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帘之外传来刀叉触碰餐盘的轻快声响,那人正在享用早餐。
路希悄然从床上撑起身体,掀开薄被,检查自己的状况。
上身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亚麻衬衫,宽大到足够塞进两个人,下身是一条卷边的棉质长裤,同样宽松得过分,全靠两条背带挂在身上。衣物是旧的,但柔软洁净,带着肥皂的淡香。
他看向自己的手,同样干干净净,显然在昏迷中被细心擦拭过。翡翠戒指仍好端端地戴在右手食指上,光泽黯淡,力量耗竭的阿利乌斯似乎尚未复苏。袖珍手枪被紧紧攥在左手,在掌心留下了清晰的印痕——他知道,自己即使陷入昏迷,也不会松开手上的武器。
面部也经过了擦拭清洁,只有头发仍旧灰扑扑的,粘着灰烬和血。为了不弄脏床铺,枕头上垫了一块带破洞的旧围裙,是田园碎花图案的。
一切细节似乎都传递出令人心安的信息:他的确得救了,被外面那个声音浑厚、哼着爱情小调的高壮男人。
不过,对方是什么人?这辆怪异的“火车”又要开往哪里?
路希轻轻掀开“车厢”上的圆形铁盖,后面果然是一道外凸的舷窗。窗外,晨曦已经降临,道路两侧的树木飞速后退,乳白色的云朵追在车尾——那是“火车”喷吐的蒸汽。奇怪的是,地面不见铁轨,只是沙石铺就的寻常道路。
这辆轰隆疾驰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怀着诸多疑问,路希望向拉帘。是时候见一见救他的人了。
他将双脚挪向地面,试图站起身来,不料身体深处的僵冷依然没有退散,双腿仿佛被冻结。在脸朝下触地之前,他仓促地扶了一把旁边的矮柜,不慎将上面的衣物扫落。怀表滴溜溜地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颗黄澄澄的子弹——那人没有取走他紧攥在手中的枪,却卸掉了里面唯一一颗子弹。
听到这边的动静,外面的人匆忙放下餐具,大步走来。
路希下意识地神经紧绷。就算对方大概率没有恶意,在此刻的脆弱状态下,他几乎应激性地怀疑和戒备。
滚落的子弹被悄然攥在手中。
帘子“刷”地拉开,头顶传来一道浑厚爽朗的声音:“啊哈!你终于醒啦!”说话的同时,一条粗壮有力的毛绒绒的手臂已经伸过来,轻而易举地单手将他拎坐在床上。
“哎呀,你伤得不轻,现在还很虚弱,别着急走动。刚刚没摔到右臂吧?唔,看起来还好。我只是简单处理了外伤,内伤还得找镇上的医生好好瞧瞧……啊!你一定饿了吧?幸好我还没有把早餐吃光。”
趁那人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路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他穿一条工装背带裤,体型高壮得惊人。一头凌乱的深棕色卷发,半长不短地扎在脑后,粗重纠缠的眉毛压着甲虫似的亮闪闪的眼睛,泛红的鼻头下满是蜷曲的胡须,里面只冒出一片厚嘴唇。
过分壮硕的体型加上旺盛的毛发,让他看起来完全像一头卷毛棕熊。尤其嘴角还粘着蜂蜜之类的亮晶晶的糖浆。
“就坐这儿等我一会儿!”卷毛棕熊快活地说。
他端着堆满食物的餐盘大步走来。走到半路,又拍了拍脑门儿,把餐盘放回长桌,钻到一个小房间里叮铃咣啷地翻找起来。
借此机会,路希向拉帘之外四顾。
外面是一个大房间,显然是“火车”车厢的主体部分。四壁、地板、天花板都是厚厚的钢材,像一只大铁盒,高处排满了金属管道。车厢最前方设有驾驶位,三面宽敞的驾驶窗展示出外面的景象:他们正在一条大道上疾驰,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
驾驶位是一只宽大的黑色皮椅,皮椅前面有密密麻麻的量表、阀门和控制杆,还有一台可以转动方向的潜望镜。
操控台展现出如此精密繁复的机械结构,单论机械之美、设计之精,甚至超越了路希原来世界的水准。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惊异的。
路希看向此刻坐在皮椅上,正驾驶着这辆庞然大物的“司机”。
椅背上露出一只亮闪闪的铁脑壳,架在方向盘和控制杆上的是一对铁臂膀。似乎感应到路希的注视,铁脑壳 180 度旋转,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和永远微笑的嘴巴——那是一副卡通人物般的可爱面孔。铁脑壳朝他轻轻点了点,似乎在礼貌致意。
路希也朝它轻轻点头,铁脑壳满意地转了回去。
“它叫铁男,是改装过的的机械人偶。”
壮汉推着一把笨重的金属轮椅走来,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心虚。他挠着头,嗫嚅解释:“那个,这里离镇子还有段距离,而且天刚刚亮,路上没什么人,我才让铁男驾驶的……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路希猜测让机械人偶驾驶车辆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他点点头,声音因为虚弱而低哑:“好。”
壮汉顿时笑开,甲虫似的眼睛闪闪发亮。
“谢谢你救了我。”路希又说。他在壮汉帮忙前左手发力,将身体挪到轮椅上。
壮汉厚厚地笑。“恰好碰上罢了。不过,你怎么大晚上跑到森林里,还被那些——那些东西追赶?”不等路希回答,又急吼吼地推动轮椅往餐桌走去。“对了,先吃东西,松饼必须趁热吃!”
长长的木桌铺着田园风的桌布,花瓶里有新鲜的野花,桌上摆满了食物:麦香四溢的面包,高高摞起的松饼,满盘的煎蛋、培根,还有配松饼的奶油和枫糖。
壮汉坐得端正,将餐巾掖进领口,举起刀叉大快朵颐。速度飞快却不粗鲁,看起来有着良好的餐桌礼仪。
看壮汉吃得香甜,路希疲弱的身体终于升起一股食欲。他咬下一只煎蛋,蛋白煎得焦香,橙色的蛋黄稍稍凝结,带一点溏心。路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这是他这辈子加上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煎蛋!
培根也是、松饼也是。他一边飞速进食,一边暗中观察壮汉,深思对方为什么能把平凡的食物做得如此美味,简直像拥有某种神奇的烹饪魔法。
两人很快将一桌食物消灭得七七八八。路希感觉一丝丝暖意从胃部生出,融入肺腑,稍微驱退了那股寒意。
壮汉拿餐巾抹了抹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好久没跟人一起吃饭了,真是愉快的一餐!味道不错吧?我对食物可是认真的,小时候曾经梦想成为最厉害的厨师呢。”
路希脸上缺乏表情,反而显得格外郑重。“很好吃。”他老实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壮汉更开心了,厚厚厚地笑了好一阵儿,像怀里捧着大蜜罐的心满意足的卷毛棕熊。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哈鲁……”他语气一顿,略过了自己的姓氏,“嗯,反正叫我哈鲁就行。我是一名义肢医生,一个游医,在各个城镇巡回,干完活儿就换下一个地方。”
义肢医生?路希心中好奇,却没急着发问。
“我叫路希。”他说。
来历却不好明说——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在诡异仪式中重生?
还有伯爵府发生的种种:翡翠戒指、活尸傀儡、红衣人与血兽……在这个世界,魔法是否被普通人视为邪恶或禁忌?他这样的重生者,是否会被视为异端?
言明真相顾虑重重,但也无法隐瞒一切,毕竟昨夜哈鲁亲眼看到他被一大群血兽追杀。
路希只好搬出穿越者的万金油。他抵住额心,垂首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哈鲁说:“我好像失忆了。”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过往的记忆一片混沌。直到昨天,我在一间密室醒来。从密室脱身后,遇到了一帮戴着兜帽的红衣人,还有那些嗜血的怪物……”
“红衣人?”哈鲁的浓眉纠结起来,“是他们……”
“‘他们’?”
“一个邪教组织,名叫‘猩红教团’,暗中活跃在南大陆,没想到现在已经将触手伸到了北边……这帮家伙行事诡秘,我只知道他们手段血腥,通过禁忌仪式追求青春和永生。那群怪物,就是仪式的牺牲者。”
那些血兽,果然曾是人类。路希心想。
哈鲁猛拍桌子,餐盘茶盏齐齐一跳。“看来这段时间袭击行人的‘不明野兽’,就是它们了!得尽快把这件事报告给主祭大人。一到雾铁镇,咱们就去圣堂。”
“圣堂?”路希嘴上发问,心中猜测:“主祭”和“圣堂”应该隶属于这个世界最大的宗教组织——圣庭。
哈鲁双眼瞪得滚圆,半晌才说:“……我知道了,你一定从南大陆渡海而来,说不定是被那帮邪教徒带来的祭品。我听说南方有些部落十分古老,世代在山林里繁衍生息,有独特的文化和信仰,甚至不知道圣庭的存在。嗯,一定是这样!怪不得你的用词和发音那么古怪,你还记得自己的母语吗?”
路希默然,只能摇头。面无表情的样子,倒真像失去了一切过往与记忆的空白之人。
哈鲁“噢”了一声,看路希的眼神像看一朵被人弄折的小油菜花。他问:“那,能识字吗?”说着,取了份报纸递来,正是前天的《矿区邮报》。
路希看了看,回答:“能看懂六七成。”
“那好,回头我找沙维尔,把他的旧课本借来给你瞧瞧,尤其是历史书。你得从黑暗年代开始看起,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哈鲁笑了笑,“沙维尔是我的好朋友,就住在雾铁镇。”
路希真心实意地道谢。
口语、文字、历史、地理、文化,还有独特的机械科技与炼金魔法……要在异世界存活,必须尽快掌握这些知识。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这副身体还能支撑下去。
路希默默放缓了呼吸。
此时,被美好早餐驱退的僵冷又一点点漫了上来,从冻结的腿部往上,冰着骨骼和内脏,神经阵阵刺痛。他习惯性地将痛苦掩藏在身体深处,不动声色,这是雇佣兵的本能。拜这张缺乏表情的脸所赐,他一向掩饰得很好。
不知为何,这回却被轻易识破了。
一杯热腾腾的香草茶递到眼前。路希抬眼,见哈鲁忧心忡忡地望过来。壮汉的眼睛柔光闪闪,像一头担心病弱幼崽的熊妈妈。
路希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一时间十分不时,肌肤都泛起细密的刺痒——像一个习惯了严寒的人,骤然被丢到烈日下曝晒。
上了子弹的袖珍手枪被藏在袖中,紧贴肌肤,有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冰冷触感。
他依偎着那一点冷,将脸埋进茶烟。
“到雾铁镇的第一件事,是找医生。”哈鲁决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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