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未及,大雪却已然先至,打头的北风吹了半宿,至次日五更时分总算呼啸着卷起了大雪。这雪不比往年,竟接连吹了几日几夜,白絮漫天、寒气逼人,叫原就无人的小村更显荒凉,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村头的几家酒铺茶馆外围了零星几人。
如今世道艰难,这红梅村村户不过百十家,人烟稀少,逢上大雪更是生意难做。好在这小村临近官道,南来北往者众多,也还可赚些过往来客的茶酒钱。
这日未至天黑,已不见来客。酒铺的掌柜姓陆名贵字实朴,早年间曾做过平阳县的秀才,家境尚且殷实,但洪德三十二年一场铸币大案搅得中原州郡人心惶惶,北至青州、南至永丰、西至定州、东至山阴,共有一百三十七位官员涉案,平阳县令便在其中。此一案后,陆贵也不敢再图功名,收拾细软忙携妻女返乡,在老家红梅村开了一家酒铺,也算安稳度日。
“客官慢走!”
送客之后,陆贵见外头白茫茫一片,难觅孤影。他想着生意难做不如早些回家,便起身将门板卸下,正欲关窗打烊之际,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马嘶,陆贵吃了一惊,心中陡起一股惧意。
这孤村之地,总不该再有官府追兵?
陆贵不知来客是谁,小心翼翼掀开酒帘探身一看,却只在屋外瞧见了一匹膘肥壮马。此马浑身赤红,不着马镫马辔,背上也无有甚么包裹行囊,赤条条一匹,只是立在店外舔吃雪水,口中呼哧哧喷出阵阵热气。
这无主的马儿凭空出现在此,着实叫人生疑。
陆贵正要躲藏,却听得身后一道声响传来:“店家不招待远客,反盯着我的马匹作甚?”
这声音夹风带雪、颇为不善,更骇得陆贵抖了三抖,他连忙调转身子往回看去,正见一位头戴毡帽、身披蓑衣的少年剑客坐在自家酒馆内,这剑客一身玄衣,不到二十的年纪,面上虽存稚嫩,却是少年意气、勃勃英姿。
掌柜回看之时,这剑客已将桌上收好的酒碗重又摆了出来,自顾自斟了碗酒,又冲掌柜言道:“你这店中有甚好酒,快摆出来叫我尝尝!”
“老汉眼拙,竟不见屋中来了客人,真是怠慢了、怠慢了!”陆贵见他一柄长剑横在桌前,又是无声无息便进了屋门,心道此人纵然不是官家的,也必是武林中人,他不敢怠慢,连忙摆上了酒菜,又朝其斟酒赔笑道,“村中酒馆,只有老汉一人,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了!不知少侠可否吃得惯?”
剑客连喝了数杯酒,暖了暖身子后,才朝掌柜笑道:“此酒甚烈,御寒倒是正好,想不到你这偏僻酒馆之中也暗藏好酒。”
陆贵听他说话豪迈,心中惧意稍减,便朝其搭话道:“小老儿姓陆名贵字实朴,乃是平阳当地人,不知少侠贵姓,又是哪里人士?”
剑客拱手回道:“免贵姓林,双木林,家住遥城。”
“遥城好啊,热闹又气派!是个好地方!”陆贵惊呼一声,又敬道,“原是林少侠,我见少侠一派豪迈,定是大户子弟,却也不知因何缘故来咱们邑县这等偏僻小地?”
那剑客听言朗笑:“平阳好山好水,实是秀丽之处,你们邑县这红梅村又在官道附近,我为何不能来?老掌柜是开酒馆的,往来沽酒之人中少不了远客,何故专问我一人?”
陆贵哎呦一声,在剑客对面坐下,为其斟酒道:“往常倒有许多,只是今岁雪大,已有多日未见远客,老汉一时多嘴,还望少侠莫怪!”
剑客倒未发怒,只是饮酒的兴致减了不少,他将酒杯放下,口中道:“听说此地红梅雅致,我踏雪寻来,是盼见美景以消忧愁。”
陆贵也是腹中有墨之人,听闻此言便笑:“不想少侠英武豪迈,行事却有文人做派,真是粗中有细,文武双全呐!”
虽是萍水相逢,二人倒是相谈甚欢。这剑客许是见陆贵自有气派,不像是乡野村夫,便朝他求教道:“老掌柜,我瞧你是读过书的,我近来心中憋闷,正想寻个人为我说叨说叨。”
陆贵连连摆手:“凡夫不可语道,粗野之人怎敢为少侠解惑?”
“你是怕自个儿说的不好,叫我怒起砸了招牌?掌柜且宽心,我虽不敢自称侠士,所作所为却也顶天立地,你便是答的不好,我也断不会撒酒泼耍无赖!”
陆贵见他偏要追问,便也为自己倒了碗酒,抬手道:“如此,愿闻其详。”
剑客反问:“老掌柜看我是为何所困?”
陆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抚须而笑:“少侠剑柄之上有一红穗,想必是佳人所赠。”
剑客少时不语,复而长叹道:“女人呐女人,真是麻烦。”
“少侠年青英俊,有红颜知己岂不是美事一桩,何出此言呐?”
“老掌柜有所不知啊。”剑客饮了口酒,竟是忿忿道,“相好之前,我皆与她们说好了时限,如我在扬州十日,那便只与她好上十日,到时便走,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可她们到头来却总要变卦,反怪我负心绝情,如此便罢,转又要追来寻我纠缠,老掌柜你说,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陆贵仰头又将这剑客打量了一番,想了又想,才道:“少侠是性情中人,此言听来虽无差错,只是……”
“只是甚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平生从未欺哄过谁,向来是说到做到,为何她们便不能这般?”
陆贵给他斟满酒,又笑:“少侠一言九鼎,只是用错了地方!岂不知男女情爱之事,最是不能讲理。若不动情倒罢,若平白无故惹人动了情,又作这番无辜之态,如何不惹人着恼?少侠既招惹了她们,便是情债缠身,虽能躲过一时,如何能躲过一世?连村中小童都知晓的道理,少侠反是不知。”
剑客将酒碗一摔,怒容渐显,不服道:“掌柜是说我不如村中小童?”
陆贵见之,哎呦一声,暗念道:此人虽是厉害,心性却如顽童,老汉我招惹不得,还是宽言劝之,叫他早离此处为好。
此番思罢,正要开口,却见剑客在桌上摆了一枚碎银,又将长剑别在腰上,似要起步离去。
陆贵拿起碎银,忙唤道:“一壶酒十文钱,不消这些银子,少侠快快拿回。”
那剑客却道:“此银是买老掌柜之言,我虽是不喜,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且先记在心中。”
陆贵一愣,皱眉想到:这人虽有轻狂之态,言行举止却又有江湖义气,如今世道难行,这酒肆的生意不知能做的几时,况我身负重案,迟早要被官府寻上门来,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家中小女又该托付何人?
想起往事,他心中剧荡,咬了咬牙将这碎银摆在桌上,朝少年抱拳道:“老朽并非重利之人,不消金银买言,少侠若是真讲江湖义气……不如这般,便请少侠留下姓名住址以作交换。”
剑客会意,挑眉一笑:“老掌柜是要求我办事?”
陆贵忙否道:“小老儿哪敢求少侠办事?不瞒少侠,我发妻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幼女,偏又口不能言,如今流年不利,老汉只是忧心百年之后无人看顾小女。”
“慢着慢着,你莫非是要将女儿托付给我?如此可是万万不能!”剑客闻言皱眉,摆手不耐道,“女子最是麻烦,我可招惹不得。”
陆贵笑道:“老汉哪敢有此痴想?只是盼望少侠留个住处可容小女投奔,她是贫家女,端茶送水都可做得,老汉只盼她将来能有条活路。”
他见少年仍是面露纠葛,便捉紧补充道:“小女尘泥之身,怎敢相配少侠?还请少侠放心,若非老汉无路可走,断不会令小女前来投奔。”
剑客听他言辞恳切,便也慨然一叹,豪气冲天道:“人在江湖,本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区区名姓,又有何不能相告?老掌柜也不必如此自谦,在下林烈,家住遥城清风寨,只是我常年在外游历,甚少归家,若是令爱到访寻不见我,只叫她去找我二弟林风便是。”
林烈说罢此言,便朝陆贵抱拳一敬,他口中吹了几声暗哨,门外便紧接着传来几声马嘶,一人一马就这样对上了暗号。林烈扬眉一笑,朗声道:“平阳邑县红梅村,真是个好地方!往后若有机会,定然再来拜访,老掌柜好生保重!”
此言刚落,便见林烈提步一跃,从门口轻跨两步直接跃上了马背,他用手拍了拍马鬃,正要辞行,突又勒住了马缰,调转马头朝着立在店外的陆掌柜问道:“慢来、慢来,老掌柜问了我的名字,我却忘了问令爱的闺名,差点便要吃了亏!”
女子闺名本不该对外人道,可陆贵听了此言,却是放心笑道:“小女闺名梅儿,另有个小字唤作柔枝。”
“陆梅儿……”林烈念了两句,继而笑道,“《梦粱录》中有载,道杭州城内有红梅,品名柔枝,‘蓬山移植是何世,国色含酒纷满枝’。柔枝、柔枝,以此为名,真也妙哉!”
林烈抚掌大笑,继而双腿一夹马肚,便赶着马儿往大道上奔去。
一人一骑未行多远,便见雪势渐小。林烈并无要事待办,只是曾有位故交在距此几里地外的一座孤寺内隐居,他这回从扬州南下,一是为了躲避情债,二来便是一时技痒,想去寻那故人切磋切磋。
他见天色尚早,便引着马儿在路边慢行,未行多远,又见路边红梅绽放,实在惹人怜爱。他一时兴起,便伸手折过一枝梅花,摘下枝头一朵,本想别在自己帽沿,然终究是面皮薄,只寻了个巧处儿,将这梅花别在了马儿的鬃毛间。他自己在马背上左瞧右瞧,甚为满意道:“偶得梅花赏,佩作簪花郎。红云,你今日倒是气派!”
□□宝马通人性,得主一言,马蹄儿轻快,一路昂首走去。恰在此时,正见对面走来一位女子,她身量娇小,似是尚未长成,肩上披着件不合身的素色斗篷,她似也瞧见了骑马闲逛的林烈,眼见一陌生男子在前,她便颇为谨慎地走在路边,不敢抬头看人。
林烈见她走得小心,便好意提醒道:“姑娘,小心枝头落雪!”
不料他这一声反是惊得女子浑身一颤,她下意识仰头一看,正巧被枝头的积雪砸上了面门。
“姑娘不听我言,反是遭了殃!这积雪冰寒,你可有恙?”林烈追问道,只是话中分明带着笑意。
女子拍了拍身上积雪,竟也丝毫不恼,只是冲着林烈摇了摇头。这番下来,反叫林烈瞧清了她的长相——并非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却也细眉圆目,一身素衣立于红梅树下,真也是“笑时犹带岭梅香”。
林烈见状也笑道:“落雪满发,正是长寿福绵之兆,姑娘也别气恼!”
素衣女子举止文雅,听其调笑也不声不响,只是静静看着林烈,直至扫眼瞧见了他□□枣红马的马鬃间别着一朵梅花,这才莞尔一笑,她双眸轻动,继而又将自己的篷帽解下,露出一头乌黑秀发。
正在林烈疑心之际,那女子又比手指向自己的鬓间,林烈定睛一看,只见她鬓间也别着一朵模样相近的红梅花。女子眼含笑意,又曲指比向林烈,不待其反应过来,便已施礼离去。
待姑娘走远后,林烈才哎呀一声,暗恼道:“她是在取笑我给马儿簪花!”
林烈哼了一声,又拍了拍枣红马的脑袋,不快道:“红云,咱们遭人嫌弃了,还是快些离开罢。”
红云似也明白主人的想法,一溜烟跑出了许久,怎奈它这主子又改了主意,半道上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倾身回望,却只见一路皑皑白雪,哪还有起先那女子的身影?
林烈轻声道:“沿此路而去便是村头的酒馆……莫非她便是陆梅儿?”
他唇边含笑,念起这名字时甚觉有趣,摇了摇头又笑道:“罢罢罢,若是有缘总会再见,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言罢一夹马肚,一人一骑终是踏雪而去。
……
而另一厢,素衣少女涉雪走了许久,果真是在村头的酒馆停了下来。她掀开酒帘进了屋,见父亲正在收拾碗碟,只将斗篷一收,便要上前去帮忙。陆贵见她来了,无奈笑道:“外头雪大,来这儿作甚?爹马上便要回去了。”
陆梅儿口不能言,只是用手比划了一番,陆贵明白其意,眉心皱起,叹道:“爹知道了,咱们先回去,到时我再带些粥菜去瞧瞧老宋。”
陆梅儿抿唇一笑,点了点头,又拿过父亲手中的酒碗,便要去后屋洗涮。陆贵瞧她这般懂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忽而开口道:“柔枝……你且不忙,爹有话要同你说。”
少女转身回望,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心有不解。
“你娘去得早,只留下咱们父女二人孤零零作个伴,一转眼也在这红梅村住了十余年,日子虽是清苦了些,好歹安安稳稳,没出甚么大乱。”
陆梅儿含笑点了点头,却见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戚戚,眉宇间似有解不开的愁,良久后,又听其叹道:“当年我带你回乡时,你尚在襁褓之中,转眼却已是大姑娘了……柔枝啊,你越是长大,爹这心里就越是慌乱,我恐怕……”
见父亲似有要事开口,陆梅儿便走上前来替老父捶肩,她倾身细听,只觉老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口中含糊不清的好似是在说:“见过那东西的人都得死,连老宋都落得这般下场,我这老骨头怎么躲得过呢?”
陆梅儿心中一慌,又见老父眼中泛泪,更觉手足无措。陆贵也自觉失态,他神色一变,又拍了拍女儿的手,摇头道:“天要黑了,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陆梅儿立身其后,见父亲腰背佝偻、须发半白,想起多年来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心中陡起一阵酸楚,正欲追问时,却听其愁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死……死!时也命也!”
说完此句,他便再不说话,陆梅儿不忍老父揪心,踌躇几番,终也不再过问。
父女二人将这酒馆关了一道回了家,陆贵只匆匆吃过晚饭,便拿过女儿备好的粥菜,又取出些碎银藏在里兜,转面朝陆梅儿道:“爹去你宋叔家瞧瞧,你将内屋栓好,别人敲门也不得应,等爹回来了再开门,啊。”
陆梅儿却一脸焦急,双手比划了半晌,求着父亲带她一道去。哪知一向慈善的陆贵却摆了脸色,轻斥道:“我去了还能同老宋说说话,你去了有何用?再说了,他家闺女脾性傲,叫我这长辈瞧见了家中境况倒还好,若叫你也瞧见了,必要脸热羞臊,你又何必惹她难堪?”
陆梅儿闻言虽是郁色不减,却也不再多缠,又同父亲比划了甚么,陆贵见之笑道:“爹知道了,见了面便同她说。”
父女二人一番话罢,陆贵才出了门去。此时天色已黑,地上积雪又厚,陆贵走得慢,一路上皆听得犬吠之声,他口中“去、去”喊着,却也无甚用处,只能给自己壮几分胆。好不容易走至村尾,怀中的粥菜也凉了大半。
陆贵口中吐着热气,见宋屠户家隐隐晃着烛灯,他心知屋内有人,走上前正欲叩门,便听得屋内传来说话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非是婶娘要做恶人,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哪能养得起娃娃来?你爹还能说话时早托我给你找了人家,你嫁过去起码能吃上几口饭,你那弟娃也能有人养着……你这般看着婶娘我作甚!哎呦,我说好姑娘、好妹子!你就别犟了,你爹去了之后还有谁能养活你和你弟娃,也就是婶娘我发了善心……”
陆贵听了一阵,知是村头的王婆来说亲,这婆子见钱眼看,定是知晓老宋活不长久,才敢来说这浑话。陆贵站在门外又听了一阵,愈听愈怒,拍门叫道:“老宋啊,我看你来了!”
果不其然,屋内的说话声随之即停,不过一会儿屋门便叫人开了半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旁,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这姑娘实在瘦的可怜,小脸巴掌大小,面颊发黄、头发稀疏,只一双眼格外黑亮,她面上几无神情,明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娃娃,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之态。女娃在瞧见来客后也并不改色,只是低唤了一声:“陆叔。”
陆贵越过她往屋内看去,果见王婆坐在榻上,这老妇两眼滴溜,正不时往屋外撇,一副被人搅了好事的模样。
陆贵见状冷笑,开门见山道:“老宋何时说的亲,怎么我不知道?”
“哎呦我说老掌柜,您在村头住着,宋屠户在村尾住着,两家隔着恁远,哪能事事儿都叫您知道啊!”
陆贵冷哼道:“王婆也住村头,怎么消息这般灵通?”
王婆见他态度强硬,又知道这老货与宋屠户交好,自己一时半刻也讨不着好,嘴上低骂了几句便起身离去,路过那女娃时还拍了拍她的手,又嘱道:“好姑娘,再多想想,婶娘不会害你的,啊。”
这婆子前脚刚走,陆贵后脚便在她身后呸了一嘴,故意冲着门外扬声骂道:“这婆子没安甚好心,闺女,往后她若来可别应门了!”
女娃娃抿着唇浅浅一笑,却是低声道:“王婶虽有些唠叨,可每回来时总会带些粥饭旧衣,若听她唠叨便能吃得上饭、穿得起衣,我还盼她每日都来。”
陆贵听言一愣,眼中一阵酸涩,忙把熨在胸口的食盒拿出,冲着女娃道:“饿着了吧,先吃饭,我去里屋瞧瞧老宋去。”
陆贵虽是长辈,可这屋中毕竟只有一位女眷,他夜深来此也怕叫人说闲话,便不敢阖紧大门。冷风一阵阵灌入屋内,吹得女娃浑身发抖,她却也知道他的好意,颔首应道:“爹爹在里头呢。”
这破屋之中也只有里屋稍微暖和些,因着点不起灯,屋内昏暗无光。陆贵长叹了一口气,待双目稍稍适应后,才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他在床边坐下,先是摸了摸床上那人的手,待手心觉出些热气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一面将床上的被褥掖好,一面凑到宋屠户耳边说道:“老宋呐,我来看你来了!”
床上老友一脸病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哪还能够回话?明眼人都知晓他活不过这个冬天。陆贵想起他从前骑马挑枪威风凛凛,后来躲在这小村里也有着一身气力,杀牛宰羊从不消外人搭手,如今将死之时却是这般死气沉沉,不由悲上心头,哀痛道:“你这英雄好汉,怎么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趴在老友床前一阵恸哭,哀伤之际,忽觉老宋喉中发出“嗬嗬”抽气声。陆贵大惊道:“……老宋……宋大哥!你有甚要交代!”
“荻儿……”
“好、好!闺女,快快进屋来,你爹爹唤你呢!”
其女宋荻匆匆忙忙进了屋来,见老父果真清醒了几分,忙抱着幼弟跪在床前,冷漠的神情不再,却是哀哀低泣道:“爹爹,女儿在这儿呢!”
或许人死之前真有回光返照一说,宋屠户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开,临终嘱道:“荻儿,你跟着王婆去……去讨个生计,弟娃送、送了人家罢……不消给我下葬……不消寿衣,埋在你娘边、边上……”
宋荻双目通红:“爹……”
陆贵在旁劝道:“老宋,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两个娃娃看顾好,有我一天在,就有他们一口饭吃。”
听闻老友的话,宋屠户又重重喘了几口,好似回过神来,又奋力伸手去握陆贵的手。陆贵连忙捉过他手凑上前去,正要同他说话,却听得老友断断续续念出一句话来:“宝银现世……官府派、派人……快、逃——”
此言好比一声惊雷,骇得陆贵冷汗顿出,他瞪大双眼看向宋屠户,却见老友身子僵直,已然气绝身亡。
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竟是他临终前最后一言。
耳畔哭声阵阵,陆贵却觉地转天旋,他口中喃喃道:“你怎会知晓……”
话未说完,陆贵面色遽变,冲着低泣不止的宋荻问道:“闺女,你爹受伤回来之后,可有说过甚么话!”
宋荻面色惨白,也不知听没听见父亲临终之言,此刻见陆贵神色慌张,也只低下头去哀哀低泣,连声音也发着颤:“爹爹只说遭路匪所伤,他遭人威胁不敢报官,捡了条命回到家中,他卧床一月有余,昏昏沉沉总不得醒,不曾与我说过甚么话。”
陆贵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紧盯着宋荻低垂的头颅,又追问道:“闺女,你说的是实话?”
宋荻惨白的小脸微微一颤,继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抬头,只怀抱幼弟冲着陆贵磕头道:“陆叔待我宋家恩重如山,宋荻怎敢欺瞒!”
陆贵看了眼床榻上气绝身亡的故友,又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宋荻,终究只长叹一声,片刻后他睁开眼,从袖中掏出几枚碎银,朝宋荻道:“我手上只有这些银两,你且收着,明日一早去村上寻人好好安葬你父亲。闺女啊,你记着,财不外漏,万不能叫外人瞧见。”
“陆叔,你……”
陆贵转身将里外屋门都阖上,后又折返回房,面色格外沉重道:“闺女,我接下来的嘱咐你要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上,少记一字都要丢了性命!”
宋荻直起身来,面上泪痕未干,轻声应道:“宋荻谨记在心。”
“你明日去寻四周街坊,只说你爹是半夜里去的,你晨起时才发觉,万不得说老宋去时我在此地。还有,你今夜千万不能声张,待鸡鸣之后再去寻人!”
“可王婶她……”
“你只说我今夜来看望过老宋,说了几句话便走,并未久留。”
宋荻眉心紧蹙,斟酌后又道:“我爹爹的死与陆叔并无干系,为何陆叔要……”
“闺女啊,你不能知道!”陆贵沉下脸来,又作凶狠道,“不论你父亲生前与你说了甚么,你都要当作一字未听,可明白了?你需遵从父命,快快将他入土为安,还有你家弟娃,快托王婆子寻户人家送了,送的愈远愈好,乡邻问起只得搪塞不得实言!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的去处——闺女啊,你听陆叔的,往南逃去,往杭州、桂平、永州,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再回平阳!”
“……陆叔,那你呢、梅儿妹妹呢?”
陆贵不肯回话,却是老脸皱起,眼泛泪光,言语之中尽是落寞沧桑:“闺女啊,你天资聪颖,我从前教你们读书识字,唯有你明理识体,能通古今大义。你应当知晓我所言不虚,你们……你们若都能保住一命,日后相见也决不可相认,切记、切记……”
话中凄绝之意,惹得宋荻怔愣难答。而她久跪在地,双腿也几乎失了知觉,只得眼睁睁看着陆贵摆手而去。
屋外仍旧风急雪骤,未见丝毫放晴迹象。
村东头,陆梅儿刚把烛灯吹灭,将要睡下,忽听得屋外有人拍门急唤:“柔枝、柔枝!你快快出来!”
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她连忙起身披衣相迎,却见老父急匆匆冲进屋内,也不看她,只回至主屋收拾细软,少时便备好了两个包裹,将其塞进陆梅儿怀中,口中不住催促道:“快回屋去收拾东西,只拿上碎银衣物,其余都不要动,快、快去!”
陆梅儿万分吃惊,双手比划道:父亲要去何处?
陆贵却道:“柔枝,你今晚就北上遥城,你母亲在那儿有个多年未见的远亲,现下当家的算来也是你的表兄,你去投奔他去!”
陆梅儿却是攥紧父亲的手,不住摇头,眼中满是惧怕。
“你听话!爹有要事在身,你先去遥城投奔表兄。”陆贵双目通红,反攥住女儿的手,情急之时,他说话也分外严厉,“今晚必须去,明早、明早就来不及了……孩子,你听爹的话!”
说罢,他咬了咬牙甩开女儿的手,又匆匆去了屋后牵来一匹马——这是常在他酒铺中沽酒的熟客寄养在此的,然而事发突然,陆贵也顾不得许多。他一面为女儿备好马鞍,一面催促她快快收拾,最后硬是将陆梅儿拽到了马下。
“柔枝,你去遥城逢人便问清风寨在何处,就说自己是来投奔亲戚的。见了他们家主更要恭敬客气,你只将名字住处写在纸上,那人一见便会知晓!”
陆梅儿含泪比道:表兄便在清风寨吗,爹爹你又何时来?
“你在那边多待些时日,爹办完事就来。”陆贵看着女儿的脸,老泪纵横,又喃喃叮嘱道,“爹马上便来……马上便来。”
夜色已暗,幸好近日积雪甚厚,一路上还能照映些许暗淡光线,红梅村又临近官道,即便陆梅儿马术不精,也还能勉强上路。
北上路远,风雪难行,她一弱女子孤身上路,陆贵又怎会放心的下?
可是,逃命尚有活路,留在此地便是死路一条啊!平阳县至此也不过十日脚程,等老宋的死讯一出,恐怕官府追兵隔日便至。
“一南一北,总要活一个下来。”陆贵趔趄着脚步走回屋中,他四向环顾,望着家中十余年的旧屋,口中呢喃道,“老宋啊老宋,你既待我仁至义尽,那我陆贵总也得拼出命来保你闺女一命……甚么宝银……宝银,分明是报应!死了一百三十七户还不够,再死我陆贵一个,总该断了……总该断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