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漫染还是头回主动打听男子的姓氏。
皇城的贵女当中,也有些胆大奔放的,倘若瞧见自己中意的男子,并不讲究什么礼节规矩,便大咧咧叫人去打听。
打听到对方的家门名姓之后,这些贵女便在爹娘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演一出非卿不嫁的戏码。
这样靠自己拚来的婚事,段漫染听说过好几桩。
这些贵女如花似锦,金枝玉叶,与她们结亲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鲜少会有不成的。
可这样的事,段漫染从没有做过,她脸上强撑着镇定,心口却一下又一下,强劲而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就像临安城钟楼之上的晨鼓般,声势浩大,破开迷蒙的薄雾,有什么呼之欲出。
鼓点敲到嗓子眼儿的时候,青年嗓音里带着笑开口:“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不行!”段漫染想也不想,像是生怕他消失不见,抓住他的宽袖,“爹娘常教导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公子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姓,岂不是要我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青年哑然失笑。
透过面具,段漫染瞧见他眸光温和,眼眸如三月桃花般秀美。想来面具之下这张脸,定是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宜得彰,温润,而不失风骨。
他终于开口,流水般潺潺的嗓音:“在下乃是寿安坊林府,次子林重亭,姑娘可曾听过?”
林重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在临安城中生活了近十六年,怎么今天才晓得这个人?
段漫染暗自埋怨老天没有让她早些遇着他,又庆幸自己足够有勇气,主动将他拦下来。
她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眼中光芒比天上的烟花还要亮:“今夜我知道了,林重亭,你是一个好人。”
青年笑了笑,他笑声清朗:“时候不早了,姑娘,在下该回家去了,你也早些归家,莫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段漫染恨不得时间停在这一刻才好,见他转身要走,她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袖。
“姑娘?”青年疑惑地看着她。
段漫染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是失礼,她也想不到,自己还能与初次见面,并不相熟的男子再说些什么。
可她舍不得让他走,仿佛他若是走了,今夜发生的一切皆是场美梦,再也回不来。
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多谢公子今夜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这个,送给您。”
上好的和田白玉羊脂般无瑕,上头雕刻兰花,君子如兰似麝,这枚玉佩,赠他是再好不过。
青年轻轻摇了摇头:“此物珍重,在下不能要。”
“不珍重的。”段漫染忙道,“这个原是我方才在街上买来,打算送给我爹爹的,你救了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自然也能收下。”
她双眼水汪汪的,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认定了什么,便再也回不了头。
恐怕若是不收下她的谢礼,他今夜都走不了。
青年无奈,将那枚兰花玉佩接了过来:“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段漫染见他收下玉佩,心里比尝了糖糜乳糕浇还要甜:“嗯!”
她又想起什么:“不知公子的重亭,是哪两个字?”
“准拟同醉小山重,便无魂梦去华亭。姑娘可晓得这首诗?”
段漫染点点头:“我姓段,叫段漫染。”
她有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想着青年若是朝堂中人,说不定会从爹爹嘴里听到过自己。
然而青年只是颔首:“在下晓得了。”
并没有旁的反应。
段漫染心中遗憾,她不舍得也该舍得,松开了青年的衣袖,目送着他走远。
檐下灯影憧憧,他就像画卷中才会有的神仙,不该出现在这世间。
直到那人消失在视线当中,被远处的黑暗淹没,段漫染唇角仍挂着一抹痴痴的笑。
“阿嚏——”一阵寒风吹过,段漫染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小姐。”雪枝忙跑道,“咱们快回去吧,您当心染了风寒。”
段漫染唇角抿着笑,没将她的话听进去:“雪枝,你买的花灯在吗?”
雪枝犹豫着,将手中的花灯捧出来,还有一支墨斗笔。
那花灯藏在她的袖中,不知为何变得皱巴巴的,段漫染没有多想,将它拿过来展开。
她拿着笔,在花灯正面写下青年的名字——林,重,亭。
一笔一划,落笔处皆是郑重其事,饱含少女的心思。
花灯的背面,再写下她自己的名字。
林重亭,段漫染。
光看名字,就像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点燃灯芯,段漫染双手捧着花灯,小心翼翼地将它托举到水面上。
传说花灯能够预兆女子的姻缘。
若是灯随着水波稳稳而去,那么放灯的姑娘来年便会遇见如意郎君。
倘若沉入旋涡,或是冲撞岸边、暗礁,灯未行远即灭者为凶,是不详的寓意。
段漫染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双手浸入冰冷的河水中,见花灯漂稳,才松开了手。
这会子工夫,拥挤在桥下的那些花灯早已渡桥漂远,段漫染看着自己的河灯,希望它能走远些。
可还不等花灯漂走,巷外传来她二哥焦灼的嗓音:“免免,段免免——”
免免,是她的小字。
段漫染应了声:“二哥?”
段涧跑了过来,他哪里还有方才在乔小娘子跟前猜灯谜时的气定神闲,寒冬腊月里,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跑不见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段漫染就一肚子气,与他争辩起来:“二哥还好意思问,是谁见着乔家姐姐,就连自己亲妹妹都忘了?说好的带我玩个够,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
段漫染越说越委屈,想起自己差点在水里丢了命,她一阵后怕,抽噎着泣不成声。
段涧这才瞧见她浑身上下都被水浸湿,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脸。
他转过头,看向雪枝:“你家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雪枝不敢隐瞒,她忙跪倒下来:“回二公子的话,奴婢去买花灯,小姐独自不小心掉进水里,幸好被人救了起来……”
“没用的奴才,要你有何用。”闻言,往日待下人温和的段涧变了脸色,“还不快去叫马车,来接免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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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漫染被手忙脚乱地送进马车当中。
待回到太尉府,段涧又是支使下人去叫大夫,又让厨房里煮暖身子的姜汤,闺房内乱作一团,丫鬟们忙进忙出。
段漫染躺在被窝里,她问段涧:“二哥,爹和娘回来了没有?”
段太尉和他夫人感情甚好,每逢佳节,段太尉将朝堂之上的事忙完,总要带着妻子,撇下这些儿女,到京郊的别院小住些时日。
“都这个时候,你还问这做什么?”段涧端着碗,将驱寒的姜汤往她嘴里灌。
段漫染早已换下那一身湿衣裳,穿上舒适的丝绸中衣。
段府这朱墙黛瓦的宅院,困着她的时候,段漫染觉得无趣。但倘若到了危难之际,藏身在其中,段漫染便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是以此刻安稳下来,她坠落水中的害怕早已过去,又有心思考虑别的事:“今夜我落水的事,二哥莫要告诉爹娘。”
她怕雪枝因此而受罚。
段涧自是晓得她的心思,他哼道:“那你也得快些好起来,否则,我就算是有心帮你瞒,也瞒不过去。”
说罢,段涧放下了碗。
纵然是亲妹妹,但段漫染已过十五,快要到及笄的年纪,段涧身为男子,自是不便在她房中多留。
将屋子里伺候段漫染的婢女都敲打一番后,他就离去了。
段漫染独自躺在床上,明明她早就该累得睡过去,却睁大了眼,看着头顶床帐上的海棠花。
婢女默默在一旁伺候着。
“雪枝。”段漫染忽地开口,带着憧憬的口吻,“你说那花灯,这会儿游出临安城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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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摇摇晃晃,被困在石阶与河岸的交界处,打着旋儿地无法漂走。
一双云海银纹的墨靴,踩落在岸边。
来人一袭玄衣,窄衣窄袖,乌黑发带半束马尾,看上去,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棱角俱是与世隔绝的疏离。
少年眉眼间是雌雄莫辨的疏冷,他不过微一垂眼,身旁的仆从当即会意,将那盏河灯自水面上捞起来,呈到他跟前。
簪花小楷字迹秀丽,上面是少女留下的名字——
段漫染。
当朝太尉段明瑭的小女儿,千娇万宠,在爹娘及兄长的疼爱中长大。
原本在今夜,她就该溺毙于这河水当中,再不见天日。
“去告诉殿下。”少年开口,不容置喙的声调,“计划有变,需要重新商议。”
“是。”身着黑衣的仆从拱手作揖,匆忙离开复命。
少年手中的花灯仍不曾熄灭,他瞧见灯上另一个名字,鸦黑长睫猝不及防一颤。
段漫染,林重亭。
自己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这上头。
少年的眉眼间,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并未多加思索,吹灭了那盏花灯,将其揉碎。
莹煌灯火霎时熄灭。
林重亭松开五指,任由被揉碎的莲花灯坠落于水面,缓缓向下沉去,它被河水洇湿,粉纸上的墨迹开始晕开,化作潦草不清的纠缠。
片刻前还承载着少女心愿的花灯,转眼间被弃若敝履,沉入淤泥当中,同鱼虾作伴。
始作俑者早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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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亭没有似旁的路人那般,停下来欣赏火树银花的元宵美景。
他神色淡淡,从喧豗嘈杂的人群当中走过,直到进入寿安坊,耳畔方才清静了几分。
脚步在一座府宅门前停下,林重亭抬手,叩响朱门上的鎏金兽首铜环。
吱呀——
房门打开一条缝,小厮瞧见是林重亭,忙将门大开:“二公子回来了。”
“嗯。”少年低低应了声。
他刚走出几步,小厮又道:“对了,二公子,大公子先头回来的时候,叮嘱奴才说,若是见着您,叫您到他那儿去一趟。”
林重亭抬眼,神色难辨喜怒:“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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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头还亮着灯,透过明瓦木格花窗,传来女子嗔怪嗓音:“这梅子蜜饯,三分甜七分酸的,不是我要的。”
“是是是……”青年好脾性地顺着她,“那娘子再尝尝这杏子蜜饯的,可合你口味?”
林重亭面无表情,敲响了房门:“阿兄。”
“是嘉书回来了?”女子道,“你阿兄买了些蜜饯回来,快进来尝尝。”
向来顺着她的青年却道:“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凉气,你有孕在身的人,冲撞了不好,有什么话,我出去说的好。”
说罢,屋头传来动静,青年一双桃花眼,见谁都带着笑,正是林重亭的胞兄林重景。
“你随我到书房来。”林重景神神秘秘,走在他前头。
林重亭没有抬眼,跟了上去。
点亮书房的灯,林重景先是唤人端来一壶热茶:“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少年没有动:“阿兄不必客气,说正事即可。”
林重景被弟弟点破了心思,他轻咳了声:“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今夜你嫂嫂吵着要吃蜜饯,我出门替她买,路上顺手救下了一位落水的小姑娘。”
林重亭没出声。
此事,林重亭当然知晓,彼时他站在高处的楼阁上,从窗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林重景早已习惯自家亲弟弟这不爱说话的德行:“那个小姑娘呢……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非得追问我的家门名姓。”
“只是你嫂嫂的性子,你也晓得的,她身怀六甲,本就是性情大起大落的时候,要是突然有个妙龄小姑娘找上门,她指不定又得使什么小性子……”
林重景念念叨叨地说了许多,最终只有一个意思——幸好救人的时候,他正好戴着集市上随手买来的面具,小姑娘没有看清他的脸。
所以林重景生平头回做如此不厚道的事情,为了不让自家娘子多心,对满怀期待的小姑娘报出了弟弟的名姓。
林重景还将小姑娘赠给自己的那枚玉佩,塞到林重亭手上:“若是哪日她寻来,登门道谢,嘉书你可得替我遮掩一二。”
林重亭看着手中那枚玉:“我知道了。”
林重景原本还准备了许多劝说的话,没想到,他这往日不近人情的胞弟,今日竟答应得如此干脆。
他又想到什么:“那小姑娘谈吐得体,又与你年岁相当,若是日后见着了,你同她多认识认识也无妨……”
“阿兄。”林重亭打断他的话,“你若再不回房去,只怕嫂嫂要生疑心了。”
林重景对他这番话毫无辩驳之力。
分明他比自己这位胞弟大上整整七岁,可有时候,林重景却觉得,他似乎看不懂这位少年。
也罢,兴许等那日阿亭成亲后,这冷冰冰的性子自会有人来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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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亭手中拎着那枚玉,回到自己的寝房。
伺候他的丫鬟瑞云忙迎上来:“公子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叫人送热水来。”
瑞云伺候他多年,知道林重亭喜洁,每日都有沐浴的习惯。
“嗯。”少年低低应了声。
瑞云在外间忙进忙出,不一会儿,就将洗沐的热水备好。
做完这一切,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公子向来喜静,不爱有人打扰,就连他屋里伺候的,也就只有瑞云这一个丫鬟。
就连瑞云,平日里也不过是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不用贴身伺候。
房门被关上,镂空屏风的花鸟双面绣后头,映出一道纤瘦挺拔的身影。
林重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退下来。
先是鞶带,玄色银纹外袍,直裰,里衣……
直至不着寸缕之际,林重亭将自己隐入浴盆当中。
水面波纹轻轻荡漾,在锁骨上下拍打。
林重亭的轮廓并不突出,独属于女子的轻微起伏若隐若现。
寻常女儿家,身形款款,譬如段家那位小姐,穿上裙衫时,腰身分明惹眼。
但林重亭许是自幼被当做男儿养大,就连身形,也少了几分女子该有婀娜。
对她而言,这倒是一件幸事,至少不用缠胸遮掩,也无人能识出她的女子身份,行事要爽捷得多。
只是……唯独今夜出了差错。
林重亭自水中站起身,她跨出浴桶,拾起随衣裳掉落在地的那枚兰花纹玉佩,拿在掌心细细端详。
看来,还得想个更加完全的法子。
段漫染:噫,平胸……
“杖藜多暇,准拟同醉小山重。”——宋·李曾伯
“因得羽仪来合浦,便无魂梦去华亭。”——唐·薛能
作者自作主张将这两句诗词凑到一起,就是林重亭的名字啦。
关于放花灯的习俗,来源于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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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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