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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见、再见

楚州行第一次见纪敏嘉,是在地铁站。

帝都地铁四通八达,宛若一只摊平节肢的大蜘蛛,密密麻麻的线路规划佐以不同色彩的标注,令人眼花缭乱。

楚州行经常在地铁站“捡到”迷路的外地人。

看到大包小包驮着行李袋、拖着拉杆箱,四下张望的人,楚州行会放慢脚步。

很多次,那些人看到停下脚步的他,如同看到救星,“喂——”几步并作一步,喊住他,开口就问路。

楚州行会耐心地给他们指路。

年轻人理解力强,楚州行指点一二,大多数很快就能弄清流程。

他们年轻且精力旺盛,说话声调高昂,叽叽喳喳的,问清楚路,就兴高采烈地钻进人群,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人潮。

楚州行注视他们的背影,看他们推搡着往前跑。楚州行内心有种错觉——这些人就像麻雀。

灰扑扑的,很普通,吃得少、不怕辛苦。为了梦中的稻谷,它们跋山涉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存就只是活着。

其实,楚州行捡到过一只从巢穴摔下来的麻雀。

那是一只幼鸟。

楚州行把它养出了羽翼,却没能教会它飞翔。养了一段时间,他遇到了困难,就把那只养大的麻雀扔掉了。

那真是一只笨鸟,被丢掉了,还会站在电子大屏前呆呆看着,为他的巨幅广告而高兴。

.

地铁站中心点有个旅客休憩用的大广场,巨大的LED屏偶尔会闪过几秒钟的地铁线路图,很少会有人盯着这个大屏数分钟,只为在海量的广告中搜寻一点路线信息。

所以,当楚州行路过,一眼就瞥到了大屏下的“呆头鹅”。

那人模样年轻,穿了件黑色套头卫衣,深蓝色牛仔裤,拖着个咖色行李箱,双肩还背着个起了毛球的蓝色卡通书包,似乎是个学生。

不远处就有个方向指示牌,他却一直昂着脑袋,静静仰望着。

五彩斑斓的光打在他脸上,他一动不动。

楚州行走了又停,停下又退回来。

他摸不准对方是在看广告,还是在等线路图。

直到那人掏出手机对着led屏拍照,楚州行才确信,这人确实是在找路。

那人一连拍了好几张,低下头查看,发现居然没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懊恼地抬头,又极其专注地盯着屏幕,举着手机,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也太笨了,也不知道找个人问问。

楚州行笑了一下。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转头看向他。

两人视线触碰,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并没有上前问路,甚至没开口。

隔着匆忙的人潮,他望着楚州行,持续盯了数秒钟,忽然一弯眼,天真而腼腆地笑起来。

他一笑,楚州行又想笑了。

也是这一瞬,楚州行看清那人的脸。

男孩轮廓柔和,肤色白皙,睫毛微微卷翘,眼瞳清澄,脸颊热得微微泛红,很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小动物,无害而温柔地打探着世界。

楚州行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狗,湿漉漉的鼻子,圆圆的眼睛,毛茸茸沉甸甸的,也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看。

见对方不好意思过来,楚州行就过去。

楚州行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那人眼神一瞬亮了,脸上压抑不住地开心,好像下一秒就要摇起尾巴,不等楚州行开口,他先一步伸出手,道:“你好,我叫纪敏嘉,你好。”

第一次,有问路的陌生人告诉楚州行自己的姓名。一瞬,楚州行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专门来接他的。

他只能伸出手,跟纪敏嘉握握手。

“我是楚州行。”

纪敏嘉的手很暖和,握起来没有黏糊糊的闷湿感,是干燥的温暖。

他的手又很瘦,用点力就捏到骨头。

简单寒暄后,楚州行问他要去哪里?

纪敏嘉愣了半秒,连忙低头翻手机,很快,他就举着一张宣传图,捧给楚州行看,“去这里。”

图片上是一家青年旅馆的宣传广告。

广告极其夸张,写着不切实际的宣传词,什么 “一天只要30块”“包吃包住包找工作”“临近商圈,地理位置优越”。

楚州行第一反应是纪敏嘉被人骗了。

他应该是学生,想趁着节假日赶一回时髦,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单人旅行,可能是在网上看到黑心旅馆的宣传,脑子一热一冲动就来了帝都。

楚州行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商圈哪有三十块包一天的旅馆?假的。”

“你如果旅游、住的时间又不长可以去狮子桥,那儿换乘方便,一条线就能玩好几个景点,旅店价格也便宜,很多学生住那,你可以交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组团玩,更省钱。”

出乎意料,纪敏嘉摇了摇脑袋,“我、我不是学生,我是来找工作的。”

他似乎不擅与人交流,说话时语气慢吞吞,说着就慢慢低下头。

楚州行诧异,一挑眉,“你成年了吗,就出来打工?你爸妈不管你?”察觉到自己语气太冲,又补充道:“回去好好读书吧。”

纪敏嘉不说话,楚州行还以为是自己多管闲事惹人生气了,他却又抬起头,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楚州行的眼睛,脸上一点点浮起红晕,他抿了抿唇:

“我爸妈,他们都死了......我超16岁了,可以出来打工的。”

哪怕提到自己父母的死亡,纪敏嘉仍保持着淡淡的羞怯,眼中没有一丝的悲伤。

楚州行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一双眼睛,天真至极的眼神,他看向自己时眼中就真的只有自己,瞳孔清澈、满满地倒影着楚州行的模样。

他一说话,瞳仁微晃,让人特别想伸手捞一把。

楚州行见过很多人,只有他,给楚州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初印象。

后来,楚州行把他领回家,跟楚州行在一起的日子里,无论工作多么辛苦、生活条件多恶劣,纪敏嘉始终保持着满足、幸福的表情,全身心地依赖着楚州行。

像一只拥有了纸箱就会快乐的小狗。

在楚州行心中,纪敏嘉似乎不会哭,也不会难过。

所以......

现在,纪敏嘉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

.

楚州行的视力在恢复,他逐渐看见了面前人的轮廓。伸手,一点一点、细致耐心地摩挲纪敏嘉的脸颊,好像要把他从记忆里彻底捞出来。

楚州行以为自己忘记了纪敏嘉。

这么多年,楚州行努力不去想,他真的忘了很多东西:

喜欢的颜色、喜好、最开心的时刻、梦想......

可,当楚州行见到纪敏嘉的这一刻,他就知道一切故意的遗忘都是枉然。

曾经模糊的记忆,在一瞬间变得清晰。

年轻的纪敏嘉......

此刻,楚州行无法精准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纪敏嘉的皮肤摸起来应该是细腻温暖、带着水分的柔软,但楚州行的指尖只有触电般的麻木。

楚州行的心跳变得很慢,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一下、一下,楚州行确定,自己真的还活着。

纪敏嘉哭得眼圈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滚。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钱,见楚州行低头看他,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把有零有整的钞票捧着往楚州行怀里塞。

他仰着脸,努力挤出笑容,一笑,眼泪又滚滚落下,“楚哥——”声音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完完整整下在楚州行心上。

楚州行触碰到纪敏嘉的眼泪。

纪敏嘉的眼泪就是记忆的开关,他的脑海里翻涌出种种画面,走马灯般疯狂闪动。

楚州行像被一把刀从身体中间劈成两半。

一半极致冷静,他仍保持理智,略低头,细致欣赏着纪敏嘉的表情;

一半在回忆中挣扎,无数画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楚州行的手指很冷,全身湿透的纪敏嘉应该是怕冷的,他却努力贴近楚州行。他的胸膛温热,贴得太近了,楚州行能感觉到他呼出的鼻息。

真实的温暖。

楚州行碰着纪敏嘉的脸颊,忍不住贴着他的额头,心底有声音在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隐含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愫。

忽然,窗外炸开一道雷。

轰隆。

纪敏嘉被吓到,身子一颤,紧紧抱住楚州行的手臂。

一刹雷光瞬间照亮楚州行的眼睛。

也就是这一瞬,楚州行积蓄在眼眶的泪水迅速下坠,无声无息落向地面,没留下任何痕迹。

等纪敏嘉抬起头,望向楚州行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只剩下淡淡的悲哀。

纪敏嘉愣愣,“我......”,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很用力地抱住楚州行的手臂,紧紧的,好像把自己嵌入楚州行的血肉。

感受着真实的温暖,楚州行一颗心泡在水里,他茫然环视周围熟悉的一切,问自己:

——我是重生了吗?

年轻而真实的纪敏嘉,熟悉的家,屋角渗水起泡的墙皮,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

楚州行的记忆不由地回到了那个相同的暴雨天。

相同的场景,纪敏嘉同样地捧着一沓钱,眼神相似的小心翼翼。

他把钱捧到自己面前,也是这般无措慌张,乞求:“楚哥,我借到钱了。”

以前,他是怎样对待纪敏嘉呢?

记忆里的自己一把打掉纪敏嘉凑过来的手,看着红色钞票漫天飞舞,他朝着纪敏嘉吼,“我们分手了,你听不懂吗?”

纪敏嘉手背通红,他却坚持地蹲在地上一张张捡起钞票,他低着头,楚州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说,“我,我可以再去借,楚哥,会有办法的,你放心,我会想办法......”

纪敏嘉声音越来越低,他始终低着头,水珠顺着湿透的发丝一点点渗出,在地砖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楚州行那时没想过一个问题:全身湿透的纪敏嘉,是怎么顶着大雨,把这一沓钱带回来的?居然一张都没沾湿。他在帝都没有朋友,他去哪里借到这些钱?

记忆里的自己面目全非,只剩下刺耳的喊声,一遍遍环绕在耳膜,即便隔了久远的时空,仍清晰地刺痛楚州行的神经。

“我妈快死了,她要钱治病,你给不了我治病的钱,就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楚州行眼前甚至出现虚影,另一对楚州行纪敏嘉保持着僵硬的动作,近在咫尺,直直停在他面前,紧贴着他的眼睛。

楚州行不得不看向他们。

他们宛如卡壳的机器,一触及楚州行的视线就启动,卡顿着,在演情景剧,曾经经历的一切完完整整展现在楚州行眼前,他第一次从第三方视角去欣赏他们的过去。

楚州行脊骨处窜出一股冷意,忍不住顺着纪敏嘉的手臂,一点点往下捏,纪敏嘉不得不垂下一条手臂,他没问楚州行为何要那么用力地紧握他的手臂,他只是温顺地靠在楚州行肩膀上,什么都不说。

[“纪敏嘉”在摇头。

“楚州行”彻底恼怒,他一把揪起“纪敏嘉”,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咬紧牙,一个字一个字挤,“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听不懂!我要钱,要很多钱!我陪他睡觉,他能给我男主角,我不去卖,我妹妹就要去卖!我总不能让她去坐.台?求求你,你放过我。”

“我没钱,你也没钱!咱们结束了!”

“纪敏嘉”眼眶全是泪水,眼神却是那般死寂,他空洞洞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嘴里却一直在说:“我会想办法,楚哥,你别怕——”

“楚州行”轻轻一推,“纪敏嘉”就重重摔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纪敏嘉”,“我们结束了。”

说完,“楚州行”干脆转身回房间收拾东西,却听很轻微的响动,他转过头——“纪敏嘉”很安静地跪在地上。]

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疯狂击打玻璃窗,楚州行整颗心脏都在痛,他一遍遍抚摸纪敏嘉的手臂。

似乎到了故事的最后,主人公们准备谢幕——

[“楚州行”一把捞起“纪敏嘉”,弯腰死死咬住他的唇,“纪敏嘉”睁着眼睛,睫毛打着颤,他用力回抱“楚州行”,带着颤意与决绝,做着最后的挽留。

“楚州行”心平气和,却说:“我们分手了。”]

噗。

虚影就像气泡,一下在楚州行视网膜上炸开,他眼前一片惨白。

楚州行虚脱般侧着脸,抵着纪敏嘉的额头,他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上辈子,他信了那个导演的承诺,毅然离开了纪敏嘉。最后,他拿到了角色却一直没拿到结款,妈妈的病拖不了,妹妹去找了家KTV“上班”。

一切都很糟糕,妈妈没治好,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的楚州行很焦躁,他自顾不暇,没有再关心纪敏嘉的动态,有些话,迟到太多年了。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宁愿死都不想分开?

最终,楚州行只说:“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会给你。”

纪敏嘉眼睛蓄满眼泪,紧张到颤抖,他拼命摇头,一遍遍说:“楚哥......不要走。”

楚州行忽然笑了,他靠得太近了,纪敏嘉哭的时候眼泪是一滴滴的,他捏住纪敏嘉的下巴,强迫他只看自己。略低头,咬住纪敏嘉的唇,“嗯,我不走。”

这辈子,你死也要死在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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