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然下了一整晚,直近黎明破晓前才停。
外头风雨飘摇,应笑还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并没有,她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一觉直睡了个天昏地暗,清早醒来时,才感觉这副身子总算聚起点活人的热气儿。
天色尚且蒙蒙亮,油灯经夜燃尽,早已熄了,只有桌上的刘寄奴还在幽幽散发药香,应笑把油纸包折了两折,封好口小心存起来。
她边折,边想起送她药的人来,那姑娘待她没来由的亲厚,受其影响,应笑居然也难得思考起自己之前的处世方式是不是太冷漠了。
或许她从今往后,可以试着与人为善一点?
她正托腮思考,门外忽而传来细微的响动,活像有耗子在嘁嘁喳喳。
应笑闻声望去,从室内逆着光,能看见外头有个模糊的人影子正上蹿下跳地往里张望。
应笑收起药包推开门,眉芯正鬼鬼祟祟地猫腰站在她门外,像是正企图通过门缝窥视她醒没醒,猝不及防被正主逮了个正着,大张着嘴呆愣愣地和她对视。
应笑:……
去他见鬼的与人为善。
她反手把门扉一合,掩住室内光景,撩起眼皮打量对方。
“有事?”
连个儿化音都欠奉,冷冰冰的一句,硬是能在季夏时节里卷起满地的冰碴儿。
眉芯略佝偻着腰,明摆着做贼心虚的模样,手里提着个锦囊袋子,颜色还是掩人耳目的深褚色,里头隐约透出一个竹片子的形状,见应笑出来,下意识地往身后藏。
她昨天如愿坑了一把应笑,虽然不知道应笑是哪儿来的急智,竟能空手奏出泛音掩盖其短,不但躲过了当堂出丑,连赏赐都比她们厚了三成,恨得她直咬牙。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应笑事后惹恼了妈妈,挨了鞭子不说,这个月的考评也不会好,定是要落到她后头去了,也算不枉她费这一番功夫。
眉芯昨晚观刑时只顾着暗自得意,回房后才想起被她揣在怀里的拨子还没处理。本想随手寻一处花圃埋了,过后又觉得不放心,拨子上都刻有她们的名讳,说不定月底花圃翻新时就会被匠人挖出来,那岂不是又给了应笑分说的机会。
可这东西放在她这儿也是个麻烦,改天要是不小心见了光,让妈妈知道了她胆敢蓄意破坏宴会,只怕到时要脱层皮的就是她了!
为了尽快将东西脱手,她原本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应笑的拨子丢在她门口,最好做成她自己粗心丢失的模样。谁承想她刚一靠近,门就突然开了,应笑自里而出,正好将一切都瞧见了。
既然如此,眉芯干脆也不装了,断定应笑不能将她如何,有恃无恐地把锦囊袋子往前一递,一努嘴道:
“喏,我从外头地上捡到的,好像是你的拨子吧,还不快谢谢我……”
应笑的目光轻飘飘在那副琴拨上转了一遭,又落回眉芯一张厚颜无耻的圆脸上,再一次生出原来这个时代也不乏物种多样性的喟叹。
这种鬼话,她说出来自己信么?
见应笑没有如预想中一样低眉顺眼地接过锦囊,眉芯举得手酸,恶人先告状似的生出些羞恼——
这包子性格这两回究竟是吃错什么药了,放在以往她可是连吭声都不敢的!
眉芯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原身阶段,应笑无从得知她如何作想,但见对方一副小人戚戚的模样,也只觉得厌烦。
她一向认为,人蠢不是错,但若是又蠢又坏,可见是真心缺德。
应笑没有耐心跟这种缺智又缺德的蠢物多言,冷冷一哂,抬手似要接过锦囊。
这在眉芯看来无异于应笑在向她低头,立马志得意满起来,等着她来接,然而下一秒那锦囊就被狠狠拍进她怀里,眉芯毫无防备,顺着那力道一个趔趄,脚一扭就跌到了矮阶下。
“你……!”
应笑早已看透眉芯色厉内荏的本质,无视对方正对她怒目而视,打定主意今天就要一次把狗打疼、打怕,再也不敢三天两头在她这儿无事生非!
原身生得一副秋月照水的容貌,眸子细长,秋水凌凌,顾盼之间俱是柔弱含情。
同样的壳子换作应笑,明明容颜未改,不笑时却忽然有如两汪寒潭,望得人心里冷津津的。
她身量本就比眉芯高出一截,微抬下颌步步逼近时,更是气势迫人,竟将眉芯逼得忍不住向后退去,咽了口唾沫。
“你……你想干什么!”
直将眉芯逼至廊下,脊背撞在立柱上退无可退时,应笑才停住步子,好整以暇道:
“这么喜欢我的东西,那便好生收着吧,免得下次还要再费事来偷,真到那时,连我也说不好你会偷到什么了。”
迎着对方的惊恐目光,应笑俯身凑近她耳边,语气越发森然。
“毕竟,千日做贼,终有一日会叫人剁了手的。”
许是因从未见过应笑这副凛然模样,不亚于目睹了兔子突然暴起咬掉了旁人一块肉的震撼,眉芯背靠冰凉坚硬的的柱子,额上却在往外冒汗,心里竟难得的惶惶不安:
她知道了!
过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安慰自己:
不妨事、不妨事,就算让她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她还真敢去向妈妈告状么?!
眉芯的脸色一瞬间变幻莫测,应笑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却并无什么告状的想法。
并非是她有心宽恕,光看对方坑害她的事做得这么顺手,想来便已不是第一次,既然有心作恶,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才是。
只不过她眼下尚处内忧外患之中,还不是收拾恶人的好时机。
应笑深深望了眉芯一眼,终是退开两步,一甩袖带起凉风,毫不客气地拂过她脸前,态度明确地送客:
“妈妈让我闭门反思,你还是不要和我有什么来往的好。”
眉芯只觉眼前一花,应笑拂袖起落间,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糅杂了许多药材般,苦得她一激灵便回了神。
见应笑竟真一个眼神都没再分给她,转身便要回房,眉芯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对着应笑的背影口不择言道:
“光一张嘴伶牙俐齿有什么用,反正你的琵琶快要废了,我倒要看看你日后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应笑猝然回头,曳地长袍随着她转身,荼蘼一样地绽开,光华耀目,衬得她身上一瞬现出护崽母狮般的锋锐,眸中寒芒凛冽,几乎令人不敢对视:
“你刚才,说什么?”
*
玉瑟楼,绛雪轩。
这是花魁林若雪的住处,雕栏画栋,玉绣红楼,奇花异草遍植周围,齐心协力捧出一幅九天仙子所居的瑶台苑,和应笑所住的杂役南院放在一处看,简直不像是一个画风的,生动阐述了何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是应笑第一次步入这里,处处都透着陌生,但在原身的记忆里,却并非是头次来。
玉瑟楼分乐妓红倌两支,一艺一色,色艺双绝,无论哪支都是玉瑟楼不可或缺的招牌。
原身是乐妓中的末流,林若雪却是红倌中的头把交椅,二人之间的差距有如池鱼林鸟,能有所交集才是稀奇事。
应笑也是在来的路上,才像拿着块橡皮擦一样,在原身的记忆中又擦出了一块明净的玻璃,终于明白二人的交集从何而来:
说到底,还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钱。
从古至今,妓子都算是好说不好听的下九流之列,尤其是在没有人权之说的古时,处境要更为艰难,其中很多人都是被世道逼的,没得选择。
但就算身份再微末,也应当是有钱拿、够谋生才对,等青春不再时,也好凭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为自己赎了身后,再行安置。
原身因家族获罪,原本是要没入官妓的,最后却不知怎的,浑浑噩噩进了这玉瑟楼,成了最微末的一名琵琶妓。
仅凭记忆,应笑没看出原身什么时候得罪过鸨母,偏偏对方就跟有仇一样,月月都要寻由头克扣原身月钱,摆明了是欺负势弱孤女。
原身起先也鼓足勇气去寻鸨母理论过,可不敌鸨母实在凶悍,三言两语便将人骂了回去,更是一条大棒将原身恐吓得再不敢提。
原身从业这两年不说没攒下什么银子,还因回回考评最末,甚至到了要贴钱上班的地步。
应笑不刻意回忆还好,一将桩桩件件都回忆清楚后,活生生被气笑了,深感这个时代也癫得和前世别无二致。
原身的月钱都让扣了个七七八八,哪里有钱应付得起鸨母漫天要价,只得四处求人借钱,最后一路求到了新任花魁林若雪的头上。
继上一任花魁被那位神秘的贵人赎身带走之后,近两年的后起之秀中,无人能出林若雪之右。
据闻其身姿轻盈异于常人,能赤足作鼓上舞,在前年的花魁夜宴中,于敦煌排鼓之上步步生莲,一举夺得花魁头衔,正是如今玉瑟楼众星捧月的那轮皎月。
这位花魁看起来倒是人美心善,愿意借钱给原身,却提出因她一次借钱太多,得取一件她最宝贝的东西抵押才行。
对于一个乐者而言,还能有什么是最宝贝的?
应笑低头理了理裙幅,唇边漫过一抹冷笑。
原身或许会信对方借钱是出于好心,但她早就不是原身这般年纪的豆蔻少女了,她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心这一套。
借一次银子便换走一个乐者的琵琶,这位花魁还真是好成算。
应笑如今就站在绛雪轩门前,抬头望了望院门洒金的匾额,据说连上头的题字都是出自某书法名家之手,足可见这位花魁的风采之盛,连文人墨客也要倾倒在其罗裙之下。
顶着周围往来者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应笑恍若未觉般,面色平静,叩门而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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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莫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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