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深见他怔怔不答话，认为对方多半没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于是好不容易对眼前人攒下的那一星半点的信任，顿时土崩瓦解，烧成一片灰烬。
寻深猛地把明归轻轻握住擦药的手抽回来，哼地一声扭头侧躺在床，丢给明归一个单薄又决绝的背影。
“......”明归回过神，长舒一口气也化不开胸口的淤塞，他注视眼前人，轻声安慰道：“不要在意他们的话，他们说的不对，更不该说那些东西。”
从明归的视角，正好可以俯视到小孩轻微噘起的嘴唇和紧锁的眉毛，寻深气汹汹道：“本来就是他们不对！黑胡子老头颠倒是非！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才是大魔头！他们该死！”
清亮且带着凶狠的余音在寂冷的小屋里回荡，明归虽心中惊诧但一想到寻深长大的环境与所经历的事，便也能理解为何这孩子有如此大的戾气。
他静静盯着寻深瘦小孤单的身影，眼里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一种惺惺相惜。
明归用更温柔的语气讨商量似的说：“这两个月咱们禁足，不会再看见他们，等这段日子过去了，我带你去山下逛逛好不好？”
闻言，寻深转过来瞥人一眼，他垂眸若有所思，随后一骨碌坐起来，直勾勾看向对他一脸友善可亲的明归，眨了眨眼道：“我不想禁足，你现在就带我下山。”
“这...”明归为难道：“现在怕是不行，尊主不会答应的。”
“不听他的！”寻深原本舒缓的神色立即又垮下来，他道：“我们偷偷走，不告诉他。”
“......”明归放下手里的药瓶拿上纱布将寻深的受伤的手拉过来包扎，等他仔细处理眼前事完，他才开口：“等过了这段日子，我一定带你出去。”
寻深以前总被家里人用这种说法哄骗，他哪里会相信明归说的话，眼下更是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他当即大喊反抗道：“不要！我现在就要走！”
“......”明归鲜少与人打交道，面对如此态度的小孩，他手足无措也不知所言，两人无声地对峙半晌，明归失落地避开寻深的目光，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去。
寻深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怔怔望着背影消失，寒冷的夜风朝他袭来，冷得他一个激灵，将他拉回孤零零的现实。
屋外明月高悬，树影摇曳。
明归扶门深深吸了几口气，无数否定的声音从心底传来，刹那间他甚至想跑到尊主面前，告诉尊主应该给寻深找一个真正的师父，他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又如何能教好一个徒弟？
何况寻深还是如此特殊的一个孩子......
明归站在门口出神自责，今日将寻深从人群中拉出来时，小孩满嘴鲜血的模样与稚嫩的面孔上那双犀利满含敌意的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归心中懊悔方才因接不上话而落荒而逃的选择，他转身朝屋里走去，轻声的步子在门口停下，他没有进屋，而是小心翼翼地偏头去打量里面人的动静。
但出人意料的是，空荡的房间里没有寻深的身影！
明归大惊失色，冲进去带着颤音喊了几声寻深的名字，无人回应，明归顺着咿呀作响的窗户四处张望，屋里屋外他急得来回转，可根本连小孩的影子都摸不见。
后山小院位于合门最偏僻的西北角，四面八方除了一条往前山去的石阶路，便只剩下背后黑灯瞎火的山林与山洞。
月下的枝丫像招手的鬼魅，寻深躲在草丛中心里发毛，他顶着稀碎的月光，等明归慌慌张张地大步跨出石阶后好一会，确信人已经走远，他才偷偷地探出头，飞奔着去寻找山门。
哗哗流水从小路两边的山涧流过，寻深光顾着注意前面的动静，脚下不小心踩空，整个人往前一砸，竟然左磕右撞地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石阶两侧的护栏十分简陋，小孩抱头蜷缩的身形太小，不一会便从护栏里漏了出去，寻深突然身子悬空，电光火石间他手里揪住一根长藤，才没让自己掉进一丈下的水潭子里。
一切来的太快，寻深反应过来后心有余悸，四肢的擦伤火辣辣的烧起来。
他被悬吊在半空，想揪着藤蔓爬上去，可腿上却疼得使不上劲，反复尝试好几次无果，寻深失声哽咽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喊着爹娘。
所幸明归找了一段路后发现不对劲，立马又折了回来，他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立即撒腿跑过去，果然看见了一身狼狈的寻深。
明归如释重负，不及多想便把寻深轻手轻脚地提了上来，他提灯凑近忍泪发抖的小孩，寻深原本鼻青眼肿的脸上此刻又多了几道流血的擦伤。
明归谨慎地检查对方全身上下，不安地问：“还伤到哪了？”
寻深眼里泪水打转，他哑着嗓子道：“腿...”
闻言，明归俯身凑近才看出来寻深的两条腿止不住地颤抖，他心中又悔又恼当时把小孩一个人丢下。
明归拧眉转身背对寻深，轻声道：“我背你回去，上来。”
谁知寻深下一刻带着哭腔喊道：“我要回家！”
情绪突然涌上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压抑不住的哭声在凄然的林间回荡，泪水一颗一颗砸落，寻深双手背在身后躲开明归要拉他的手，含糊不清地重复道：“我要回家！我要爹娘！”
明归眸光翕动，他轻轻抱着小孩颤抖的肩膀，声音沉闷道：“明日我去求尊主让我们下山，今晚让我背你回去。”
寻深抽噎几声，摇头道：“不...不，我...我现在...就...就要下山......”
想当年明归被人强行送到合门来时，也正是对方这个年纪，他也曾如此放声大哭求着要回家，可惜他的家人不肯要他，他除了留下无处可去。
明归在合门待了六年，这六年浑浑噩噩无滋无味，过于敏感的心思令他精神紧张，随时而来的议论更是让他害怕与人相处，以至于如今他习惯于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小院的方寸天地。
明归明白适应这个过程有多难熬，以寻深的性子...多半比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沉默地注视寻深，忍不住伸手落在对方脸庞用手指擦去湿漉漉的泪痕，好声道：“先随我回屋里写一封信留给尊主，我再带你下山。”
按眼下的情况，提前告知尊主并得到许可是不可能了，明归将一封写着行程与认错的信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随后开始给寻深处理四处的伤口。
最后等一切该做的都做了，寻深眼巴巴的目光一刻不从他身上下来，明归心中叹气，背着人往山下的方向去。
明归功夫不低，在这个时辰用轻功躲开所有人并不麻烦，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逾矩行事，明归不敢把人带离太远，先去了山脚下的黎阳城。
合门建立时间不长，算得上近年来在江湖上众多门派中的新起之秀，黎阳城多半要借合门的名声来吸引外来客，因此除有重大活动外，城中大多时候虽不冷清，但也算不上热闹。
眼下已过子时，城中大多门铺已经关了门，安安静静一片空旷，清明的月光洒在地上，照出一个少年背着小孩不紧不慢走在大街上的身影。
虽然寻深嘴上说要回家，但他清楚家里已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焦土，而他的爹娘也被那群义愤填膺的家伙进行了所谓的“判决”。
只不过他讨厌合门那群家伙，今日的事又让他感到委屈，什么禁足的破惩罚还要关着他，寻深胸口烦闷透不过气，所以才悲从中来，迫不及待想逃离那鬼地方。
如今明归肯让寻深出来，哪怕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散心，他的心情也能好很多。
寻深将脑袋搭在明归的肩膀上，后者垂眸望着地上小孩脑袋的影子，随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心中半分担忧，半分...竟是一种有人作伴的欣然。
两人从食堂闹事后一直没吃东西，寻深看见不远处一家亮灯的客栈，突然张口出声道：“我饿。”
明归微微偏头，柔声说了一个“好”字，便大步向客栈去。
明归前脚刚踏进门，只闻几个粗犷的笑声，随后一只酒碗倏地砸在二人面前。
明归一脸错愕寻着那方向看去，原来是三个醉得满脸通红的汉子，正在玩色子喝酒，他们全然没注意到门口的人，在一轮游戏后，个个兴奋地拍案大笑。
那输了的人端起酒碗豪气灌下，另外两位则在一旁起劲吆喝，随后那喝酒的一抹下巴上的酒渍，又将酒碗狠的一掷，砰的一声又砸在明归的脚边。
明归后退一步躲开飞溅的碎片，一时进退为难。
愁眉苦脸的小二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过来迎客，他“哎哟”一声，道：“客官里边请，住店还是......有什么需要？”
小二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模样惨烈的寻深，后者眉头一皱，他又立即把目光放到了人畜无害的明归身上。
明归提起嘴角，简单道：“吃饭。”
小二将两人安排落座，可惜客栈不大，那几个男人又太过吵闹，哪怕坐在离他们最远的位置，耳边依旧充斥着霹雳般的声音。
小二无奈道歉，明归摇摇头将菜单推到坐在对面的寻深面前，寻深认真指了一堆甜食后，抬起眸子去瞧明归的反应，明归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寻深将菜单推过去，端正坐好，示意自己点好了，明归跟小二要了壶茶，此时一个男人大喊“小二拿碗来！”，小二飞快应好，对明归露出一个苦笑后麻溜跑了。
男人们咋咋呼呼说笑不停，谁知不一会竟扯到了寻深爹娘身上。
惩奸除恶这种事大快人心，三个男人说起来乐此不疲，义愤填膺，仿佛斩杀如此魔头是他们的功绩。
寻深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稚气十足的脸上算得上阴鸷的目光狠狠穿过屏风咬住对方的模样，他藏在桌下的手渐渐握成拳，仿佛下一秒便要冲过去挥在对方丑恶的嘴脸。
“不要听。”明归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寻深身边，他双手捂住寻深的耳朵将小孩的脑袋掰过来，一字一句道：“也不要看。”
寻深惊愕地望着明归，眼里的怒火渐渐浇灭倒映出面前人温柔的眉目，寻深迟疑地点点头，被自己攥疼的手犹豫半晌抬起来贴在明归双手的位置。
寻深不解道：“我爹娘没有伤害所有人，可为什么那些陌生人也要骂我们？我分明不认识他们更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为什么都想要我死？”
明归张张嘴本想说“他们害怕吧”，可注视小孩困惑认真的眸子，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们害怕什么呢？害怕寻深长大后跟他爹娘一样是个作恶的大魔头吗？
可小孩子心智尚不成熟，也分不清是非，寻深爹娘的错如何能强加在他身上，又岂能因此来断定他的以后。
没有谁生来就是坏人，起码在明归看来，寻深只是个内心懵懂，经历可怜的小孩，偶尔表现出的凶狠只不过是无处可依的迫不得已。
明归还是用在山上时同样的话来安慰他：“他们说的不对，他们想的也不对，别在意错误的话，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寻深垂眸揣摩，随后睁大眼睛道：“你不这么想对不对？”
明归一怔，温柔地露出一个笑：“对。”
此时小二把甜食端上来，盘子还没放稳，寻深已经迫不及待吃了起来，虽然周围男人们难听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寻深脸上明显轻松很多，仿佛真的不当一回事。
明归浅浅一笑，麻烦小二将吃食打包装盒，立即结完账要带寻深远离这片不愉快的地方。
寻深动作慢摆拍，他见明归在收拾东西，倏地从凳子上下来，结果膝盖一痛身子一晃，被桌腿绊了一跤，与此同时，他的手臂碰到茶杯，不禁将东西打碎在地。
明归大惊失色，猛地人一把将人捞起，他乜了眼一地碎瓷，紧张地打量已经伤痕累累的小孩，道：“哪里疼？又伤到哪了？”
“没有，不疼。”寻深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蹲在他身前的明归，用犯了错似的目光示意地上的碎片，小声道：“碎了。”
“不要紧。”明归摸了摸寻深的头，刚要捡起来收拾，店小二正巧拿着扫把簸箕赶来，叹气道：“无妨无妨，我来，今夜这些杯啊碗啊真是受了苦了。”
没注意男人们说了什么，又是一阵雷霆大笑和摔碗的声音，明归赶紧掏出赔偿茶杯的钱放在桌上，说了句抱歉和感谢的话后，匆匆背上寻深朝外头走。
寻深一边咬着点心，一边将目光紧紧落在几个男人身上，等明归正要踏出门口之际，寻深掐准时机，将藏在手心的茶杯碎片对准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飞快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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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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