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夕阳犹在,明明感觉没有在乐器行里耽误多久,但再出门时却的确已是夜色擦黑。
更深才会露重,空气中的温度在一点一滴流逝,应笑慢慢裹紧了外套。
由于贺老板追求所谓的“闹中取静”,而且似乎也并不在乎赚不赚得到钱,所以把乐器行开在近些年城市规划新区的边沿,比鸟不拉屎强不到哪儿去,天色一暗,行人走在路上,简直就像是误入了什么鬼气森森的无人区。
不过好在应笑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了根“万事皆空”的神经,除了切身感受到寒冷之外倒并不害怕鬼神之说,一拢外套反而想起来刚才在店里的情形。
贺惊洲知道她竞选首席失败的事情,也知道她心里在意,临走前还不忘安慰她。
“这回是又紧张失利了吧,不过你也别太当回事,要不揣着这事儿老想老想,想得头发都快白了……那歌儿怎么唱的来着,'心若在,梦就在'是吧,大不了咱们从头再来……”
应笑知道他的安慰是真心实意,可即便是面对多年故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其实她哪里是紧张,不过是……罢了。
应笑勾起一边唇角,扯出个有点自嘲的笑,又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不过既然又想起了贺老板,连带着也想起了他为了买玉料花出去的“小目标”。
贺惊洲的心意归心意,应笑心领,却是决计不能真让他掏钱的,琢磨着先还他一部分,起码凑个“首付”出来也好。
这样想着,应笑停在路边摸出手机,打算把钱转给贺惊洲。转账消息刚发出去,下一秒贺老板的语音消息就猪突猛进地挤进了消息框。
应笑几乎可以想见他上蹿下跳的语气,微微含着笑把听筒贴在耳边,以至于忽略了从身后飞速逼近的远光灯。
但当昏暗的视野里出现光亮时,应笑依然本能地往旁边站了站,确保主干道足够畅通无阻,理论上即便有车辆经过也会从她身旁疾驰而过,不会和她有任何的交集。
可——
从她身后驶来的那辆车却不知为何歪歪扭扭一路蛇行,在即将经过她身旁时更是宛如失了智一般,车头一扭,直直向她身侧飞速撞来!
当车胎失控与地面剐蹭的刺耳摩擦声传来时,应笑视网膜上最后残存的影像依然是手机的那一点光亮。
人在经历剧烈的撞击途中,身体会应激似的麻痹知觉,无所谓疼痛、无所谓惊惶,应笑只感觉好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唯有身体腾空而起时的失重感异常清晰。
她被失控的车辆撞飞出去十几米,重重摔在地上,唇边的鲜血溅在苍白的脸侧,像开满了一朵朵不详的红梅。原本背在背上的琴盒不堪重负,支离破碎地散了架,露出里头的半截梨形琴身来。
眼前的世界突然像一台被时代淘汰的老式电视机,开始播放杂乱无章的白色噪点,连同耳边巨大的嗡鸣一起,亲自给她奏响一万首野蜂飞舞。
她感到身上很麻,谈不上痛与不痛,只觉得很冷,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冷,就像她前半生在小山村里见过的所有大雪都压在了她身上,想动一动手指都不能。
但心中最后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她的琴还好吗。
……
失控的车辆在撞上她之后一头扎进马路牙子,冒着黑烟疯了似的鸣叫。鲜血在她的身下逐渐汇聚成一潭,应笑不觉得冷了,就好像她的血暖了她自己。
她似乎听见尖锐的鸣笛、逐渐赶来的吵嚷人群,无人区一下子热闹得不再像鬼蜮。可她的眼睛却在渐渐阖上,意识很轻,轻的像羽毛,飘飘忽忽地飞起来,落在一旁琴盒半敞的琵琶上,不舍地、缱绻地缠上去。
她独自在这座城市从求学到工作,她的父母不在身边,抚养她长大的祖母更是远在家乡的山村,死前唯一陪伴她的,居然只有身旁的这把颓山琵琶。
就在应笑失去意识前,被她心心念念到最后一刻的琵琶,从刚刚才修补好的古玉头花开始,整把琴由内而外迸发出一阵肉眼不可见的强烈白光,光辉流转,恍若神赐。
可惜这一切都无人得见,大抵要连同这个人间一起了结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都与她再无干系。
摔出在几米开外的手机同样布满裂痕,贺惊洲的语音坚强地播放到最后几秒,断续失真,仿佛远隔另一个世界。
他说:
“阿笑,别总是一个人……”
*
“阿笑?阿笑!”
女孩子银铃似的声音。
……
那是谁的声音?
应笑被吵得蹙起眉,感到自己似乎在下坠,失重感引起强烈的心悸,她下意识奋力挣扎起来,却在下一刻猛然睁开眼睛。
光影重叠,影影绰绰,似乎连最莫测的时间与生死也不过是蝴蝶振翅,眨眼间便众神归位,尘埃落定。
度过最初的视野失真,应笑眼前赫然出现一班小姑娘,一个个都是稚气未脱的脸,一水儿的绯红衣裙,像一群叽叽喳喳的云雀。
应笑茫然了。
怎么回事?这又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应该已经被车撞死了吗。
——她与生俱来的平淡连同自己在内无差别攻击,连默念自己的死讯这种事也能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尚且在发怔,其中一个小姑娘已经凑过来,急着扯她的衣袖:
“阿笑,快点,快到我们了!”
应笑回过神,听出她就是方才喊她“阿笑”的那个小姑娘。
不过她在说什么?什么快到我们了?
脑中突然乍起白光,顿时像被冰水激过般头痛欲裂,大段大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挤进她的脑海,昭示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她不但没有被撞死,还穿回某朝某代的某个壳子里,又活了一回。
应笑抬手重重地按了按额角,待那阵头痛过去,才注意到她正置身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内。
一面四折雕花屏风隔开内外间,里间就像某种临时搭建起的妆室后台,红烛明帐,软金烟罗,空气里更是浮动着脂粉香气,宛如“暗香盈袖”一词的具象化。
周围的红裙姑娘们都在彼此帮忙整理仪容,那神态应笑很熟悉,她在乐团时见得多了,众人临上台前都是这样的严阵以待。
而她自己正坐在一个红木圆凳上,转过脸去,便是一方黄铜镜子,应笑的目光甫一落上去,便像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开了。
镜中是一张青涩姣好的面容,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看得出先天生养得是极好的,柳眉凤目,肤白无暇,已初初可见美人皮相。可惜大抵是后天哪里养得不足,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像是白瓷雕的,下颌收得尖尖,充满怯生生的味道。
应笑对镜抚上脸侧,她是第一次见这张面孔,惊艳虽有,却也忍不住皱眉——对于一个刚及笄的少女来说,未免也太清瘦了些。
不容应笑再同自己的新壳子多熟悉,红裙姑娘们已经如流水般动起来,陆陆续续拿起立在一旁的乐器热身开手,预备着登台了。
应笑在充斥房间的丝竹管弦声中,依稀记得自己应该算是刚死去活来过一回。只不过她也没料到她的老本行居然这么顽强,硬是跟着她到了这个时代,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登台演出。
她原本还有些踟蹰,墙边立着的乐器琳琅,几把琵琶就夹在琴瑟箫鼓之中,原身的记忆如今还如隔着毛玻璃一样模糊,不足以支撑她辨认出究竟哪把才是属于她的,如果选错,会不会叫人发觉她这幅身子里面换了芯子。
——情况未明就光速掉马这种事,还是不要了吧。
好在她没有困扰太久,有人仗义地挺身而出,抱着一把琵琶跑过来,风风火火地塞进她的怀里:“阿笑别看了,你的琵琶在这儿呢!”
来人还是方才喊她的小姑娘,容长脸、杏核眼,生就一副秀气和善的模样。应笑深深望着她,忽然唤了一声:“泽兰?”
“嗯?”
这位名叫“泽兰”的姑娘是原身唯一的好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抱来琵琶是解了换了芯子的应笑的困境,随口应了她一句,就低头为自己系上襻膊,宽袍广袖被利落地系起,露出两条纤细的胳膊来。
光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对应笑来说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她正欲学着她的动作帮自己也理一个利落的造型,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拍手声:
“姑娘们!再往后两三个就是咱们,都预备着登台亮相了啊!”
应笑闻声望去,门口是一个家仆装扮的人在招呼她们登台,虽是家仆,但看起来很有地位,约莫是管事一类的角色,连他身旁跟着的一个穿红着绿、满脸脂粉的中年妇人都对他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应笑对照着记忆,顿时了悟了这妇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这两人一现身,她身旁的泽兰立马加快了动作,同时不忘压低声音催促应笑:“快点阿笑,妈妈来了,快拿上你的拨子开手去!”
前半句她听懂了,但是后半句——不好意思她没听清,拿上什么东西?
那中年妇人模样的鸨母堆着笑送走管事,转头就精通变脸一般,对着这群挤在一处的小姑娘竖起夜叉眉,半是敲打半是警告道:
“都给我警醒着点,这可是世子开府以来的第一场大宴,谁要是敢给我在这种场合出岔子、捅娄子,自己掂量着有几层皮可剥!”
鸨母的语气凶狠,想必是平时做惯了横眉立目呼喝人的活计,红裙姑娘们也垂着头喏喏应是,唯独应笑抱着琵琶鹤立鸡群地立在一旁,在原身记忆慢半拍地回流、终于想起“拨子”是什么后,默然想道: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好像就即将要成为捅娄子的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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