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去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扶桑道:“去外面。”
“外面正是深冬腊月,人间有红梅开放,花瓣红艳似火十分好看,老远都能闻见花香,殿下不想去看吗?还有很多美味佳肴,殿下可以偶尔换换口味,不必每日吃一样的东西。”
“如果殿下想看雪,我们就去北方,那里银装素裹,天地一色,白日,大人会早起出门扫雪,孩童会在雪地里堆雪人扔雪球,很有意思,如果殿下怕冷,那我们就去南方,那里四季如春,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扶桑说话时,似乎想到了那些画面,唇角上扬,语调欢快,眼底是柔和的笑意。
顾时安想,那或许真的会很有趣。
可是……隔着纱帐,他下意识望向宫门的方向。
这是一座为他精心筑成的牢笼,他深陷其中,已经习惯他人的发号施令。
他从来没有擅自离开后,往日里都是楼冥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杀人?
亦或者安分守己地待在寝宫里?
他无所谓,他不需要做出选择,也不需要去思考。
顾时安像一个突然走了心窍的提线木偶,习惯了别人的牵线操作,却忽然需要自己做出选择,他感到从所唯有的茫然。
许久,他喃喃道:“外面,真的有那么好?”
扶桑眼中一喜,刚要说话,就听顾时安忽地语气骤冷,“不。不好!”
他猛地坐起来,死死攥紧手中的被褥,手背青筋暴起,他猩红着眼,压制着心头翻腾的杀意,急促地低吼道:“一点都不好,我不要!不要出去!”
胜利在望,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变变卦,翻脸比翻书还快,转眼就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扶桑也慢慢坐起,她看到了他眼底滔天的杀意,虽然不是冲着她,也足够令人惊心动魄。
为什么?
扶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希望借此来安抚他内心的杀意。
她的手掌温热,在触碰的那一刻,顾时安几乎是下意识松了手中紧攥着的被褥,眼底杀意减退,暴躁的内心重新归于平静。
他像是一只炸毛应激的野兽,却依靠最简单的触碰就缴械投降,变得顺从又听话。
他的声音夹杂着委屈的呜咽。
“我不要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扶桑想通了一切。
顾时安对魔尊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他凭什么心甘情愿的留在“牢笼”,每日面临着一成不变的饭菜和生活,却始终不肯离开?
他若是想离开,谁能拦他!
或许,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
怪物不懂七情六欲,甚至不懂如何同这世间相处。
对于他来说,死寂沉沉的寝宫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杀人的指令会带给他活着的意义,让他无比安心,相反而言,外面的世界才是陌生且危险的。
因为自由往往代表选择,而他在惧怕选择带来的失控感。
扶桑深呼吸,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靠又可信,她望着他无措的眼睛,认真许诺道:“殿下,跟我走吧。“
“我绝不会背弃你。”
“就让我来做你的眼睛,带你认识这世间万物和情感,你不懂的,我都会一一教给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怪物不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可他听见永远两个字,还是恍惚片刻,良久,他哑声道:“不会的,没有人,可以永远陪着另外一个人。”
扶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不,殿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顿了顿,又万分郑重道:“我的命,始终在殿下手里。”
如果她背叛他抛弃他,他随时可以处决她杀了她。
怪物听懂了她的弦外之意,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狰狞,明明是在陆地,却如同溺水,窒息感如浪潮般袭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断断续续地回答她:“如果,背弃,我……杀了你。”
杀了她。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在脑子里过一遍,就带来惊天骇地的痛苦。
他重重的喘息一声,冷汗不知不觉沁透衣物,等风那么稍稍一吹,他便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不。
他哆嗦着咬紧牙关。
她不能死。
谁都不可以杀掉她。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被允许。
扶桑听不见他的心里话,也不知道他在心里偷偷反悔。
他想,如果她要背叛他,他一定会感到愤怒,可他也一定会大方地原谅她。
毕竟,他是如此的痴迷她喜欢她,心甘情愿原谅她的一切过错。
如果她要离开他。
顾时安眼神徒然一冷。
那绝不允许。
他覆上她的手背,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他终究应下声来。
“好……”
他愿意跟她走,哪怕前路是荆棘,是陷阱……
*
寒铁所制的罐里,一只小小的通体青紫的蛊虫正顺着内壁爬着正欢,触须欢快地抖动着。
楼冥盯了半晌,也未曾察觉异样,他合上罐子,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骨。
尊上亲情浅薄,只是死了一个儿子,微不足道,不足以动怒。
但他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似有大事发生。
倏地,他听见极短而尖锐的鸣叫声,他眉心一跳,急忙打开罐子,只见原本活蹦乱跳的蛊虫自爆而亡,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恶臭的墨绿色汁液带着腐蚀性,给铁罐内壁灼烧得坑坑洼洼。
不安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楼冥猛地站起身,带着随从往外走。
脚步匆匆,不过片刻便到了怪物寝殿。
纵使有了猜测,但看见里面空无一人时,楼冥还是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怪物逃跑了,一切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通知青鸢卫,殿下被妖女蛊惑出宫,让他们务必找到殿下,至于那妖女,死活不论。”
话音刚落,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
“大人,出事了!”
楼冥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气炸了,冷声问道:“何时如此慌张?”
莫非还有比怪物离家出走还严重的事?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伏在地上,道:“尊上……尊上他……”
楼冥提起一口气,走近焦急道:“尊上怎么了?说!”
宫人道:“尊上遭遇刺杀,现在尚在昏迷。”
楼冥闻言,身形摇摇欲坠,但他还是强撑着稳住心神,“是翠荧族的人做的?”
宫人摇头:“是仙门之人,那人没想着活着回去,一被我们抓到就当场自戕。”
楼冥又问:“翠荧族的人呢?”
宫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全部……全部失踪了……”
那么多人会悄无声息的消失?那真是见了鬼了!
噩耗接二连三传来,楼冥面色铁青,从心底里溢出一声冷笑。
真是万万没想到,猎鹰人有朝一日竟被鹰啄了眼。
一个区区翠荧族神女,怎么敢冒着全族性命的危险,去蛊惑怪物离开。
定是翠荧族一定和仙门之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
恐怕远远不止如此。
若他是对方,就会趁着魔界刚刚统一,人心不齐,再挑起一场祸乱。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来报,魔族枉缈城和魑魅城发生叛乱,更是一呼百应,集结了不少兵马。
可当年,魔尊收服魔域十二城时,就是这两城先递交的投名状,免了一场祸事。
楼冥气急攻心,喉咙间已有淡淡的铁锈味。
“还真是……好算计……”
胜利者高高在上,自认为一切运筹在握,于是放松警惕,生出藐视天下之意,沉迷于享乐之中,却忘了人心叵测,往往因为疏忽而犯下不可挽留的错误。
魔尊昏迷,他的臣民会化身争夺地盘的豺狼,而他又失去了最趁手的兵器,他的军队如同被砍去左膀右臂,一击即溃。
而这些,怪物都不会知道,就如同他不会知道,自己会面临怎么样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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