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冷清异常,空无一人,平日内侍不见踪影,只有元帝孤独一人躺在龙床。
大贤历代帝王中最芒寒色正,满腔抱负的一任君主,如今不过是风残剩烛,瘦如干枯。脸上布满皱褶斑痕,沧桑令他双眼染上黯淡,缅邈岁月,风霜一生。
元帝嗓音撕哑道:“可是阮南世子?”
阮黛色半阖起眼眸,屈膝跪地,恭敬地行稽首之礼。殿内石板映出她的影子,带着浅浅灰尘,想来无论殿内发生多大的动静,再不会有一个人来操心元帝龙体康健。
起身后,余光轻瞥答:“圣上,正是微臣。”
“朕前些月久病未愈,沉眠不醒,一直是慈王代朕处理国事,望卿体谅世子册封仪式上朕的缺席,君臣之间,互予宽容,方可共享太平。”他声音苍老,“你的父王是一个奇迹,肱骨之臣,爱卿身居御史台之职,去将种气,亦是下一个簪星曳月。”
阮黛色裒如塞耳,面色僵硬,心想:骂了我老子,又赏一个无权闲职,竟也编的出这般鬼话。
“将种”形容一些凭军功受封,乃士人对武将的轻蔑之词。
元帝的话看似带着期许,实际话里要她墨守成规,维持表面的装饰,簪星曳月是海浪卷起时浮现得一层斑光。
御史台前朝乃要职,用以弹劾官员、肃正纲纪。贤朝建立后,先有四方柱国,后世家大族迅速崛起坐拥私兵,对天子不满便揭竿而起的造反例子层出不穷,架空朝政更是常有之事。御史无长官,皆是低阶的天子耳目,几番变故,无人敢担这得罪世族的职,或是由士族派家中子弟,亲信门生担任。待到元帝设立宗室把控的推事院后,御史台早已荒废到仅用于风闻奏事,无任何实权。
如今她入京,天子眼下,当初那野贯了性子需改,笑里藏刀要会,时时刻刻提防世家弹劾,连百姓们逆袭之梦也压在她身上。帝王却无耻的觉得一点小恩小惠便可收买她,让她感激涕零,鞠躬尽瘁,做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阮黛色简直快被气笑了。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便可夺猎鹰自由,与其性命。这种喘不过气的滋味,让阮黛色美艳的面容闪过一丝恨意。何况将种二字,予她而言,绝非污辱之词
元帝好歹是近四载的帝王,历经门阀之乱,王都失守,周旋老奸巨猾世族半生,轻而易举捕抓她呼之欲出的不悦,皮里阳秋,怎么会不明白。况且她压根没有掩饰的意思,便点道:“爱卿可是不满?”
“自然。”
那声音慵懒磁性,沉媚清亮,听起来像叹息难过,又像抱怨,无比适合官场上尔虞我诈。”
阮黛色对昭显隆恩尽是蔑视,她直勾勾的目光凝若寒霜,与声音听起来毫不相干,她撇嘴言不由终道:“微臣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身手,无处施展,从小习武的人突然要与一群儒生共事,难为我满腹精忠报国,皇上却不赐我机会。”
“你这丫头当真直率啊。”元帝合上眼,回道。
病体令元帝直挺挺躺在龙榻,面色青灰,嘴角卖力翕动试图挤出一个笑,可脸部陷得厉害,僵硬紧绷。
她哼道:“微臣在战场上野贯了,不似父王,已养成这般性情,不会撒谎。”
“姜洲香城一战前,便闻爱卿与阮南王性情大相径庭,原还半信不信,后来爱卿围困城门三月杀出重围,击退西羯首领厄达喇,歼敌两万,俘虏八千羯奴,便觉实为大贤之幸。阮南王严于律己,竟生出爱卿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
元帝语重心长继续说,“爱卿定要好好呆在京中,机缘总有,何况女儿家,哪怕仅为子孙后代也当弃文从武,想必又是新一场滋味。”
阮黛色听完沉默良久,将藏在左袖中一朵火红山茶缓缓拿出,笑意愈发明显。
烟气袅袅,龙塌不远处圣山炉燃尽最后一缕香,涎熏淡去。
元帝见她一言不发只是笑,倍感疑惑,妖诡模样刺地背后一寒,正欲再开口却突然一口血涌上,莫名狂咳不止,声音宛若撕裂般涩哑,胸膛起伏不定,想抬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血腥浓苦霎时弥漫开,衣襟染红,青筋分明凸起:“咳咳香...咳..点香......”
“微臣劝陛下还是歇歇吧。”阮黛色深吸一气,收回恭顺冷漠注视着,缓缓起身。
她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朵火红红山茶,神情专注细细拨弄一番,拔出藏在花心的细针,针身因为烛光照射,发出寒光。
阮黛色端详这根细针,无比满意,回想到当年在姜州炼狱般的场景,饥寒无粮,冻骨油汤。
香城一战是她最闻名于世的一战,也是她每一个夜晚都感到惧怕的噩梦。缔造出一切的真凶近在眼前,不过是杀阮南王唯一子嗣,却足足饿死一千九百三十六名士兵与无数百姓,他们皆因元帝而亡。前世她到死都没有忘记,如今决心一条路走到黑,她向来睚眦必报,自是知晓清算当从源头。
她若有所思,漆黑瞳孔凝如寒霜,自顾自地嗤笑道:“原来圣上还记得姜州那一战啊。”
“微臣以为您早忘记了。”
绷带包裹独留指尖的玉手,正拈着针,上面闪烁的光芒仿佛是冤魂呐喊。
阮黛色扶着精凿细雕榻栏,眉尾垂下却露出诡异狞笑,显得无比渗人,令元帝感到不寒而栗,她目光沉甸甸道:“圣上可曾记得姜州粮食紧缺,臣不停请命,遣兵赶往后方,日日夜夜期盼着君恩显灵,约莫三月,无人理睬。”
“那一年姜州香城里四千三十名老幼妇孺,阮南军四千解忧精锐,生死攸关,朝廷视若无睹,粮草延迟了一日复一日,久拖不发,整整九十个日日夜夜,臣与将士百姓们皆深陷这水深火热之中,饿死的骸骨堆积成山,圣上不愧是圣人中的圣人,让微臣初次知晓青肤蛆绕是何等滋味。这恩情,微臣可是从十六岁记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三年。”
元帝瞪大双眼,呼吸大乱。
她又近了些,“今日臣便要回报圣上,视我命如草菅的大恩大德!”
“那年通姜洲的粮道......”
“那粮道是柱国之一荥阳郑氏派人堵住的不假!可是我经常辗转难眠,夜夜忆想,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胆敢危难存亡之际拦截朝廷亲自派来运粮食的王师?再者姜禹两洲乃薛氏地界,地界失守,为何薛氏也不闻不问?”
阮黛色眸光一寒,可怖骇人:“后来我想通了,也是这自始至终就是四方柱国同圣上,给微臣演的一出好戏!”
“放肆!”
闻言元帝骇然颤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你这是大逆不道。”
“......莫要忘了你父王是如何从一介庶民逆天改命,得以封王,打破数百年的规矩,是朕赐他的机会。”
他想说:没有朕,你和你父王也不过草芥。
榻上的元帝面色呈现濒临崩裂的红涨,撕开君臣所谓的遮羞布,令他怒不可遏。堂堂帝王岂有被威胁挑衅的时候,焚薮而田,意气用事的贼子胆大包天,区区一根针也胆敢用来恐吓他,简直不知薡蕫,只恨自己当时为虺弗摧,妇人之仁。
只下一秒,冷水倾盖。
“陛下,臣有弑君的许可,慈王殿下赐臣的机会,他要求臣务必做到干干净净。”
杀气在体内涌动,面上虽克制住了,可她眼神中的睥睨却是怎么野藏不住,“圣上为君三十八年,青年时勇于推翻世家,大力改革,提拔我父王,可您如今沦落孤家寡人,敌人似野草般烧不尽,唯一剩下的子嗣慈王对您恨之入骨,不惜与您新娶的王后暗渡陈仓。”
“我如草菅,却也想观摩观摩这天子血是何等模样。”
她的声音细微极轻,浑噩的气声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刻意压住声音,轻声细语:
“你和四方柱国,一个也跑不了。”
话音刚落,阮黛色将针对准元帝脖子上的迷走神经,顺着微翘的指尖凝出一道冷砺,狠狠刺入,寒光撕裂开一根细如雨丝的青线。
裂官毁冕,拔本塞源。
一切结束在了元帝充斥恐惧的目光中,针塞入喉,不出三日便积血暴毙。云程发轫,仅仅是开始,红莲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不会止步于此。
所谓度了苦厄,便成佛。
阮黛色则是静静睥睨着他,无声嘲笑,嗔恚无忍,本是波旬,又要成什么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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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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