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樱桃花开了,
张信期在等樱桃结出果来。
长椅对着樱桃花立着,几片渐变淡粉的薄花瓣飘扬到上面,张信期也没管,一屁股便坐了下去。他目光一错不错,望眼欲穿,心中长了满树殷红饱满的樱桃。
去年出樱桃的时候,他非常不巧地生了一场小病,他只能躺在医院里,吃过了季的樱桃。
苦樱桃不好吃。
他不知道学校结的樱桃是不是苦的。
有比他大一届的学姐学长说,五中结的樱桃橘红透亮,颗颗饱满欲滴。
那就证明可以吃。
当然,学校也不止有这一束,今年也不是这一束开得最好,张信期就是喜欢这边的。
第一轮的下课铃声敲响了,高一的如狼似虎般冲向食堂,从教学楼那边发出轰隆隆的响动。一只只虚影从张信期眼前晃过,抬起来又放下去的脚把那些一小叶的花瓣踏得稀碎。
好烦,挡着他赏花了。
张信期的目光避开人群,身体不安分地左右乱动,在繁枝疏影里,隐隐约约看到后面的篮球场上没人了。
啊,他小小地紧张了一下,复而转为强烈的失望堵在心里。
“嘿。”张信期眼周被覆上温热的质感,黑暗瞬间笼上他。他猛地一惊呼,继而听到:“猜猜我是谁?”
对方的声音本来就不动听,再一经他本人刻意扭曲,就像一只鸭子吵着吃饭一样。
“小徐?”张信期试探性地配合着回答。
“不对不对,再猜再猜。”
对方偷偷笑了两下,带着点戏谑的意味。
张信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抓着眼上盖布着的手,顺着靠右边这只手的腕骨上摸去。
果然。
在摸上对方手时,这双手的主人很明显地颤了一下。顺到腕骨上,凸起的骨节有一条突棱棱的细长的疙瘩,那是一条疤。
“江泂。”这次他百分之一千的保证他准猜对了。
覆在眼前的黑暗退了下去,打开眼皮又是落英缤纷的景象。
“恭喜你,猜对了。”
江泂的声音缱绻沙软,松松散散的贴着张信期耳朵钻进去,是酥酥麻麻的好听。
刚才“鸭子叫”的小徐也恢复了常态,转过脸看见他叉着腰说:“啧,没意思没意思。和江泂一起根本骗不到人,他太有辨识度了。”
江泂笑眼弯弯:“哪里是我辨识度高了,是我根本没打算骗信期,你见我哪时瞒过信期?”
他这样一说,一琢磨,好像是。
这个回答有点让信期满足。
“晚饭怎样解决,是想去食堂还是去小卖部?”江泂把手搭在张信期的肩头,微微颔首笑着说。
小徐只是摇了摇头,说他没得选,他要回去刷单原卷。
“食堂去吧。”张信期说:“我觉得好像自高三以来就再没来过食堂了。”
得亏今天有综合实践课,高三才得以放松。
江泂:“那行,听你的,去食堂。”
-
高一的学生都很慢,大部分窗口都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张信期拐了江泂小臂一下:“我想吃西兰花,可我又想要六号窗口的西红柿。”
学校的食谱算荤素搭配,可对于张信期这样挑食的,不能照他心意二者兼得。
江泂抵着嘴笑了一下,给他出了个办法:“这样,我去打三号的西兰花白菜和肉丸子,你去六号,到时候咱俩换一下。”
这样可以。
所以也是有办法打破食堂“不可兼得”定律的,那就是有江泂陪着的张信期。
“行,冲啊!”
他一声令下,两人冲向高一学生的队尾。
——
“我不要丸子。”
“不行,不要挑食。”
“不!”张信期坚定得要命。
“你这挑食成了什么样子呀?一点肉星子都不沾,你是信□□教的么?”(注:□□教徒不吃猪肉,文中出现无特殊含义。)
张信期的头摇成拨浪鼓,飞快地把碗里的肉丸子夹回到江泂碗里,江泂也一把反骨头,又紧接着给他加了两个。
这个肉丸子在两人拉扯两三局后,终于可怜地投降,骨碌着滚到桌面上。
两人沉默着看向对方,江泂先开口:“算了算了,不吃就不吃。”
张信期能听出来江泂语气当中可怜兮兮的失落,那人的筷子很懒散地搅着碗里的东西,吃饭的兴趣明显意兴阑珊。
他又不傻,人家生气了。
那怎么办?
哄呗。
“哎呀,别生气嘛。”
坐他对面的人无动于衷。
他不屈不挠,放下筷子支着头笑问江泂:“你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
“……”
张信期不笑了,他把碗往旁边一推,说不吃了,没胃口。
果然,江泂抬起了头,但眉头皱得特别深。
“我知道不对了,你不要生气了嘛。”张信期垂着头嘀咕,复又抬眼对江泂眨了两下。
江泂叹了一声:“没生你气,没那么严重。只是你看你这,马上就要高考了,体质又不好,还格外挑食。”说完,还无可奈何般摇摇头。
“我知道错了。”张信期故意把声音放得软软的。
“没怪你了。”
转眼,张信期脸上开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一脸势在已得。
“小混蛋。”江泂嗤道。
这句骂的张信期耳廓酥麻,事实上,奇怪的恶劣心驱使他还想再听到这样暧昧的笑骂。
心里痒痒的。
【第二章】
百日誓师大会终于来了。
张信期走上台,举起右手在太阳穴以前,念着誓师词:
“我宣誓,不负家长的期望,不负老师的教诲。”
台上他一人念着,台下数人跟随。
“好好高考。”
江泂在主席台的另一侧笑看着他,和他念着同样的话。
“宣誓人,张信期。”
“宣誓人,江泂。”
张信期放下右拳,朝台下的人敬了礼。这个礼敬得有点沉重,快成了九十度,而且半天没见他直起身来。
江泂有种不好的预感。
倏忽,台上的人倒下去了!
张信期晕倒了,在百日誓师大会上。
台下一阵惊呼。
江泂太阳穴猛然一跳,话筒往身边人手上胡乱一塞,冲上去把张信期抱起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是向左边倒的,额角着地,额头上摔出了一块红色。
“张信期!”
怀里的人冒着冷汗,嘴唇发白,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抱着他更不能随意乱动。
老师们上台,围成一团,一个接一个来他的情况。
老师拨动手机,叫来救护车。
“张信期,不要睡。”江泂抵在他耳边叫他。
……
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奋力挣扎起来就看到一片白花花的景象和视野角落的输液袋。
张信期躺在病床上。
“醒了。”
是江泂的声音,但是声音有点哑了,他本人也察觉到,所以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张信期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发上的人,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吃早餐。”
他心虚了,没敢看沙发上的人,转看头顶上的药一小颗一小颗滚落到管道里,顺着长长的线管又涌进他的身体中。这是最慢的速度。
张信期抬了抬唇,一字一字的问:“这是第几瓶了?”
声音很微弱。
“回答我的问题。”江泂说。
他叹了一口气,没再看那流得极慢的药水了,太无聊了,等人输液时间很磨人心性的事。
“……水。”
张信期从唇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沙发上的人没动。
“江泂。”
“我想要喝水。”
江泂闭上眼,换了一次沉重的鼻息,复又睁开眼,朝病床床头走去。从桌面上拿起医用棉棒,用温水沾湿。
他的嘴唇确实很干,苍白的唇间裂开口子,翻起几块死皮。沾了水的棉棒一点一点涂上唇,擦了几下还是没见恢复血色,江泂有点心疼。
额头上摔出了一大块红色,肿得很高,那么大一个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让人想想就后怕。
张信期捕捉到他眼神的变化了,恶劣心瞬间涌上来。
他咧上唇角,弯了眼尾。
“嘿嘿。”
好欠的模样。
江泂不禁笑了,骂道:“小混蛋。”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着有下次?你知不知道有多惊险,你一弯腰就往地上倒,脑门直冲地上。自己什么身体素质你不知道啊?三低!”
江泂越说越凶,张信期压了唇角,眼睛水灵灵的眨着:“都已经到了‘三低’的地步了吗?”
怎么这么快呀。
他手中仍执着棉棒,空气瞬间凝固。
半晌,江泂扔了棉棒,退步坐回到沙发上,头转向窗外,左手环上右手手腕,摩挲着那条痕迹。
“哎呀,不用担心的,高考还是可以捱过的。”
江泂:“那高考后呢?”
以后呢?会有以后吗?
张信期没想过。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上天要来收我随时都可以。”
他笑着说。
【第三章】
“距离高考还有十天,同学们请放平心态,踏实复习,为自己的人生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是张信期高中时候最后一次上台讲话了,天光尚好,习习微风刮过花坛边挂着的一长排的旗帜。
青春如此鲜妍,风吹飘扬
他今天的气色很不错,全是江泂养出来的。
真好,他们今天就要拍毕业照了。
“看镜头,来,准备。一、二、三!”
快门落下,两个少年并排,悄咪咪的露出了他们最灿烂的笑容。
摄影师调整相机说:“下一组照片同学们随意一点啊。”
在这个极短的间隙里,女生们脱下外套,亮出了提前穿好的漂亮的衣裳,左顾右盼借来镜子整理形象。
坐在前排的老师被女孩们迅速反应给逗笑了。
张信期从兜里扯出两条领带,塞到江泂手里:“你说好了的啊,给我打领带。”
然后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衬衣。
江泂笑着点头,把领带绕着指端从他的脖颈后围过来,打了一个很好看的领带结。
“好了。”江泂也放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里面也是一件白衬衣。他笑着把脖子向前倾了一点:“还请信期同学帮忙打个领结。”
其实张信期不会系这东西,他以为很好学,他以为看一遍他就会。
实则上手就废。
“来,同学们。”摄影师催促到。
这边的张信期慌了,花里胡哨转了大半天也没绕出个什么。
“你不是给我打包票说你会系的么?”
张信期管他三七二十一,随便给他绕了一个活结。
摄影师:“准备。”
算了算了,一个活结还是太单调了,张信期不满足。
两指一绕,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挂在江泂的衣领前。
“三、二、一。”
“毕业快乐!”
在毕业照上,身为一班之长的江泂衣领处搞笑的打着一个倒曲的蝴蝶结。
他一脸笑意地看着身边的张信期。
少年对望,笑着记住对方干净的模样。
【第四章】
“我今天真的好了很多了,可以出去走走了。”张信期摇着江泂的小臂央求道。
他的态度却一场强硬,怎么说都不干,而且不看张信期。
张信期眨巴了两下眼睛:“我从国庆节就一直没出过病房了,到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接着,他艰难地举起手到头顶,他摸到一顶帽子。
今年冬天不冷,室内开着暖烘烘的暖气,他却还戴了顶帽子。
张信期摘下帽子,露出光洁溜圆的头顶。
国庆放假,张信期突然在家晕倒,被邻居送到了医院。
一查,再生性贫血。
当时情况很紧急,血量已经在五百cl左右了。
全亏医院当时能及时调到血库,给他输了两个小时的血才捡回来一条命。
那一天江泂和他闹了矛盾。
江泂都想好要怎样哄骗式讲和了。
那天江泂给张信期打了23个电话,16个视频电话,全部未接。
他把他能想到的、张信期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甚至找一圈还找到了他妈妈那里。
没有音讯。
江泂头一次那么频繁地打开手机。在张信期的出租屋门前转来转去,像只无头苍蝇。像个疯子一样敲门,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你再不开门,我就不理你了。
特别幼稚。
他第一次特别幼稚地以为,他把张信期弄丢了。
后来还是小区的安保提了一嘴,说小区上午来了救护车,他才找到医院里。
住院的第三个月,他实在不想待在病房里了。
“你看,你再不让我出去我就要长蘑菇了。”
江泂:“那你记得把你长出来的蘑菇留着,下次给你煲汤。”
他依旧没有看张信期,而是直挺挺地立在窗前,看着窗外。
“你无非就是担心我再摔跤。”
这是原因之一。
张信期撇撇嘴说:“不是有你在嘛,还怕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
“那你说是因为哪个?”
江泂又没有说话了。
“我想去看日落,医院的后山就可以。”
“江泂。”
“我想去。”张信期甜丝丝地对着江泂撒娇。
被撒娇的人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行行行,去去去。就日落,看见了就快些回来。”
张信期笑眼弯弯。
“好,日落就回来,日落就足够了。”
江泂为了防止他上去了下不来,在医院护士站给他借了个轮椅。
冬日的日落没那么好等,山头的云层特别厚,从五点半等到五点,一点太阳的影子都没有。
江泂给他扣上帽子说:“哪有大冬天的来看日落的。”
“可我真的很想看,日落很浪漫。”
这种失望的情绪表露得太明显了,其实他也不一定是要看日落的,他只是想和江泂一起享受浪漫。
张信期的眉眼可怜兮兮地垂下,江泂于心不忍。
“不仅仅是日落才是浪漫的,我还知道一个地方,稍微快点就可以看到。”
张信期毫不犹豫地点头。
接收到他的回答,江泂扶着轮椅的把手一路小跑。终于在医院后山的下坡路段停下。
“哇。”轮椅上的人发出惊呼。
医院的后山比较高,但有一条沥青车道蜿蜒而上。山上的雾被这条路给阻开了,雾气像一条丝带一样缠绕在山腰。
“太阳下山的雾。”
江泂:“嗯,好看吗?”
“好看。”
那一片朦胧的色彩,山下有晚会,晚会的光柱穿破雾层,就像是一场刻意安排浪漫。
张信期眼尾扬了个小钩子,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天。”
“前天来这里干嘛?”
“抽烟。”
张信期不喜欢烟味,这个他知道,所以他不当着张信期的面抽烟。
但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烟上了瘾。
“你少抽一点嘛。”他暧昧得像情侣那样细碎生活的关系。
江泂压了压他腿边的毯子,提了句:“下周就是圣诞节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转头看到山间最后一点雾,天快黑了。
这个圣诞节张信期没想要什么。
“我可以把这个愿望留着吗?等到我需要的时候再帮我实现好不好?”
对方半晌没有回答。
张信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要不然,你找我许愿也行。”
“小混蛋,”江泂俯身在他耳边低骂,“谁要你的愿望了?”
“你呀,我给你许愿的机会。”
江泂笑笑,问:“你拿什么让我许愿。”
张信期把脸转回来,两人鼻息交织在一起,呼吸喷薄在对方的面颊上。
“我喜欢你。”
表情很认真,是一个虔诚的告白者。
“这样够了吗?”
江泂的脸上没有流露太多的惊异,但眼中的熠熠流光出卖了他。
“但我不要你和我在一起。”
他的心中一阵陡然,江泂的心湖泛起了一朵朵令他酥酸的涟漪。
他问:“为什么?”
张信期笑着回答他:“因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啊,上次做梦还梦见上帝宣告我马上就可以到他的身边去了呢。”
可是上帝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眷恋人世。
张信期的身体比较特殊,传统的鸡尾酒疗法治不了他的再生性贫血。
也就是说,他的命运真的不能被他掌控了。
“为了让我走得轻松一点,我要把这些话给你讲完。”
“……”
“其实说到底,这还是我的愿望。”
张信期的皮肤擦过江泂的鼻尖,他转过脸去,悄无声息地用手背抹掉眼下垂着的泪光。
江泂没动,闭上眼把那些无处安放的难过堵在心底。
“哦对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很快就走了,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医药费我可以去找……”
“你找什么?”
“我……”
“你去找谁?你去求你那个妈妈是么?你知道她的语气有多么恶毒吗?你知道当我问及她你在哪里时、当我找她借钱给你交住院费的时候她的话语有多么刺耳吗?”
张信期这才转过脸来,他看见江泂眼球上的血丝纵横交错,手用力握着轮椅的推把起了青筋。
他粲然而笑说:“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我心疼,所以我不想看你苦着。
纵使心中有万般难舍,张信期却清楚,江泂还有个灿烂的余生。
不必要为他大费周章。
反正他的结局是死。
“哎呀,没事的。”他艰难地张开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江泂哽咽着拥抱上去。
他们心中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楚。
【第五章】
他刚做完报告,马上赶到医院。
江泂到病房里空无一人,抢救室上亮着扎眼的红色,上面显示“抢救中”。下午三点,张信期口鼻大量出血,被送到抢救室。
晚上七点,还没出来。
医院抢救室的长廊特别安静,长廊末端的椅子上坐了个人,那是江泂。
他心神不宁地挠着右手腕骨上的疤。
还记得高一去徒步。
学校年级组组织的,他们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山路,每个班为一队,班上的同学又自发的组成了团,在路上神色飞扬地打闹着。
江泂是班长,他要一个人在班级队伍的最末端压队。
而张信期就在他前面,那时候的张信期也特别文静,个子不高却还要走到最后。
孤零零的。
也才高一,交不到好友也挺正常的。江泂走上前去,拍了拍他,打了个招呼:“同学,一起吗?”
同学头都不回。
他的内心有点毛毛的,正要绕到那位同学面前,想不要脸地拦住这位同学时,垂着脑袋走的张信期脑袋看着就往下掉。
江泂吓了一跳。
这同学要碰瓷!
可是他旁边有一块竖直放置的铁片,上面锈迹斑斑。这附近的建筑垃圾多得很,都以张牙舞爪的姿势摆放着,要是碰到了,稍有不慎就是一条见彩的痕迹。
要是张信期真的摔上去估计是完蛋,到时候现场肯定一片混乱。
江泂慌乱地跑上前,一手护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忙乱扶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拉。
就这样,那块铁皮就在他的右手腕骨上留下了一条长痕,事后他还去挨了两针破伤风。
在他倒后江泂大喊老师,抱着怀里的人,有什么给他喂什么,比如水果糖、葡萄糖还有VC全都喂了一遍,这人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
脸还是那样的苍白,嘴唇也颤动着。
江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其实挺怕的,还没有和这人正式打招呼呢,不会就……
呸呸呸,不能乱说。
后来才知道,他那是先天性的贫血症。
江泂很庆幸,当时打破伤风的是他,而不是张信期。
因为这两针打在屁股上,真的很疼。
再或者,是因为张信期已经够苦了,再挨着两针那不就是痛上加痛嘛。
张信期的贫血症本来是要好了的,可他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了,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是病秧子。
江泂家庭条件早年间还不错,又是班长,对张信期格外地乐于助人。
所以他始终都在给予他。
但张信期只要在他面前给他小混蛋似的笑容就够了。
“吱呀——”
抢救室的门开了,从里面进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
江泂急忙走上前去,问医生:“你好,里面的病人……”
医生知道他要问什么,打断说:“病人情况稳定,不用担心。”
张信期从抢救室出来后还昏睡了一段时间,他醒来的那个上午,刚好是平安夜那天。
“我睡多少天了?”
“两天。”
空空的病房除了医学仪器很小声的运作声,还有张信期细细的呢喃。
“22、23……今天是平安夜。”
“嗯。”
江泂轻轻拖动塑料板凳,拖到张信期的病床边,伸出了指尖。
他突然干涩地开口:“江泂,你的手好冷。”
这个房间有点压抑,江泂的心脏像被堵了一团湿棉花,他的手指尖往前伸开,转用温热的手心包裹住他的手。
“江泂。”
“嗯。”
张信期哑了嗓子:“我做了噩梦。”
梦里的我马上就要被水溺死,我呼救着,吐出来的东西是红色的、带着腥味的血。
“血,到处都是血。”
听到这里,江泂的心脏骤然紧缩,接着猛然放松,那种绞痛抽干了他的呼吸,酸涩的滋味堵在喉管,让他难以接上气。
“我当时就以为,我要死了。”
张信期的凝血能力不佳,伴随有严重的贫血症,当他的身体开始反应、吐血时,那差不多就是在死亡的悬崖边。
“可我在死之前想到了你,一想到你,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
真的特别想活下去。
江泂的手心浮上一层冷汗,那种痛感更加深刻。
“我舍不得你。”
江泂,我舍不得你啊。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痛得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张信期:“怎么办啊?”
江泂闷着头,肩膀一上一下微小的颤动着,而病床上的人,平静地叙述完他所有的感受。
“我很想你,江泂。我想你能和我有未来,想我们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残忍啊。
世道太残忍了。
江泂低着头,掉下的泪把白花花的床单浸湿了一片,他艰难地开口:
“不要说了。”
那些过去的种种都昭示了这场必然的分别,像寒芒利刃,从他的心脏中央横削而过。可是江泂也舍不得。
他也喜欢他。
“信期,我们……在一起,好吗?”
张信期瞳孔骤然紧缩,那一瞬,他心头猛然震颤。
原来他们都不忍心。
“我喜欢你,我不想只是你告诉我。”
能和我在一起吗?张信期。
张信期的眼眶红了。
这样对你太残忍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点长。
江泂抬起头,目光沉炽,里面的泪水回转着光芒。
“你还有给我许愿的机会,我在这里用了。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把我们的每一天都当作我们的未来去生活。”
可是……
江泂:“不要可是了,这是你给我的,许愿机会。”
明明是温沉入水的告白。
明明也喜欢他。
可他心里干涩得很。
短暂一瞬之后,张信期动了动嘴唇:
“江泂,我想喝水。”
两人都红了眼眶,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到这么狼狈的彼此。
顿时,风吹雨落,心如擂鼓。
【第六章】
江泂直起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贴上他的唇瓣,绵软的触感瞬间压上来。
他的一只手轻轻摸着张信期光秃的头,另一只手被张信期双手抓住,给他浮木依靠。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江泂没有直接抵开牙关,而是在他那两瓣薄唇上慢慢斯摩、浸润。
好像真的在给他止渴。
张信期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像是怕被溺死。
“不要撺那么紧,小心针掉了。”
他松了手,把双臂搭在江泂的肩上,很小心的绕开输液管。
“我没有和人接过吻,这是第一次,比较拙劣,望海涵。”江泂莫名红了耳朵。
张信期觉得有点好笑。
那双点点光亮的眼睛藏着温情,说出了令人甘愿丢盔弃甲、心乱如麻的话:“江泂。我还是渴。”
让他沉溺吧,他愿意在情人唇齿间交换自己的气息,他愿意在这其中得到新生。
江泂的舌尖很灵巧,他的吻说着是没有技巧性,实际上,舌头绵丝丝的划到他的上腭,然后他就会躲,这时候江泂就收回自己。
张信期便会上钩。
病房里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啧啧水声,病房外飘起了小雪。
-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既然要把你的每一天当作我们的未来去过的话,要不我们列个愿望清单吧。”
护士进来取针,张信期提了一嘴。
江泂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平,然后拿出笔在纸的上端写了一个“江泂和张信期的情侣愿望清单”。
张信期看到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好小学机啊。”
“小学机”皱着眉心抬起头,骂了一句“小混蛋”接着又低下头写愿望。
他想问江泂今天高兴吗,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废话,于是换了种问法:“你期盼这天的到来,大概多久了。”
“1098天。”
这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过了好一会儿,江泂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他暗骂了自己一声。
张信期笑着说:“帮忙写一个一起去大理啊。”
“你去大理还要给你带上输液袋。”
正是因为这是想要做却不容易实现的,这才是愿望嘛。
好吧,江泂给他写上了。
在江泂写愿望的时候,张信期就按戳戳地想,1098天,他之前算过的,高一开学到高三高考结束一共990天。
高考结束到今天12月24日一共……200天。
那这样算下来,江泂在他们开学的第三个月就喜欢上他了。
比他想象的早太多了。
他应该是在高二,高二学考那段时间很毛躁,数学总是擦着边挂科。
江泂数学好啊,他还特别乐于助人。
当时他都想好了怎样别扭地找江泂给他补课了,可对方直接说:“我帮你补数学,你帮我补补英语呗。”
其实他们的英语成绩不相上下,在班上都挺拔尖的,这样的说法纯纯是在给张信期找台阶下。
补课真的在补,那段少年关系也有了质变。
原来他们早就心照不宣地喜欢了对方好久。
“来,”江泂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加的吗?”
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只写了五个愿望。
1.去大理
2.喂海鸥
3.去成都把宽窄巷子吃遍
4.z爱
最后那个愿望是真的把张信期看笑了:“最后那条,这算哪门子愿望?”
江泂人畜无害的说:“你不是说,只要是想做的都可以往上写么?”
“那加一条吧,和对方跳一支舞。”
江泂停下了一瞬,还是写上去了。
这些愿望都是江泂从张信期那些细碎的话语中提炼出来的。除了最后一条,前几条都是他嚷嚷着想要去实现却一直没实现的。
天已经黑了好久了,张信期开口道:“几点了?”
“十一点三十二。”
“没事没事,还早。”
江泂诧异道:“什么还早?”
他答:“准点跨圣诞啊。”
“圣诞节是洋节。”
“我知道,但在这一天,西方国家会迎来新的一年。不只是圣诞,包括元旦、除夕,我都要和你一起跨。”
和你一起,过完世界上每个地方的新年。
和你一起,看旧年的太阳掉下去,在布满星的帘子等新岁的太阳升起。
【第七章】
两个人就这样打闹了一小会儿,张信期突然发问:“你说,我没了以后,你会不会和别人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江泂飞快答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这里是永生的,另外的感情再怎么好也比不过你的特殊。
江泂说得很认真,眼神一点都不带骗人。
但张信期是真的好想笑:这是什么“渣男”语录?
“再实在不行,我殉情。”
“别别别,”张信期忙拦下话头,“我都那么希望你好了,你不要在我上天之后再给我来个希望破灭啊。”
外面的雪沙沙地下着,屋内是两位情人之间摇曳的灯火。
他又问了一次,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五十八了。
“江泂。”
“嗯。”
“你想不想实现清单上面最后那一条愿望?”
问出这个问题时,张信期脸上有点烧,转念一想,又是个废话问题,人家都列在愿望清单上了,你说他想不想?
江泂:“今天不行。”
他挺想问问什么的,在他丢出问题以前江泂回答他:“你身体不行。”
切,看不起谁?
张信期把脸转过去,开始赌气。
他想,江泂就是不行,为自己的“不行”而“开脱”。
过了半晌,别过脸的人嗡嗡地问:“几点了。”
“五十九。”
服气了,就这么没有情|趣?
不行,他还是想努把力,他想证明他可以。
“江泂。”
不回答。
连叫了三声对方都不应答。
“江泂,求你了嘛。”张信期把脑袋伸过去,故意往他怀里倒。
如他所料,对方确实精准地把他接到了怀里。
张信期非常刻意地往他下巴上拱,到了喉结那里,他停了一下:“你这里,在动。”
而后十分厚脸皮的撅起嘴亲了一下。
“江泂,我想要。”尾音拐了一下,那种甜丝丝的奶音刺激他,却无动于衷。
表面上虽如此,但心下确实波涛汹涌。
小东西,你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磨人。
怀里的人故意作出小鸟依人的姿态,从下面用眼神勾着他的唇。
“你的唇形好好看。”用指尖划拉了一下。
“你亲亲我。”
“江泂,你亲亲我,我有点热。”
不行不行,亲不得,这一亲肯定会失控。
混蛋,小混蛋。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有这么一个勾人的小妖精来折磨他。
“滴——”是电子钟表整点的响动。
张信期拉下他上衣的拉链,手心游走过他的胸膛。
他说:“圣诞节快乐,江泂。”
“我希望你给我的圣诞节礼物是一个吻。可以吗,亲爱的,送我一个吻。”
“小混蛋。”
我要把你干到重造,让你整个人都为了我新生。
下一秒,雨丝风片,带着绵密且暴力的吻降下来,落到他的唇上。
口液在口腔里翻动,水声在房间里回响。
房间外是小雪纷飞,房间内是风雨倾盆。
第八章
“我们这边是建议给患者送到重症监护室,现下病人的情况不怎么乐观,经常性口鼻出血,甚至暂时性休克。”
江泂靠坐在医院缴费窗口旁边的地上,他刚给张信期交完住院费用,确切来说,是张信期ICU一天的住院费。除去保险公司和医保报账,他自己还要交七千三。
他现在真的一分都没有了,他还要找人
借钱,筹备好明天的住院费。
“喂,李老师,你好,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您。嘶,我这边有点急事,想找您借点钱……”
成年人的窘境就在于借钱和开口。
一个晚上问下来,筹够了明天的钱,可他不止要再ICU待完今明两天就没有之后了啊。
那样一瞬间,他的世界迎来了黄昏,他好想看到张信期的笑,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见不到那张笑脸。
-
基本维持了四天,江泂在第五天的时候去找银行借了医疗贷款,以他父亲做担保。
父亲当时没有说什么,最终留下一句:“你要照顾好他。”
是啊,他要照顾好他,江泂突然很用心的在生活,做什么都有了劲头。
张信期的病情有所改善,却还是醒不来。
江泂每天下午四点去看他那半个小时,总是蹲下在他耳边说:只要你醒来,我就带你去实现愿望。
这天下午,他来得晚了一点,错过了亲属探访时间,他求了那个医生好久,最后那个医生一查,张信期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嗯?您是不是弄错了,我交了费用的。”
“你是交了费用的,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医院显示你这边又退掉加护病房了。”
江泂努力回忆:没有啊,他的手机上没有一点消息。
他只能先病房去看看张信期。
还没醒,他的眼睛还合着。
那就不可能是他退掉的。
然后他就去缴费窗口查询,一查,那便知晓了一切。
是张信期妈妈退掉的。
江泂知道他妈妈不喜欢他,可江泂是真没想到那女人对自己的亲儿子可以那样狠毒。他站在原地,拿着打印的费用单发抖。
这是他护在手心的血汗钱啊,拿他的家人做担保,用友情谈判……被他狠毒的却又最亲近的亲人退掉了,她就是在杀人!
赞叹生命的歌很多很多。
生命诚然,上天自有安排。上天的安排就是要这么一个年仅二十的,还没有看到鲜花和日出的少年死是么?
他生命的前几十年,小心翼翼不敢让自己受到伤,因为他知道,他的每一次伤都是致命的。
在张信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贫血他可以被送到医院,可以被照料着。父亲不在了,他就只能在他母亲鄙夷的目光下,哀求他:“求求你了,我想活。”
当江泂出现的时候,他的担心便成了江泂会不会陪着他。
答案不容置否。
再后来,他便是希望江泂能过得好。
他有希望了,是遇到江泂之后。
江泂在病房外的铁质长椅上坐了一宿,他的眼球熬得通红。
他要进去冲把脸,然后看看张信期之后就去学校。
冰水冲在他的脸上,冷得刺骨。已经到了一月中旬,他们快要放寒假了,张信期已经在医院住了半年多。
医院镜子前的补光不足,照着他显得特别憔悴。
他走到张信期床边,发现他醒着的,走近时,他对他笑着。
张信期动了动唇,声音哑得心疼:“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也……”
江泂咽下苦涩。
“我也好久没看见你睁开眼睛了。”
床上的人好想抬起手去摸摸他的脸啊,他抬手动了动指尖,却怎样都没能把手放到那人的脸上去。
“江泂啊。”
“你蹲下来一点吧,我快、我快碰不到你了。”
江泂撑着床沿,他的肩头一上一下,剧烈地颤动着,他撑不了太久,他倒下来抱着怀里的人痛哭。
“好了,好了。”
张信期拍着他的背,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安慰他。
其实他早就醒了的,可他真的一点都不敢看江泂疲惫的眼睛,他怕看到他眼中被折磨过的光彩,届时,他就会不想活了。
可他们还有愿望没有完成呢。
所以在他母亲给他来停ICU的时候,他还挺开心,他就又可以看到江泂他可以快点和江泂去实现愿望。
他就可以无理由的帮江泂减负了。
那就是等待着他的死亡。
“既然她把我的病房退了,那现在我们是不是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实现我们的愿望了?”
江泂在被子下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可以起来和我跳支舞么?我亲爱的。”
他的哭声扭曲,张信期抚着他的背,又柔声问了一遍。
江泂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木木地说了个好。
他扶着他下床,这一过程异常艰难,他的腿很难使上力气,支着床沿站起来却又重重地坐回到床上。
再一次站起来又摔在地上。
如此往复。
他心疼道:“要不我们不跳了。”
“不,我真的可以。”
张信期咬牙靠在窗边,他张开手问:“是哪只手在上面来着?”
他的脸上拖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有头发和蜡黄的脸,江泂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他干净时的模样了。
“信期,”江泂一开口便觉得嗓子好干,很痛,“要不然我们不要跳这支舞了。”
“不行,这可是我们第一次跳双人舞呢。”
可能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张信期没能说出后面那句,转言到:“会跳双人舞吗?我不会,请教教我吧。”
他两步走上前去,把张信期的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左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
在那一间小小的病房,他们跳完了他们最后一支无声的舞蹈。
才跳那么几分钟,张信期就把双手搭在江泂的肩上,江泂是他全部的支撑力。
现在他很困了,眼皮恹恹的强撑着,脚下的步子乱得没有章理。
在他睡着以前,他对江泂说:“等我醒来,我们就去大理,去喂海鸥,去成都玩,去吃好吃的……然后,等来年的樱花开。”
第九章
从成都回来,刚下高铁就被温差刺激打了个寒颤,江泂把行李包提着,另一只手扶着张信期的轮椅在车流中找到了自己提前叫的车。
他们一回来就去了医院。
张信期又从缤纷缭乱的世界回到了白花花和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
“江泂。”张信期躺在床上叫他的名字。
他在埋头收拾张信期在旅途中留下的纪念品,低低的嗯了声。
“在那个愿望清单上加一个吧,加一个‘等来年樱桃结出果来’。”
彼时,我们还会一起去摘。
江泂从斜挎包里拿出了那张皱了的纸,摁下笔端在上面书写。
“嗯,记上了。”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突然发出声音:“你真的有好久没有去学校了。”
他停下手,呆滞了一瞬,他才想起来,他们也都还是大学生呢。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有人在死亡边缘,有人生不如死。
都才二十岁呢。
或者是长久的陪伴着你很喜欢的人,你却要被迫接受开头就注定的悲剧——看着他死。
可张信期真的很想活。
张信期也要他好好活着。
那对没有张信期后的江泂来说,他的余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活埋。
所以痛苦将他们缠绕了一辈子,把他们最后一点时间压得密不透风。
他喉头攒动:“下周就去。”
“好呀,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有个好的、你喜欢的工作,然后小有成就,于是你就会快乐。”
于是我的愿望就成了真。
这一连串给了他钻心剜骨之感,原来张信期早就没把自己放到他的未来里。
他根本没有把他们之间的每一天当成未来去过。
他只想着江泂的以后。
-
后面的一整个周都是江泂亲自照顾他,他的面色也在一点点的好起来。
连医生都在夸他很棒呢。
“东西不要忘带了。”张信期坐在床上,笑盈盈的提醒他。
“不会。”江泂转过头打趣,“你以为谁都像高中时候的你,上午两节数学课两节语文课,下午两节生物两节化学,这几本你都没带,偏偏带了物理。”
然后就拿着物理书站了一整天的课。
张信期让他闭嘴。
他乖乖闭上了。
江泂背上包,走之前到床头给了张信期一个吻。就是啄一下,对方却张口咬了他的唇角,江泂疼得龇牙咧嘴。
“小混蛋!”
张信期甜甜地笑着,撑着身子坐直起来,手指亲亲点了一下江泂的鼻尖:“我给你出个题好不好?给你一天时间,下午回来,我要你对我说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他的眼睛乌黑发亮,紧接着说:“作为条件,我可以给你写篇小文章。”
张信期会给他写什么呢?
“你可以期待一下。”
江泂眸中笑意渐深,想来这家伙是想听些好听的,还算作一个题目来让他答。
“行。”他点头,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
他一上午都在想这个,下午坐在实验室都在想。
江泂是学理的,学的生物解剖学,高中语文水平不高,基本上是靠那些客观题拉分。然而题干要求还是“最动听的”……这还真需要好好琢磨一下。
思绪万千时,手机响了。
手上还拿着解剖刀呢,他不太好接电话,他让他旁边的同学帮忙把手机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开免提:
“喂,您好。”
“你好。”
“是张信期的朋友吗?”
“爱人。”
旁边的同学迷惑地笑了一下,瞬间懂了。
江泂还有些自豪地点点头。
“那您这边赶快来医院给他签个病危通知书吧。”
什……什么?
病危通知书。
免提开着,实验室里瞬间悄寂。
上午不还是好好的吗,江泂刚刚还在想他早上给他出的题呢。
心中有一块巨石轰然砸下来,把他的五脏六腑砸得血肉模糊。骤然间,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张信期对他说过的话:
“江泂,圣诞节快乐。”
“哇呜!大理真的太美了,水倒映着爱人的身影,或许会记住他们来过的痕迹。”
“你看那些海鸥的嘴,像你和我叭叭叭个不停时的样子。”
“江泂,为什么我又回到医院了。”
“你快回去上课,江泂。”
“我希望你能很好的活着。”
……
“张信期和江泂,一起等来年的樱桃成熟。”
长鸣声在电话那头急迫的呼唤声中停止。
“喂、喂!”
江泂如鲠在喉,开口的每一句都疼:“请讲。”
“你快来医院签字吧。”
“……好。”
他抓起手机,无力地撑在实验台边,缓了好久才重新拖动步子走动,旁边的同学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江泂摇头。
帮忙……帮不了。
扶着实验台脚下也走得只剩慌乱和轻浮,他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去找老师请假时半天没说清楚,老师听他嗫嚅不清,半晌没说出个主干,直接就给他批了。
下车到了医院,他茫然地站在交错的人海当中,一瞬间,他竟不知东南西北该往哪里跑。护士站的护士看他在大厅中间站了半天,走上去询问一通,江泂一遍遍重复:“他的病危通知书……他要我去签病危通知书了。”
护士带着迷惑把这个神经兮兮的人领到来了抢救室门口。
医生推开门,朝门外探头:“张信期家属,张信期家属到了吗?”
这是医生在手术室外叫这个病人家属的第四遍。
缓缓缓过神的江泂举起手:“这里。”
“赶紧过来签字。”
医生问他:“你是他什么人?”
“……爱人。”
“是在大陆外领的结婚证吗?”
“不是。”
“那有没有国内的议定监护协议书?”
江泂愣住了,半晌,这个傻子没有温度的回答:“也没有。”
“没有不行,你不能签字。”
江泂的目光钉在了“病危通知书”上,家人签名栏那里,让他难过至极。
对呀,他怎么就忘了呀,这里签不上他的名字。在张信期的病危通知书上,江泂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医生理解他的情绪,但是现在来不及安慰他:“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他妈妈。”
“那你赶紧和他妈妈取得联系啊!病人的生命很危险。”
“……嗯。”
说完,医生又戴上口罩进了抢救室。
他木讷地打开手机,划开一个陌生的号码,拨过去。
那血丝密布的眼球抬眼看着抢救室门框,上面亮着红光,他似乎就要心脏骤停。
他在同一个地方第二次等同一个人出来。
可是,病危通知书下来了,就像用刀子把他的心脏生生地剖出来,再把这块血淋淋跳动着的肉按在那些字眼上摩擦,蹂躏得稀碎。
“喂!”扎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江泂咽下一口气说:“你能不能来一趟医院?”
“我有毛病啊,我来医院。”
“信期……信期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需要家属来签字。”
“那让他那个死去的爹来签,别找我,晦气死了。”
那一瞬间,他好想冲动着破口大骂,可是没有办法。
“求你了,我求你了阿姨。”声音已经变了调,脸上斑驳交错着泪痕,“他真的很需要您签这个字,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呗。”对方就这样一句轻描淡写。
可我想让他活。
“你有那个能力让他活那你就去呗,找我干什么?”
江泂的心里好酸涩啊。就像夏季的酸雨,溶蚀了他的喉管,让他说不出话。
就因为他不是你和你现夫的儿子是么?就因为他是哥哥、就因为你没有能力就要他来承受是吗?!
……就因为他先天性再生贫血、凝血能力不佳。
是么?
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他也想好好活着啊。
他明明可以好好活的……
江泂现在只能哀求:“求求你了,我求求您了可以么?”
电话这头没有听到女人尖锐的声音。
手机扑通一下砸到地上,耳朵被刺了一下,女人马上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接着她又听见了几声响当当的磕碰声。
“我给您跪下来了,我求您来一趟行吗?就来签个字,您都不用看见他的。”
医院很嘈杂,听得有人说:“别跪着,别这样,有事我们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江泂不顾及他人的阻拦,继续跪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我求您了,我想让他活。”
“神经病吧。”
“嘟、嘟、嘟……”
她挂了电话。
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江泂跪坐着,仰着头看向天花板,滚热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来。
旁人没有来劝他,刚刚他太凶了,这时候都悻悻地坐在位置上。
挂在下巴处的泪珠走过一段路,留下一条长长的泪痕,它的起点是从那一双已经没了神色的眼球里开始的。
医生又一次出来,他的膝盖已经跪得发酸。
“张信期家属,请来一下。”
他攀着墙,缓慢地站起来,走到那位医生旁边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一个面色疲惫的医生,他摘下口罩,低声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叫他来是再一次催促家属签字,可再一次就不一样了。
那张白纸上俨然印着五个黑色大字
——死亡通知书。
接踵而至的还有医学死亡证明。
江泂拼命地摇着头:“不对。”
不对、不对,都不对!
怎么可能会死呢?
怎么就死了呢?
早上还给他出题,想听他给他讲情话呢。
他还很挑剔地说:
“我要你对我说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世界上。
最动听的。
情话。
小傻子啊,你都走了,世界上再动听的情话也没有人听了。
张信期的文章在哪里?
他写了,是遗嘱。就是一封又一封犹豫着写下的遗嘱。
只有给江泂的。
深渊伸出了魔爪,把他一把拉进它的怀里。江泂没有挣扎。
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腿也承受不起他身体的重量,猛然跪倒地上。
他是个没人要的傻子,痛哭着,他问凭什么。
张信期那么好,凭什么要给他安排这样一个过程。
他的结局对不起他的平生。
江泂的哭声回荡在医院的长廊里,他的世界只有他是悲伤的。
“啊——”
那哭声异常可怖,扭曲得根本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发出的声音。
忽然,黑着的眼前出现了张信期笑容的模样,由模糊一点点变得清晰,江泂发了疯,顺着地板爬过去,追寻他。
不要丢下我。
扶着他的医生根本拦不住,那就由他了。
张信期璀璨的笑脸引着他在空中扑腾,那个疯子格外可笑,周围的人都自觉地躲远了些。
张信期到了一扇门前,他猛然停住了,接着回过头,不舍地消失在那扇门后。
江泂马上就要抓到他的手了。
是抢救室的门,他再没能抓住他的手。
这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抓着抢救室的门,疯狂摇动,看起来他使尽力气,门却无动于衷。
医生扯开他抓着门把的手,奈何他真的抓得很紧,而且口齿不清的哭号着:
“我想,求求你们,我给他说话。”
没人拦他了。
“张信期,你还没有听我给你讲情话呢。小混蛋,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尾音是用气音吐出来的。
“我想你。”
我会好好的活着,我会找个好的工作,我会努力快乐。
如果不要那些快乐了,能不能把你换回来啊。
“你还没有陪我去看樱花呢。”
我还等你病好了又去漓江呢。
半个月前我们还在沙滩上喂海鸥,你说我和海鸥长得一样呆。
“我想你陪我去看樱花,和我一起等樱花结出果来。”
这次张信期吃不到苦樱桃了。
在最后,他颤动着嘴角说:“我爱你。”
2019年,3月21日,18:33分,张信期宣告死亡。
樱桃花开了。
他再没能等到樱桃结出果来。
2023.8月
欢迎捉虫,祝大家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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