝下并不子嗣。
阮黛色倒未露任何差异之色,显得有些平淡和不在意,继续说: “兰因婢,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你这次叫我来的目的,究竟要托我做甚?”
如羊脂润白的笋手,宛若游动素蛇不紧不慢绕住马头玉刀柄,堕马髻微微遮住她的前额,光影交错,不清不明,探不出她如今何种意思。
劲道加重,只噔一声,刀刃在风驰电掣间即可拔出,霍香再抬头已是一张可怖的狞笑。
双目闪烁不正常的兴奋之色,她把玩起那把美刀,语气有些亢奋道:“原以为慈姬定然会惊讶万分,怎会有公主的女儿,朝廷密臣,做另一个命官无名无分的外室,世人一般会说这是不知羞耻。”
蔻花漆染过细尖精致的指甲,弹指间敲了下匕首,寒器顿时发出响亮的冷声。
“有何甚耻?”阮黛色潋眼莞尔一笑,犹豫片刻,云淡风清,反驳道,“我娘亦是妾室,叫好听点是随媵,可外面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哪个不是称呼我倡优之后?”
“人生于天地间,如浮萍般飘零,身不由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耻辱。”
阮黛色不是那种荒唐几夜就羞愤难当的烈女,毕竟生性如她,能干出就绝不认为值得耻辱。在她心底绝不受道德约束,同样从不受□□影响,灵与肉是分离隔开,因为有父王这般为老不尊者在前,与她而言,同情人翻云覆雨不等于生死相依,榻上意乱情迷,下榻素没相识。
一颗真心,如此宝贵,为何要白白献于的牲口,自轻自贱?难道男子不曾参与其中?
可对坐之人,到底算不上熟识,关系没好到那般亲密无间,因而无需多言。
“哈哈哈哈瞧把你能耐的,我跟你随便说两句,你开始搬弄这些大道理?”樱桃丹唇续了一抹邪肆,艳若桃李,匕首顷刻间胡乱倒落至在地。霍香上半身瘫软在漆案,浑身耸动。
她笑得张扬放纵:“你这点倒真像我娘,她也经常因为我随心一句无关轻重的话,和你一样搬出一堆大道理!”
阮黛色:“......”
就不该和一个疯子废话。
茱萸金绣腰带挂着如鸣佩环,因霍香的剧烈的动作弧度,敲出清清脆响,仿佛随其主一同嘲笑阮黛色一样。
阮黛色松弛有度地懒懒饮酒,只当是被路过的癫子嗾几声,并不在意。一旁笑得人仰前翻的霍香,倒是鬓发散乱,笑够了便见好就收,鼻音不知何时哼出重泣音来,她磨磨唧唧地直挺腰起,强调:“慈姬莫要见怪,虽是刻意嘲笑,不过还是感激你,能让我重温阿娘还在身侧的感觉。”
放心,我肯定会见怪的。阮黛色心想道。
这疯子对阿娘究竟的何等病态迷恋啊?
霍香端正坐姿,摇摇头:“好了好了,不谈这些无用的了。”
“此次邀你前来,主要是为办两事情。”
阮黛色正要开口问哪两件,霍香却不急不慢潋眼岔开话题,她总是这样,好学春秋战国那帮诸子百家的聊天话术,正经道:“慈姬可还记得初次领兵挂帅,在姜洲对战羯部首领厄达喇,短短三月,大获全胜之事?”
那可是阮黛色永恒的牢笼与噩梦,两世里未遗忘过半分,光提起便令她心底一悸,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她当即回道:“......自然记得。”
霍香捻起一颗小碟里的葡萄,细细察看,迟迟不曾下口,而是说道:“恰好那一年二月,世族名士们举办了一场月旦评,邀请那位据说活了三百年不死的老怪物。”
月旦评是名士每月举办一次,对当今豪杰名人进行评价与评估,由察举制衍生出挑选才干之人的方式,亦是世人对名士趋之若鹜,阿谀奉承,其中一个原因。
三百年不死的老怪物,阮黛色剑眉一挑,左思右想,偏偏记不起曾有过这么号人物。再者月旦评每月一次,且需亲自当场旁听,任是再好的记忆也不一定对次次评语记于心,更何况她还从未去过,不记得也稀松平常。
见阮黛色毫无头绪的样子,霍香扶额无奈叹了口气,干脆也不卖官子了,提醒道:“观南。”
“观南?”阮黛色心底喃喃这个名字。她思付着,模模糊糊得从洪涌记忆中,依稀寻出这么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她反问道:“竟有这么一号人物?”
霍香白她一眼,准备好的说辞,骤然间遭某人糊涂打乱大半,也无耐心协她回忆,直白道:“总而言之,他当时给你作了一句评语。”
她沉甸甸脱念道: “难得此煞挽山河。”
一句评语,倒是勾起阮黛色无线回忆,她挑起自己一缕黝黑倦发,缠绕于指间把玩,目色沉沉,不明所以倒:“评语罢了,有何不对?”
不问不要紧,这么一问,霍香的眼神骤然间像淬了毒。
倏尔间,阮黛色感受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似乎感受到她心底潜藏生动的凶恶,一股不容侵犯的压迫。无疑是危险逼近的信号,令自己颇为不适,但这是他人主场,只得不急不慢地听下去。
霍香咬牙切齿回道: “有。”
“这句评语,曾经是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
“不会是你娘吧?”阮黛色半阖着眼,有些玩味得反讽道。
霍香答非所问,她换一种更明了的说法,解释道:“这句话,曾经属于另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难得此煞挽山河,前面还有一句诸君列侯皆惜叹。”
诸君列侯。
阮黛色顿时明白这说的是何人。
她条件反射得轻蔑笑道:“他要害我?”
霍香不答话,用沉默回应她的猜想,只冷冷笑了一声,沉浸在自身空梦得摇摇头。
大贤立朝之前,周王室分裂合出不下百个各个诸侯国,千年来纷争不断,群雄割据。历史银河诞生出一个前无古人,日后定也后无来者之人。开天地,定诸侯,扫异邦,此人非太祖,而是太祖之妹,本朝第一妖女一一璇玑女。
贤朝宗室兄弟间裂冠毁冕,拔本塞源的缔造者。她杀兄杀夫,生性□□,却能挥鞭扫诸国,致使那时颂谣,即将成为璇玑女铁骑下亡魂的不甘无奈。
诸君列侯皆惜叹,敌国煞星将一个个存在于地图上窥得的版图,一点点蚕食吞下,可偏偏本国没有出这样一位人物。贪婪又名不正。本是野种得兄长庇佑长大,嫁给年龄相当的羯大王后,却杀夫杀兄,篡位称帝,致使收获第一妖女的称号,而后在高宗发动一次讨伐时意外坠马而亡,贬大无褒。
一场天家闹剧。
阮黛色心中一搐,有关璇玑女的文字狱在三百年来,多达不下千件。
她可不想仅仅因一句评语,像上一世一样弹劾下狱,白白丧命。朝政里的波谲云诡,风云变幻,早已练得她知晓时时刻刻对朝堂,时局的明锐嗅觉,毕竟仅仅一件小事,也是可以致其身死命陨的。
她若有所思:“兰因婢,此行约我来莫非只为提醒我这样一件小事。”
“非也。”
霍香道: “不过此事较为重要,我的探子来报说他游历至兰阳时,意外结识了薛梦......”
“我师叔?”阮黛色嗤笑一声。
兰阳薛氏现任家主,名曰梦参,字菩提。她脑海顿时浮现出一个雌雄莫辩的美人,清冷美人似玉沙山雾,垂眉绮目,绝尘骨媚,若不是总袭一身素装,与那不羁妖媚的容貌格格不入,难以想象他是个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主。
阮黛色七岁在山上第一次见到师叔,她天生对姿容艳丽的人异常好感,钟爱美色,也不知来者何人,拽着薛老家主的手开始激动,嚷嚷道:“老头子你快看!来了个美人姐姐!”
闻言,薛老家主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也许自那时起,阮黛色便触到薛梦参不可言说的逆鳞。
他乃天阉之人,无法人道,此刻再唤他姐姐,岂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皆要怪她年龄太小直来直往,口无遮拦,随着年纪渐长,她本想亲自登门道歉,师叔却不愿为她打开那扇门。
“阮南王与薛家主决裂已不是密闻,阅慈姬往日回信,便察你叔侄二人似乎同上一辈一致,恩怨未消。下月薛梦参与观南将结伴从兰阳返京,预恐他二人对你不利,提前知会你小心些。”霍香朝门高大健硕的背影瞥了一眼,嘴角挂上意味不明的悦色。
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太融洽。她想道。
阮黛色不约而同随她看去,此时门外猐玄对此一无所知,回过头,见彼此如此默契,霍香顽劣又俏皮笑了笑,意有所指,用唇语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你倒是好心。”
墨滴落在阮黛色左颧骨处,晕出一颗风情薄色的小痣,阮黛色却不是个薄情人,她话风一转,引话道另一边:“师叔厌我,着实无话可说,他同我父王闹出过许多恩恩怨怨。但这老不死的和尚同我无冤无仇,何故坑害我,真真有趣。”
霍香笑盈盈地耸了耸肩。
她抿咽一口觞中青酒,伴着烈烈醇香,不买关子,开门见山道:“慈姬既能查到我与段干氏之间关系,想必你久居王府内不算消息闭塞,可有听闻新君要废后另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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