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仲夏，暑意浓盛，空气干燥闷热，即使太阳落山，也没有缓解。
高碑店林立的仿古建筑群中，某创意菜餐厅的招牌不甚明显地亮着。独幢的三层小楼，装修出了中西结合的奢华禅意。
洗手间里，楚林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好一阵，那是一张经得起推敲的面容，只不过没什么生气。她从包中掏出口红，在已经褪色的嘴唇上重新覆盖了一层浓重的颜色。
推开包厢的门，父亲坐在主位，身旁是他即将结婚的新妻子孙阿姨——她母亲曾经的助手。姐姐楚晴与姐夫乔大鹏坐在左侧，右侧是她的位置。
距离上次这样的场景已有一年。一年前，她们的母亲离世，而今天，他们的父亲要宣布婚讯。
姐夫乔大鹏正笑着说：“万恶淫为首的淫字，不是□□，而是度，过了度，什么都不行。”
楚林内心发笑，同样的话她几天前在小红书的某篇帖子中刚刷到过。乔大鹏是某上市公司的老板，做煤炭发家，后转投房地产，过去十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他脱去煤老板满是灰尘的西装，摇身一变成了知名企业家，开始聊威士忌，聊高尔夫，聊如何长生不老，聊如何偷税漏税。
“我与楚晴的婚姻能够如此幸福长久，就在于我们懂得把握度。当然，这话在爸和孙阿姨面前是班门弄斧了。”
每次炫耀过后假意谦虚一把是乔大鹏的惯用手段，不过这招对自己的老父亲很有用。
父亲与孙阿姨对视一眼，相视而笑，孙阿姨自然地握住父亲的手，将话题引到了他们夫妻二人身上。
“听说你们正打算要二胎？”
“二胎？”楚林不可思议地叫出了声。
楚晴生第一个孩子是在十年前，生产过程中大出血差点一命呜呼，好不容易挺过来，月子里乔大鹏不见踪影，她又开始产后抑郁。楚林当时推掉所有戏陪着她，几乎是看着她每天怎么以泪洗面，怎么要死要活。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女人经历过如此一着，为什么还会想要二胎。
楚晴像没听到楚林的话一样，笑着说道，“我们有这个打算，所以今天过后我们两个就戒酒了。”说着，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大家轰然大笑，唯有楚林怎么都笑不出来。
有男服务员轻轻推门进来，从边桌上拿起酒瓶。
楚林瞥了他一眼，身高185左右，健身，长得不错，气质独特，可以做演员。她对自己感到惊奇，在得知亲姐姐要再次踏入火坑的当口，竟然还可以如此认真地审视一位陌生的异性。
服务员走到她身边，她迎着他的目光，礼貌地摇摇头，对方了然，没再给她添酒。
孙阿姨继续说，“家里多个孩子热闹。我年轻的时候四处跑，没生孩子，那时候没感觉，现在后悔了，也晚了。楚林，你不考虑生一个吗？”
本想当透明人的楚林被问得措手不及，她怔了一下，说，“目前没打算。”
父亲放下筷子，问道，“周仕厚怎么没来？”
“有工作。”楚林说了个不费脑子的理由。
她其实很想大喊我和他已经离婚了！喊到让整个东五环都听到，喊到让每一辆堵在广渠快速路上的汽车都为她鸣笛，然后每一声鸣笛都长久地回荡在北京城上空。
但她没有这么做。虽然她觉得在今天这个场合宣布这个消息很恰当，父亲结婚，自己离婚，正负抵消，这个家还是保持了平衡。
她夹了一块牛肉放进碗中。
“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工作再忙，也该抽出时间要个孩子。”
楚林心想，“是啊。孩子就像扭蛋机里的扭蛋，你抽出点午餐时间去扭一下，就会出来，然后撒开包装，如果是自己想要的，开心一下，放在一边，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立马丢掉，就是这么简单。”
包厢内陷入安静，楚林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立刻后悔地咬了后槽牙。
压抑、不满、尴尬、好奇等等无声的情绪不断发酵，她觉得自己像个靶子，每个人都将指责射向了她。
突然地，楚晴站起身，攥紧了双拳，说道，“我去趟洗手间。”
这突兀的情节带动了气氛重新回归到和谐。
乔大鹏开始谈论他新投资的生物医学公司，说他们正在研究的药能够有效的预防癌症，人类在不久后便可以长生不老。
他嘴不停地说了十几分钟，楚林是一句没听进去，楚晴的长时间未归让她逐渐烦躁。
她忽地站起身，打断了乔大鹏的话，“我去趟洗手间。”
众人面面相觑，楚林没等父亲开口，便离开了包厢。
她敲着隔间紧闭的门，对里面说，“楚晴，你进去很久了……楚晴？你如果不满意，我可以立刻离开，你没必要躲在这。”
门打开小小的一个缝隙，楚晴小声说，“给我找片卫生巾。”
楚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去找女服务生要了片卫生巾，回来递给楚晴。
“来大姨妈就不要喝酒。”
楚晴从隔间里走出来，“我没来大姨妈，是流产。”
楚林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流……流产？”
楚晴双手伸到水龙头下，空荡的洗手间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楚林一把抓过楚晴的手，“走，去医院。”
楚晴猛地甩开，平静地说，“不是大事，安静地吃完这餐饭。”
楚林震惊地张大了嘴，她此时此刻无法理解楚晴嘴里说出来的中文。
“哇哦……楚晴……你真的是……哇哦……你他妈能不能有点脑子！为了个乔大鹏值得吗？一年前他在妈的葬礼上想亲我，你跟你说，你他妈觉得是我在勾搭他，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到乔大鹏身上跟个白痴似的！现在还为了他流产不去医院，我他妈拜托你病得轻点，行吗！”
楚林像一只发狂的猫，乱得失去了章法。
楚晴一脸平静，用沾水的手指拢了拢稍显凌乱的头发，然后逼近楚林，冷漠地说道，“不要搞砸。”说完，从楚林身旁推门离开。
楚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种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她的全身，直到有人敲门，她才回过神来。
她急步往包厢走，脑子里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整件事的荒谬，只盘算着怎么合理快速地结束这顿晚餐，好让楚晴可以赶紧去医院。
推开门，乔大鹏正握着楚晴的手，关切地问，“没事吧？”
楚晴默默地抽回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她笑着端起酒杯，“来，让我们来恭喜父亲和孙阿姨，祝你们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楚林只得举杯，眼看着楚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
“真好！大鹏，给楚晴倒上。”孙阿姨热切地说道。
乔大鹏拿起酒瓶，“楚晴的酒量我知道，还没开始呢。”
父亲似乎对这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场景颇为得意，一直面带笑容。
孙阿姨说，“你们回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办婚礼的地方，我想去爱尔兰，你们也知道那边的海岸线和庄园有多美。”
“爱尔兰很不错。”乔大鹏说，然后转头看向楚晴，“咱俩都说过多少次一定要去爱尔兰旅行。”
“对啊，我一直都想去，头号心愿。”楚晴逢迎道。
“那正好，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家族旅行。”孙阿姨很自然地把自己加入了家族名单。
“那里超级漂亮……”
“对，我知道……”
“我们可以买艘游艇出海……”
“正好，我想要海钓……”
楚林一言不发，眼看着越来越热闹的场面，心中那不断膨胀的愤怒感越来越强烈，她像是参与了一场极尽荒诞的舞台剧，站在台上，却无法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OK！都她妈闭嘴！好吗！”她终于憋不住大喊，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知道，完了。
所有人一瞬间停止了交谈。
父亲敛起笑容，皱着眉头询问道，“你还好吗？”
楚晴则向她投来威胁的眼神，她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却无法周全。
“没事……我……对不起……我只是……我……”
乔大鹏长叹了一口气，厌恶地说道，“又来了……”
“对不起，我只是……”
“怎么了？”孙阿姨看起来很关心。
“我没事，我……”
父亲盯着她，“到底有没有事？”
楚林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说吧。”乔大鹏万分无奈地摇着头，“说吧……”
“我就是有点……”
“快说出来，说嘛。”乔大鹏催促道。
“楚林，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我就是……”她找不到理由了，“我……我刚才流产了。”
楚林迷惑地皱了下眉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哦！天呐！”孙阿姨捂住了嘴。
“什么？”父亲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楚林你他妈说什么呢！”楚晴瞪大了双眼。
楚林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是啊，我在说什么。
“你怀孕多久了？”孙阿姨问。
“你现在应该去医院。”父亲站起了身。
“周仕厚知道吗？”乔大鹏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
“这个等会儿再说……”父亲离开了座位，“赶紧去医院。”
“她没事！她不用去！”楚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所有人。
“你知道？”乔大鹏看向楚晴，“我以为你们很久没说话了。”
“为什么不用去？”父亲问楚林。
楚林终于得以呼吸，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一顿饭而不去医院？”
“她没事！一点事没有！孩子没了就没了，喝酒吧，好么！”楚晴喝了一大口酒。
楚林盯着楚晴，半晌，她颓败地拿起包，“对不起，我……我实在不理解，我先走了。”
“楚林……”孙阿姨试图阻止她。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乔大鹏悠悠地说道。
“大鹏你在说什么！”父亲有了怒意。
“我的意思是，你们知道，因果循环，小孩不想在妈妈身体里待了，是他的选择，肯定是当妈的出了问题。”
“你在说什么！”父亲怒吼。
“对不起，他喝多了。”楚晴解释道。
“怎么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场聚会又成了你的主场，不是吗？大明星！你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围着你转嘛！”乔大鹏冷笑道。
刚才的男服务员再次推门进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楚林一拳挥在了乔大鹏的脸上。
孙阿姨和楚晴惊呼着捂嘴，父亲震惊得抬起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乔大鹏捂着出血的鼻子，大吼道，“我艹你妈！”然后一拳打在楚林的脸颊。
楚林的左脸瞬间麻木，她感慨着乔大鹏这几年的高尔夫果然没白打。男服务员试图将两人拉开，楚林不管三七二十一，薅住了乔大鹏的领子，又是一拳，乔大鹏也不甘示弱，出拳回怼，却正好打在了男服务员的腮帮子上。
一片混乱之中，父亲猛烈地拍了桌子，大吼道：“都给我停下！”
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最**的部分戛然而止。
安静的洗手间里，楚林团起几张擦手纸，擦去了鼻子下面大片的血迹，纸张的生硬让她的皮肤上更加刺痛，她对着镜子长出一口气，打开水龙头，用纸沾着水一点一点将干涸的血迹抹去。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用已经软趴的纸张蹭着发红的牙齿，回应道，“没事，不需要。”
那人顿了顿，说道，“他们都走了。”
楚林把带血的纸团丢进垃圾桶，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男服务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把包递给她，“里面在打扫，所以……”
楚林简短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接过包，“你还好吧？”
男服务员撇了撇轻微裂开的嘴角，“没事。”
楚林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包里掏出烟，忽地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说，“想抽根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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