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不知道是不是祝恩慈的错觉,方清悬也往这里投来一点笑,许是她想多了些。
即便真有,那也是极浅薄的,似一道雨后的流岚。
她一眨眼,雨水落尽了,乌云往两边缓缓散,空出一块浅青色的塘,天上宛如淌着春水碧波。
“放晴了。”
讲话的是梁宇恒。众人随之抬头,也有不少的眼梢借机往“方公子”那处一瞥。
“男人的气质到顶了也不过如此吧。”人群里,不知道谁这样谬赞一声,引得众人嬉笑着纷纷说可不么。
“听说他最近在物色好学生。”苏朵知道得多些,跟他们说,“所以总来学校里。”
“往哪儿物色?”胡润泽问。
“我也是听王老师的话,说方先生有计划涉足航空领域,给他们的商业版图打打基础,创立青年学生计划准备招贤纳士呢。”
胡润泽耳朵竖起来:“你要进方家的公司?”
苏朵一晃脑袋:“志不在此。”
祝恩慈蹲地上沉默地整理无人机的线路。
又听人问道:“方清悬旁边那姑娘是谁?”
“未婚妻,叫林岚的。”
这声低了些。
祝恩慈冲着他们那儿的左边耳朵像被烫了一般,隐隐一热,是为未婚妻这三个字。
“林家的大小姐?”
“是二小姐。”苏朵纠正。
她再抬眸时,方清悬身边果真多了个姑娘。
女人一席靛青色的大衣在身上,虽然距离远,也不难让人看出她一双睫毛浓黑蜷曲,像绒绒的鸦羽,扑闪扑闪。
一堆深沉稳重的夹克衫里坐了个娇俏的姑娘,林岚在人堆里显得浓艳扎眼。
林岚坐她一侧,撑下巴,明眸皓齿冲着方清悬笑着。
方清悬手里多了个茶盅,他不喝那茶,只不过手往前一搭,暖暖的热汽就自动将要靠前来的女人阻隔了。
袅袅的烟飘在中间,似道天堑。
是他有意的。
这番推拒倒是委婉。
旁人递烟,方清悬接了没有抽。
顾及到林岚在这儿,不让女人闻到烟味是男性的基本涵养。
祝恩慈没多看几眼,眼波只往那头匆匆一掠。
胡润泽开朗些,队伍里就他跟苏朵一唱一和地侃大山。
他眯了眯眸:“不愧是千金小姐,这模子,身段儿,可真好。”
苏朵说:“人从小在文工团跳舞的,怎么能差。”
“你又知道了?”胡润泽笑问。
“我姥爷当过十年兵,林岚她妈妈当年在军区里可是名气响当当的,军中一枝花傅长宁,听没听说?后来调到电影制片厂去,拍了两年任务戏,嫁了个上面的人家,搁家里头养的,也用不着出来演戏了。”
胡润泽稀奇:“你还听说得到这些事儿。”
苏朵笑:“是啊,要不是有这么个机会,你恐怕这辈子见不着这样儿的人物。”
这一头,见林岚过来,陈勉赶忙在一旁遣了个院领导出去,才把座位让了一格给她。
林岚瞧着那瓷青的茶杯子,腮帮子一托,搭茬儿说:“好久不见,清悬哥。”
方清悬温润知礼,没冷落了她,一点头,说道:“中秋刚碰过面。”
他的意思,不久前才见过。
她腹诽,中秋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可不算久吗?
况且那会子的碰面能叫碰面?不过是给她的老爷爷围桌祝寿,她跟他之间,隔了个老长的银河。
林岚:“老爷子说这会子想见见我,叫你一块儿过去,我寻思俩人分开走也不合适,正好在隔壁逛街,我听说你在这儿就先过来了,愁着一会儿让人看穿我们不熟悉,叫人老人家多心了总归不好,万一气出个什么——”
林岚讲到这儿,被陈勉一个眼梢递过来,才懂了话不好这样说。
她讪讪地一吐舌尖,给陈勉露出一个赔罪的表情。
这林二小姐嘴上是个活络的,不过好话说不到实处,做人方面还需修行。
说难听点儿,性情直率,情商不够。
好在一直被袒护得好,从没人说她的不是。
林岚又冲着方清悬一歪脑袋,声音很柔:“好不好嘛,清悬哥?”
方清悬手指在杯壁点一点:“老人家耳根子清净些,才好少受些气。”
林岚知道这是被讽刺了,她脸一黑:“耳根子清净又怎么样,心里要是不踏实,也不开心的呀。”
正说到这儿,方清悬接了个电话,说曹操曹操到,这道理没错。
他挂了爷爷的电话后,便抬手让陈勉吩咐一辆车来。
三分钟后,陈勉过来说备好了车。
林岚脸色转晴,想她的清悬哥果真没那么狠心。
比赛到中途,方清悬冲陈勉说道:“这儿你关照着。”
陈勉:“不留下来考量一下这些学生?”
方清悬:“不过是初赛,看不出什么眉目。”
他低了低声,对陈勉说:“今儿家宴,老爷子回西山。我得陪在旁边,催好几回了。”
陈勉:“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召你回去?”
“急倒是不急。”
方清悬眼波清冷地扫一眼林岚,紧了紧将将松开的袖口:“甭管有事没事,别又让他抓着把柄,给我扣个拿乔的帽子。罪过大了,回头难哄。”
陈勉随之瞥了林岚一眼。
林岚像模像样地点头,好像在说:罪过大了。
陈勉一收视线:“我送您出去。”
方清悬抬了手,意思不用,但眼神稍往后瞥,意思:解决这个。
陈勉见机,拦了小步往前跟的林岚:“方先生的车,从不让姑娘上的。”
林岚脸又是一黑,一派天真:“我还以为,他专门给我备车。”
“怎么不是专门给您备的呢?”陈勉微笑,手臂往旁处一伸:“林小姐,这边请吧。”
林岚遥望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姿,光风霁月,倒是不无淡漠。
方清悬往前走去,把刚才用过的钢笔卡在胸前口袋里。行政西装穿在身上,衬得人身形宽阔,像座岿然峻拔的高山。
她又看看拦在自己身前的一条手臂,轻轻一跺脚,不得不甩着包跟陈勉过去了。
这林小姐虽然道行浅,唱的怎么样一出戏,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不过得亏她有面子,请退了好些年,在干部病房疗养的老爷子出山。
这回方清悬避不过,只好提脚赴宴去。
祝恩慈专注比赛,不知道方清悬是几时走的,等她试飞结束,被场上一阵阵掌声淹没,她再往上头的评委席看。
方清悬的位置是陈勉在坐,跟他来的那位林二小姐也不见了身影。
陈勉见到恩慈,友好地一点头。
她确信这个信号是真的,于是也带着笑回视过去。
H大的项目不负众望,进了决赛。
祝恩慈坐在聚餐的车后面,安静地复盘这场比赛的丢分之处。
夜里雨水潇潇,前脚进了宿舍,祝恩慈刚抖了抖衣裳,后脚就收到黄锦云的消息:[恩慈,你在寝室吗?]
祝恩慈回:[刚到]
黄锦云:[我有点喝多了,你能来接我吗?]
祝恩慈没太明白,紧随其后,黄锦云定位的地址就发了过来。
是一个棋牌俱乐部。
祝恩慈大差不差地猜到她正和谁待在一起:[是出了什么事吗?]
黄锦云:[没,他们玩儿呢]
祝恩慈警觉性很强:[需要我报警?]
黄锦云:[什么呀?真没事儿,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呢]
祝恩慈:[他不能送你吗?]
黄锦云:[他也喝大了,开不了车]
祝恩慈略一思忖。
黄锦云:[好吗,太晚了,我不太敢一个人打车,就我一个人回学校方向]
祝恩慈看了眼位置,好在这个俱乐部的位置还算敞亮,在一个繁华的商圈。
她应下,又披回了件衣服。
祝恩慈为了省点钱,是乘最后一班地铁过去的。
她到时,黄锦云正站楼底下等着她,好像并不是急切于让祝恩慈来接她,而是在欢迎祝恩慈来到她的领地。
在冷风里,祝恩慈觉察到不对劲,脚步缓了缓,藏在风衣里的手稍攥住。
但黄锦云已经看见她了,手臂长长一伸,把人揽住,笑问:“比赛怎么样?”
“初赛过了。”
“我祝你拿冠军!”黄锦云一笑,酒窝浅浅。
祝恩慈一低头,就看到黄锦云手腕上挂了个跟她衣扣撞得叮当响的翡翠镯子。
“你不回学校吗?”祝恩慈看了眼俱乐部的大门,眼波清清楚楚看着她,说,“我不进去了。”
黄锦云:“来都来了,他们还有两圈结束,看看牌?”
祝恩慈:“我是来接你的,不是来玩牌的。”
“干嘛这么严肃?”黄锦云往祝恩慈手里塞了个小食,“马上就结束了,我这会儿就走我男朋友会生气的。”
祝恩慈站着没动,几秒后她说:“实在要上去,我在这里等你。”
黄锦云也憋不住了,往她耳边一凑:“他想见你。”
祝恩慈蹙了眉,瞬间想到她那个痞子相貌的男朋友。
黄锦云晃晃她的手:“别这个表情嘛。”
“见我做什么?”
“他想……”黄锦云面色难堪,“想……”
祝恩慈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后话。
黄锦云咬了咬嘴唇,十分难以启齿地红了脸,她手掌在唇边,极小声地跟祝恩慈说:“你知道吗,有些男人,喜欢玩儿双的——”
祝恩慈震惊回视。
黄锦云:“你不是缺钱吗?”
祝恩慈:“你在说什么?”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黄锦云恨自己口舌快,“呸呸呸,我真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他对女人一向大方。”
“我不愿意。”祝恩慈坚决地拒绝,“你不走我走。”
“不愿意就不愿意,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拿个包就来!”
黄锦云正准备撒了她的手上楼去,一转头碰见了夹了根烟坐在玻璃门里头的何容与。
“阿与,”黄锦云喊他一声,又回头去看笔挺地立在寒风里的祝恩慈,语气讪讪的,“恩慈说,她……”
“我听见了。”何容与从沙发上站起来,掸一下烟灰,要过去时又瞥见桌上一杯茶,他夹烟的手又端起那杯茶。
祝恩慈站在台阶下,看着他到跟前。
何容与居高临下地望着恩慈。
“浑身上下最贵的也就你这靴子吧,值不值三百?”男人上下扫一眼她,说着,冷冷一哂,“究竟哪儿来一身臭骨气?”
他话音刚落,那泼茶就毫不留情地倒在了她的鞋子上。
俨然要给她点儿见识的样子。
祝恩慈闪得快,也躲不掉被伤到了几分。
麂皮绒的靴子,是祝恩慈妈妈给她买的,此刻被油腻的汁水泼得脏透了,还沾了点茶叶,狼狈不堪。
祝恩慈二话没说,抬脚就往台阶上走。
黄锦云见状,忙往她身前一拦,紧紧抓着她抬起来要扇人的两只手。
黄锦云背着风,帮她挡了一点阴森寒意,她低了眸也低了声。
“骨气没有用的,恩慈。”
她的声音在俩人耳畔一回旋,把祝恩慈稍起的气焰吹灭了个尖儿。
两人同时低头看鞋,不知道能不能清洗干净,以绝后患,黄锦云说:“你忍一忍,我赔你一双。”
旁边一身正装的男人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看了会儿好戏的门童一下站直了身子,点头喊“陈总”。
陈秉言长腿稍顿住,神色凛然,人也高大,将场子震住后,他率先扫了一眼祝恩慈。
祝恩慈冷冷的眼神削过去,好像把他们打为一类人。
陈秉言脾气不错地抱愧一笑,他目色温润,很有体统,将祝恩慈眼里那点棱角看了回去。
而后,陈秉言又看向何容与:“谁准许你在这儿撒野?”
这话刺了他一下似的。
地盘是陈秉言的没错,但陈家到哪儿不得看方家的脸色?
何容与皮笑肉不笑,提醒他:“陈总这话还真是不客气,您怕是忘了,我也是方家的人。”
陈秉言腹诽道,放古代就是一庶出,哪儿来的脸?
比他来头小,年纪轻,只有口气最大。
陈秉言没摆谱儿,好歹生意场上混迹多年,还是老练些,他明着讽刺了一句:“你是方家的人,那你怎么不姓方?”
何容与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
陈秉言面上带笑,心里头已经不耐至极,懒得跟他多说一句,冲旁边一门童使眼色:“去吧,给这位方家的何公子开车。”
黄锦云飞快拿回自己的手包,搭着祝恩慈的肩膀,讪讪地说,“真不好意思,恩慈。”
祝恩慈别开眼去,对黄锦云说:“我不再看见他。”
她拉着祝恩慈的手,诚恳地道歉:“好好好。”
祝恩慈回去后把鞋刷了,穿还能穿,就是有点不显眼的茶渍。
这靴子的确不贵,也的确算是她身上最贵的行头。
黄锦云过后给她转了一笔钱,赔礼道歉,祝恩慈没要。
这事儿过去一阵子。
十二月风雪客,京中入了冬,祝恩慈坐在绮园的暖阁里,浸在富贵的余温中。
飞檐之下,雪光之中,她给蒋羽瞧着画,顺便又看了看她的作业。
老太太围着一暖炉,闭眼听着新出的折子戏,跟着嗯啊了一段儿,忽然开口问了句:“姑娘过年回不回老家?”
祝恩慈看了眼同她说话的老太太,淡淡出声:“我留在这儿打工。”
“能挣到钱么。”
“赚点生活费。”
“你们这个年纪小孩儿啊,总是把不重要的东西看得太重要。”
祝恩慈在她的话里微微一走神。
老太太说着,也看她一眼:“你老家是哪儿来着?”
祝恩慈答:“青山。”
“这回去一趟不容易吧,到青山有直达的飞机?”
祝恩慈说:“要转两趟火车。最近通了铁路,顺畅多了。”
老人家点头,又关怀道:“天气凉了,平常日子功课多,少来几趟也成。”
蒋羽在一边竖着毛笔呢,忍不住插话:“那可不成,要不是祝老师来陪我唠上两句,跟你们两个女人待一块儿,我得闷死。”
祝恩慈看着她笑。
老太太懒得总念叨她这调皮捣蛋的嘴:“你要是真能跟人取取经,倒也罢了,人家大学生,栋梁之材,这么些日子,你倒是跟祝老师学了个什么,加减乘除算明白了吗?”
蒋羽噘着嘴巴呿了一声:“你要骂我就直接点儿,埋汰人算什么,那是一年级学的东西!”
旁边传来一声谑笑。
老太太又去看一旁的女人。
祝恩慈来绮园几回,眼熟了方清悬的这位继母,上回讥诮她“文人骨头轻”的那个,叫何姣。
老太太:“对了,那天老头子找清悬说了什么?”
“您怎么不自个儿去问。”
她人在摇椅里悠闲地晃悠:“我说方家的男人都一个模样,一身的刺儿,说两句话就不痛快,我可懒得找这帮人打听。”
何姣在织一个小手套,祝恩慈有注意到,她的小腹有隆起迹象。
“前些天,岚儿去老爷子那儿告状,说他们家方哥哥眼睛长头顶上,遑论她怎么在人跟前儿晃,清悬愣是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不,去给老爷子锤了两天腿,才答应了给她撮合一下。”
蒋羽:“她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歹毒。”
何姣没搭腔:“我倒看不出,老爷子还肯卖她这个面子,人在机关医院,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能叫他出动的事儿,这就是鸿门宴也得去啊。”
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挑挑指甲:“也亏她想得出这主意,真是挤破头也要嫁进方家。”
蒋羽:“就跟您当年似的呗。”
何姣下意识咳了一声,脸都白了。
老太太瞧瞧何姣,想跟她说说老头子跟林家的渊源,又因为面前的是何姣,欲言又止地做了罢。
祝恩慈已经批好一页英语题,放下笔说:“我走了,太太。”
“喔,夜路不好走。有人送你吧?”
“有的。”
老太太手一拂:“去吧。”
蒋羽握着的笔往手心里一折,也抬手跟她拜拜。
祝恩慈从绮园出来时,一跨门槛儿,正好碰见往里头走的陈勉。
来人一挺身,中气十足地嗬一声,“在呢,祝小姐。”
祝恩慈点头,莞尔:“陈先生。”
她往外头看,三辆红旗车正并排列在门口,冷肃而威严。
祝恩慈再纳闷地看陈勉时,他面上带笑:“家里弟弟做事不妥当,欠两声管教,怠慢了姑娘,方先生替他请罪。”
祝恩慈还没捋清这里头的逻辑关系,什么弟弟?什么怠慢?
只抓了个关键词,她眼波微明,像点燃了个火星子,问:“方先生在?”
陈勉:“等好一会儿了,您要是肯赏脸,他亲自跟您说。”
祝恩慈随他过去。
陈勉把车门敞开,叫祝恩慈:“上去坐吧,外头冷。”
坐在后边的男人如青松冷硬,正阖眸休憩,眉目里像覆着霜雪。
听见两人攀谈的声音,方清悬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祝恩慈。
她上车后,跟他稍稍保持一点距离,点一点头。
方清悬也一颔首:“今天很晚。”
祝恩慈:“不算晚的,不过天气凉了,天黑得早,显得夜色浓。”
不知道他恭候了多久,祝恩慈寒暄道:“方先生怎么没有进去歇脚?”
方清悬让陈勉从副驾取了双鞋盒,他伸手接过,平静地说:“来见你的,又不见他们,进去做什么?”
祝恩慈心头一凛。
而后,便见他取出一双女士的靴子。短筒,麂皮绒。
轻飘飘一声落地,靴子被放到她脚边。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轻盈地往下一点,音色淡泊:“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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