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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

黎明前的雁门关笼罩在浓雾之中。

拓跋晏立于残破的军旗下,盔甲上折射出冷冽寒光。远处传来旱日溪军队集结的号角声,沉闷悠长,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殿下,二皇子的斥候到了。”赵副将突然指着关隘西侧低声道。

一支轻骑小队随即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摘下兜鍪,露出了一张与有拓跋晏两分相似的脸。拓跋恒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弟,但更像生母淑妃一些,虽也是个相貌极好的男子,但却与拓跋晏不是一个类型的。

此时此刻,拓跋恒的右颊多了一道新添的伤疤,眼底布满血丝,看起来不比连番苦战的拓跋晏要好多少。

“皇兄。”拓跋恒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雁门关北侧发现丹回伏兵。”

狂风卷着砂砾掠过战场,拓跋晏眯起眼睛,他注意到拓跋恒握缰绳的手在微微发抖。只是除此以外,他一时也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有多少伏兵?”他问

“至少……五千。”拓跋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都是精锐。”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副将们倒吸一口凉气。拓跋晏却突然笑了:“你亲自去探的?”

拓跋恒:“是。”

“为什么不让斥候去? ”

拓跋恒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不放心。”

风依旧很大,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拓跋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小的时候,他们第一次随军出征时,拓跋恒也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却非要抢着去做最危险的侦查,事后还被老将军教训了一顿。

他于是略微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觉得大概是自己多虑了——这小子再怎么样变应该也不至于作出通敌叛国的事来。

“传令全军,准备迎敌。”拓跋晏从拓跋恒身上收回视线,他声线平稳,而后伸手握紧了腰间佩刀。

半边月亮悬在雁门关嶙峋的山脊之上。月光被薄云遮挡,投下斑驳的阴影,将战场笼罩在一片诡谲的昏暗中。

厮杀声震天动地。

拓跋晏率残部死守隘口,箭雨铺天盖地落下时,他突然发现敌军的攻势出现了诡异的停滞。本该趁机冲锋的旱日溪人竟开始后撤,而本该在侧翼策应的拓跋恒部却迟迟没有动静。

“殿下,不对劲。”赵副将抹了把脸上的血污,低声道:“二皇子那边怎么还没来?”

拓跋晏眯起眼睛。月光下,远处的山道上隐约有金属反光——那是铠甲在移动,却始终徘徊在战场边缘。

“再等等。”他沉声道,手中的长刀已经染满了鲜血:“二弟不会误事。”

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拓跋晏的铠甲早已破碎,右臂的伤口深可见骨。他抬头望向山脊,那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殿下!东翼撑不住了!”

拓跋晏咬牙,亲自带人冲向缺口。厮杀中,他忽然注意到地上几具中箭的尸体上本该是旱日溪人的箭矢,却变成了大梁军中特制的穿甲箭。

怎么会……

难不成,真的是他一开始所想的那样?

惊愕之余,拓跋晏难免分神。

然而他就是这么片刻的出神,一大片冷箭突然破空而来,尽管拓跋晏身手了得,拽着缰绳挥舞着手中的刀挡掉了许多,可从他身侧视野盲区袭来的一支箭还是贯穿了他的肩膀。

拓跋晏强忍着剧痛,拽住缰绳,跟着身下的马踉跄着后退,余光却看见远处的山脊上终于亮起了火光——那是拓跋恒的信号。

可火光只是亮着,却始终没有移动。

昏沉的环境里,又一支箭射来,然而这次不是冲着他来的,反而直接钉入了马的身体里。黑夜里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马鸣声,拓跋晏来不及作出反应,随着马身体快速地下移,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半圈捂住伤口,只觉刚刚那一下摔得太猛,腿骨似乎折了,此刻阵痛不断。他咬了咬牙没发出声音,抬头望向山脊,月色之下,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举着弓。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中,拓跋晏忽然感到胸口一凉。

他仰面倒在血泥里,箭杆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剧痛来得迟缓却绵长,像钝刀在血肉里反复搅动。温热的血从伤口汩汩涌出,在冰冷的盔甲上蜿蜒成溪。

“咳——”

鲜血从口中喷出。

原本握在手里的刀早在刚刚摔下马时就脱了手,此时也不知掉哪去了。不过就算还握在手上也只是徒劳,拓跋晏想,以他现在的情况,怕是也没有提刀再战的能力了吧。

视野慢慢地开始模糊,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天际那轮半月。大约再有几日,就该变成完整的圆月了。

拓跋晏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某个中秋,自己坐在凤凰亭里同拓跋珣一起赏月时的模样,那时他们年岁尚小,那些荒唐事也通通都还没发生。

他还想起拓跋珣曾和他说婵娟能寄相思意,汉人的书里就有不少借此传情达意的诗词歌赋。他少年时给拓跋珣作陪读那会儿也是听过不少,可惜一句也没记住。

拓跋晏忽然莫名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想自嘲一下,却发现自己连扯嘴角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已经无法完成了。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逐渐失去了知觉,连嘴里的血腥味都快要感受不出来了。

他想,他大概是要死了吧。

可他怎么能死呢,他还没见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最后一眼,他就要死了。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少年拓跋珣倚着栏杆喂鱼的模样。那人仰头望向他时,眼角的笑意和喜悦在光下格外清晰。

所有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拓跋珣指尖沾着的鱼饲香气,咳嗽流泪后微微泛红的眼尾,还有那日亭中的吻,轻得像片消融的雪花……

阿珣……

拓跋晏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再寻不出除这朝思暮想之人以外的记忆了。可叹他戎马一生,其中受了不知多少军功皇恩还有赞颂,哪怕最后却死在手足兄弟的手上,后人提起他时大约也都是惋惜,不会有什么诟病。

只是大概不会有人知道,他拓跋晏在临死前想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义,也不是什么天下苍生,而仅仅只是想再见一面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这么多年,他甚至没听自己的心上人对自己说过一句喜欢,他自己,似乎也没说过。

可惜这些以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以后也都不可能会有了。

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却再也传不进他的耳朵了。

月光渐渐被乌云遮蔽,战场上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风掠过戈壁,卷起几根枯黄的草叶,轻覆在那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的身体上。

——章武十九年,大梁太子拓跋晏,薨于雁门关之战。

山脊上,拓跋恒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望着远处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半晌后,突然发觉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抖。

“皇子殿下,该撤了。”身侧的旱日溪将领低声提醒。

拓跋恒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他机械地转身,却在迈步时踉跄了一下。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是拓跋晏背着他走了三里地回营。

“大哥……”

这话一出来拓跋恒就愣了一下,上一次用这个称呼喊拓跋晏,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声呢喃消散在风里,连最近的亲卫都没听见,可拓跋恒自己却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就好像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一样。

三日后,已经死伤无数的大梁军队终于等来了支援和粮草。拓跋恒却独自站在山脊上,脚下踩着一支箭。

关隘下的尸首早在几天之前已经清理干净了,只有残留的血迹证明这里发生过什么。亲卫来报说太子的遗体运回京了,皇后当场昏厥。

“知道了。”

暮色四合之际,拓跋恒突然将脚下的箭杆踩成了两段。断裂处露出新鲜的木茬,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回不去了。

……

拓跋珣靠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的丹回王宫出神。暮色渐沉,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颇有几分凤凰殿檐下的风铃响起时的味道。

“三皇子殿下,该用药了。”一个丹回婢女捧着药碗进来,却见案头的药纹丝未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药膜。

拓跋珣摇摇头,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今日宫中设宴,拓跋岚被丹回大妃召去赴宴,却连个体面的侍女都没给配。这不合礼数——就算是为了做表面功夫,丹回人也该装装样子。

咳嗽突然袭来,他攥紧帕子,待咳喘平息,帕子上已多了几点猩红。

第二日金乌西沉时分,拓跋岚被紧急召入丹回王宫。殿内烛火通明,丹回王端坐主位,两侧站了几个她不认识的人,其中那个使臣乌维也在里面。

“公主请看,这是今早到的国丧文书。”

拓跋岚接过宦官递来的素绢,觉得自己指尖发凉。文书上清清楚楚写着:

【梁太子晏殉于雁门关】

“王上已命全城素缟三日。”宦官接道:“只是公主与王上姻亲在即,庆典不得延迟太久,望公主知晓。”

“王上。”拓跋岚在沉默几秒后突然开口:“从雁门关到京城八百里加急最少需三日,京城到丹回又要五日。”

她抬起苍白的脸:“这文书,怎么来得这样快?”

拓跋岚自己都没想明白就脱口而出了,按理来说她应该关注的事雁门关之战的胜负才对,再不济也是先问太子的死因。

殿内霎时死寂。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快到拓跋岚甚至还没有抓住自己脑海里那个怀疑的由头,也来不及将一路上三皇兄同她说的那些话串联起来,宦官就再次开口了。

“公主节哀,太子殿下殉国的消息,也是方才才收到,这不立马就请您过来了?您别着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大梁的二皇子殿下在援军到达后力挽狂澜,一举攻破了旱日溪王城。”

拓跋岚瞳孔猛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二皇子不日将亲赴丹回,参加公主大婚呢!”

拓跋岚一下子僵住了。

这不合规矩。哪有打了胜仗不先回京复命,反而私自转道来别国的道理呢?就算丹回是大梁盟国。

何况这宦官方才说的是不日抵达,从雁门关到丹回,快马加鞭最少也要六七日,二皇兄怎么可能这么快……

就在此刻,一直没说话的丹回王突然开口了:“怎得脸色这般差?”

拓跋岚一愣,抬头目光呆滞地望向堂上年轻英俊的丹回王——她先前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这会儿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莫名从这位年轻的王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忧虑,好像他真的只是担心她会出什么事一样。

可她又想起这一路上那些丹回使臣和仆从的态度,只疑心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指尖掐进掌心,强压下翻涌的思绪,勉强挤出一丝笑:“王上见笑。”

丹回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轻叹一声:“公主状态不佳,想必是伤心过度。今日先回去休息吧,改日再议。”

“臣女告退。”拓跋岚低头行礼。

……

拓跋岚推开房门时,拓跋珣正靠在床边咳血。素白的帕子浸透暗红,被他迅速攥入掌心。

拓跋岚的指尖死死攥着那份素绢文书,指节泛白。她站在门口,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眼泪忍不住一直往下掉。

她其实说不清自己伤心的原因。常理上来说她这位太子兼长兄与她并不亲近,甚至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谈不上有什么难舍的手足之情。可她心里就是没由来地慌张和痛苦,似乎觉得有什么原本可以依靠的东西消失了。

“怎么了?”拓跋珣察觉到异样,转头望向她。当看清拓跋岚脸上未干的泪痕时,他愣了一下,随即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这个四妹妹在宫里不受重视,与他也只是和其他皇子公主相比稍微亲近一些。但话虽如此,如今这样的境况之下她也确确实实只能依靠他这个半吊子吧。

“三哥……”拓跋岚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哽咽,眼泪突然决堤般涌出:“大哥他,他……”

拓跋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一些,却因为剧烈的咳嗽又跌靠回去。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突然被乌云吞噬,拓跋珣没等到拓跋岚把后面的话说明白,却在她递来的素绢上得到了答案。

拓跋珣的手垂在身侧,没什么力气,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抬了一下,然后又很快垂了回去。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妹妹得知兄长死讯时那么强烈的反应,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淡然得毫不在意。

他想,他有点不相信。

怎么会呢?

怎么会死呢?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能单手勒住烈马、一箭射穿敌将咽喉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雁门关呢?

他心里只觉得荒谬。

拓跋珣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垂下眼,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感觉这一切都完全不真实。

拓跋岚见拓跋珣一直没有反应,于是抬起了泪眼,却发现她的三皇兄苍白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神情——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仿佛魂魄被突然抽离了身体一般。

“三皇兄……”

拓跋珣的指尖突然痉挛般收紧。他猛地弯腰,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素绢上,被褥上。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拓跋岚惊恐的呼声在耳边徘徊,拓跋珣却抬手拦住了她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叫人,也不要慌张。

大概缓了有半晌的功夫,拓跋珣才终于再次开口道:“除此以外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此刻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变得又平淡又平静。拓跋岚看得有些发愣,似乎刚刚那一瞬间看见的惘然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拓跋岚于是颤抖着将丹回王和使臣的话一一转述——援军突然赶到,拓跋恒力挽狂澜,大破旱日溪王城,甚至还要亲自来丹回参加她的婚宴,连回京复命都顾不上了。

拓跋珣静静地听着,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抚平染血的素绢,指尖沾上的血迹在绢面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像是某种不详的谶言。

实力突然远超从前的旱日溪军队,雁门关一战拓跋恒的姗姗来迟,来得蹊跷的援军,还有这封快得反常的讣告……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局。一场为拓跋晏精心设计的局。

巧的是,有两边不同的人同时在算计他——皇后绝对不会想,也想不到拓跋晏会死在战场上的。

拓跋珣心里五感交织乱成了一团,他不是会自欺欺人的人,可他说不上伤心悲痛欲绝,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所措,是觉得恍惚。

这一路上,他一直有着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只是这期间他没有用任何药,身体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吊着口气想等拓跋岚安顿好赶快回去。

拓跋珣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皇子不一样。他生来体弱,连太医都曾摇头叹息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别的皇子在演武场拉弓射箭、策马奔腾时,他只能坐在廊下,裹着厚重的狐裘,远远地望着。

这么多年以来他读了不知多少书,也想了许多事,可几乎日日缠绵病榻的日子几十年来如一日,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早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一眼看到了头。

他有过雄心壮志,明白人不能浑浑噩噩、无所作为又毫无追求地活着,那不是活着,那是行尸走肉,却难免在现实面前陷入自怨自艾。

拓跋珣想,他终究也只是个寻常之人,很难不被这些世俗所共有的烦扰困住。

可拓跋晏不一样。他是先是嫡长子,后来又是太子,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也是父皇母后最器重的、背负着皇家使命的孩子。

当然,他也是拓跋珣的兄长。所以当年幼的拓跋珣伏在拓跋晏的背上,闻着他练武归来后残留的水汽草木气息,拓跋珣第一次有了憧憬的方向。哪怕他很快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只是他那时候心里想的不多,只是觉得兄长的肩膀很宽,背脊很稳,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扛得住。

于是拓跋珣在这样的相处里,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的仰望和憧憬都寄托在了这个名为“兄长”的人身上,然后又不知在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对这个人产生了别样的绮思。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只知道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又滚烫的情绪。这可不对,吓得他拼尽全力开始搜刮这些年学的那些“礼义廉耻”轮番想了一遍,叫自己不敢再僭越了。

于是三年前那天拓跋晏从柔然战场归来时,他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可不知怎么的,事情就演变成了后面的样子。等他们再回过神来,已经无可挽回了。

更糟糕的是,拓跋珣觉得自己心里的情感和渴望并没有因为那个已经算得上漫长的吻得以缓解。

他只觉得食髓知味,尝过一次就再难忘了。

可他也不敢想了。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拓跋晏是注定要翱翔于九天的鹰,不该栽在他这个短命鬼手上。

只是时隔三年拓跋珣好不容易能再见拓跋晏一面,他还是忍不住了。他想,大哥还真是和自己年幼胡闹时所写一样不够聪明——如果不是他的允许,兰姑姑怎么可能放人进来呢。

不过是有私心作祟罢了。

恰巧那几日他“大病初愈”,拓跋晏来时他的气色也正好不错。但其实只有拓跋珣自己知道,他这回大概是真的命不久矣了。至于这无缘无故突然好转的病情,他觉得这应该叫“回光返照”更合适。

可他原本怕的是自己等不到,如今却是因为他想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死在了雁门关,死在了别人的算计里,死在了……他再也见不到的地方。

拓跋珣忽然觉得,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像一场荒唐的梦。

他过去靠着一点念想和期盼拼命地活着,可如今,连这个念想都没了啊。这样无所建树,无所成就,就算再多活几年也是徒劳,倒不如早点死了算。

至于拓跋恒来,其实是给他省了事儿。

拓跋珣那位从小也还说得上相熟的二皇兄,就算这些年确实相处的少了,以拓跋珣对拓跋恒的了解,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对拓跋岚一个完全威胁不到他的和亲公主不管不顾的地步。

这么一想,拓跋珣竟觉得自己的心绪无端地畅快了起来。他看着仍在低声啜泣的拓跋岚,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低缓而沙哑:“别哭了,阿岚,你二皇兄不会害你的。你如今已经到了丹回,朝里的事自然就与你无关了。”

拓跋岚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拓跋珣的神色淡得像是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瞧不真切。

拓跋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吧,好好休息。”

待拓跋岚离开后,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夜色渐深,窗外丹回王宫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与凤凰殿下的风铃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终究不是。

拓跋珣给拓跋岚留下了最后一样东西。

墨迹在素白的绢帛上缓缓晕开,他只寥寥数语,无非是托付拓跋恒照拂拓跋岚,至于其他,他只字未提——拓跋恒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夜风从窗缝渗入,带着大漠特有的寒意。拓跋珣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却并未唤人添衣,只是缓缓起身,推开了房门。

他看见了一轮玉盘。

丹回的夜空比大梁的更辽阔,星子也更亮些。拓跋珣仰头望去,只见一弯近乎圆满的月悬在天际,清冷的光辉洒落,将王宫的琉璃瓦映得泛着光。

再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拓跋珣忽然想起自己曾在汉人的书里读到的一句话。

——何事长向别时圆?

过去许多年里,他独自在凤凰亭的夜晚。那时拓跋晏出征在外,他望着天上的圆月,心里也想过不止一次这句话。

为何月亮总在离别时圆满呢?

那时他尚且年少,虽知词意,却未曾真正体会其中滋味,只是感慨汉人写文赋词时用语的精妙绝伦。如今想来,竟像是命运的嘲弄,字字诛心——他这一生,明明生在帝王家,却偏偏诸事不如意。嫡子的身份换不来强健的体魄,满腹的才学敌不过孱弱的身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像书里说的那样为国效劳。只是到了最后,连他惦念了半辈子的人,也离他而去了。

拓跋珣轻轻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腥甜,他却只是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血丝,继续望着那轮明月。

夜风愈发冷了,吹得他单薄的身形微微摇晃。可他却觉得畅快——这具病骨支离的身体,终于不必再强撑着了。

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这一生,也不过是一场阴晴易圆缺的轮回交替。

拓跋珣忽然低低地笑了。

寒意渐渐侵入骨髓,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冷风卷着沙尘掠过庭院,枯黄的草叶轻轻摇曳。他终于缓缓瞌上眼,任由黑暗吞噬视线。

翌日破晓,负责洒扫的婢女推开偏殿的雕花木门,发现那位大梁来的使臣皇子倚坐在廊下。晨光为他苍白的容颜镀上一层金边,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当婢女上前查看,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冰冷,指尖残留着已经干了的血迹,早已离去多时了。

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惊起几只栖息的沙雀。

五日之后,拓跋岚和丹回王的婚宴如期举行,而在千里之外的大梁皇城,丧钟正为两位皇子同时鸣响。

史官提笔记录:“章武十九年秋,太子晏战殁于雁门关,三皇子珣病逝丹回王城。”

寥寥数语,便写尽了他们的一生。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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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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