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百官散朝,穿朱着紫的官员们离了紫微殿,有的拐去文英殿处理今日呈上的公务,袖中的芝麻饼还热着;有的来得急了腹中空空,预备着出宫之后在官道两侧小贩手里买些汤食,来告慰一下五脏庙。
今日早朝无甚大事,算是难得的平和,大家脸上都挂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标准笑容,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响起,声似美玉琳琅,那话中却不是什么好含义———
“看鹤大人今日早朝这般萎靡不振,昨夜可是约了什么佳人共度良宵?”
殷朝三品着紫,五品着绯,喊住鹤卿的那人身着一袭浅紫官衣,严肃古板的官袍在他身上也是自成风流,眉目却比身上的紫衣更浓艳,近乎一种糜烂的绮丽。
此人最初上朝时,见惯了风浪的朝中官员还曾有人为这难得的姝色而恍神,之后知晓了此人的事迹又和此人同朝为官后,只想避如蛇蝎。
顾铮,时任卫尉寺卿,从三品,同鹤卿一样深得天子器重,但在朝为官的风评却与鹤卿分属两个极端。
朝中不少人都私认为顾铮是个疯子。
顾铮要不是个疯子,四年前就绝然做不出带着自己父族母族的一干罪状敲了登闻鼓,以全族上下人头滚滚来向新帝投诚的疯事。
四年前,顾铮还不是顾氏的嫡子,而是顾氏正房所出的“嫡女”,男扮女装十八载,红颜竟男儿。
这消息炸的兆丰家家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这种比戏文里还离谱的事,竟然真的在这世道里发生了。
顾氏家主宠妾灭妻,家主夫人自身又性子软懦,竟在小妾的耀武扬威之下慌了神,将九死一生诞下的嫡子充作嫡女教养。
这离奇又荒诞的事随着四年前登闻鼓的那一响传遍了兆丰上下,荒唐到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在那一年,枝深叶茂的顾氏一朝坍塌,午门的砖缝里,至今似乎仍有未散去的血腥气。
顾氏与宁氏两族的人头堆出了足够的筹码,顾铮得了天子青眼,四年内便从白身一跃从三品,比起鱼跃龙门,犹有过之。
与他升迁速度成正比的,是他在朝野上下的风评,升迁速度越快,他的名声便越发臭不可闻,天子需要一把只忠于他的孤刃,孤刃的名声如何,并不在天子的考虑范围内。
顾铮的名声处在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里,进一步名留史册遗臭万年,退一步......似乎也无路可退,但无论如何,大家同朝为官,如非必要都不会撕破了脸皮,于是维持在了一种惺惺作态的和善表象里。
顾铮生了幅极其美艳的皮囊,不管旁人平素对他有多少提防,他与人相交总言笑晏晏,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能化去人的警惕心,在他手里栽倒的人不知凡几。
他可能上了一刻还在与你推心置腹,下一刻便翻脸相向,他动起人来从不顾自身得失,仿佛只随着心情好坏,令人噤若寒蝉,除了当今天子,少有人能将他管束几分。
在两年前鹤卿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后,不知怎的便被这位令人胆寒的卫尉寺卿盯上了,同朝为官的人都在猜测,这位被盯上的倒霉同僚能在顾铮的手里撑多久———上一位被盯上的倒霉蛋,两个月不到便被顾铮逮了尾巴,现在的坟头草都有腰高了。
但谁也不曾预料,这位景明元年的状元不仅没在顾铮手里陡坠青云,还在他的压力之下节节高升,不到两年便官至大理寺正。
朝中少有人敢保证自己的生平履历在顾铮手里走上一遭还能全身而退,毕竟人人有私心,人人有私欲,私心私欲之下,总会有些地方留了辫子,平时无妨,一旦相互攻讦,没几个干净。
这位鹤卿似乎也走的孤臣之道,面对各方的拉拢委婉回绝,天子党羽日渐丰满,始终忠于天子的各种直臣也有不少向他抛出橄榄枝,但就算是最常见的缔结两姓之好,也被回绝。
据说鹤卿微末时有一知心之人,两情相悦,两心相交,可惜情深不寿,世事无常,鹤卿的心上人在一场大火之中丧生,于是他也至今孤身一人,没有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
虽说没能揪出鹤卿的不妥,但顾铮依旧单方面看他不顺眼,平素无事便要刺上几句,无理也要占三分,这次不过是鹤卿在朝会后脸上露出了些许倦色,便又被阴阳上了。
“并无佳人,公务倒是不缺。”鹤卿这两年已经习惯了这位同僚的阴阳怪气,“昨夜有贼人夜闯大理寺,顾大人难道不曾听闻?”
昨夜般大的阵仗至少惊动了三条街坊,顾铮消息素来灵通,怕是连他星夜进宫面见天子这事儿都了如指掌,如今假作不知,无非是想要嘴上寻他几句不痛快罢了。
鹤卿自己也疑惑,他与这位卫尉寺卿之前从未有过交集,但不知为何这位顾大人却好像对他意见颇大,纵然已将他的履历查得清楚明白,却仍旧没什么好脸色,连最表面上的情绪都不愿伪装。
天子似乎知晓些许内情,也曾以玩笑的态度告知过他原因,说是顾铮的心上人曾在顾铮面前夸赞过他,于是顾铮至今不能释怀。
一向博闻强识的鹤卿初闻此原因,差点以为是天子寻他开心,不然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耿耿于怀?
被鹤卿语气温和地反问,顾铮却未曾见好就收,他似笑非笑道:“彻夜公务,也不耽误红袖添香啊。”
在他们俩开始别起苗头的时候,大殿前的其他人立刻散了个干净,毕竟谁也不想在大殿门口随机被任何一方卷入“战火”,鹤卿倒还好说,若是招惹了顾铮的记恨,怕是家中鸡犬难宁。
大殿周围的守卫各个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假装自己是旁边的同款石雕,既聋又哑。
“顾大人,您若对下官哪里有意见不妨直言。”鹤卿一拱手,“何必以言语暗地宣泄?”
“我确实对你有些意见,但我的意见都是摆在明面上。”顾铮掸了掸浅紫的衣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更准确一点,皮笑肉不笑,他微低头颅,在鹤卿耳边轻声道,“官微,就得受着。”
*
兆丰延福巷末,民居。
宴明靠在软软的隐囊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昨夜他险险地逃出大理寺,麻药的劲上来,困得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大理寺防守这般严密,殷容那宵禁后巡守的夜羽卫估计也是硬碴子,他当时困到人恍恍惚惚,连路都看不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厥过去,只能放弃出城的打算。
之前加载地图时宴明就觉得兆丰变化很大,但想着看完就走也没多加观察,现在一朝逃难,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兆丰他还算熟悉的地方有三个,一是皇宫,二是顾铮府邸,三是鹤卿旧居,前两个在宴明想起的第一时间便被排除了,于是三个选项瞬间缩成一个。
旧居在延福巷的巷末,是个一进的小宅子,是当年他还是书灵的时候和鹤卿一起买下的。
兆丰寸土寸金,一进的宅子做得极小,进了门便是东西两间厢房,东厢是书房,西厢则是鹤卿平时休息的地方,正堂要留下来待客,于是一左一右的两侧耳房,一间装满了柴禾,另一间用作了厨房。
宴明用轻功翻进来后直接靠墙闭上了眼睛,要不是20863在他脑海里发出鸣音水壶一样的警报声,他可能就露天席地地睡着了。
【不要睡在外面!会感冒!!!】
在20863响亮的尖叫里,宴明慢吞吞地爬起来,像条游魂似的飘进了他最熟悉的东厢,东厢里有张小榻,他蜷缩在榻上,很快失去了意识,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等他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不在禅心寺中。
昨天是深夜来的,宴明还没觉出什么区别,如今天光大亮,他才察出其中古怪———东厢房的摆设,竟然和四年多前一模一样。
这种一模一样并不是指物件布局,而是指所有的细节都和记忆里无甚差别。
比如那张桌子上那个永远有着花的素色花瓶,如被摆在书架最上方的山水游记,比如小架上毛茸茸的隐囊......
时间好像从未在这间厢房里流动过,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哪怕曾经遭遇了一场烈火,却依旧如初,只能从那些粉刷都遮盖不住的些许焦黑里,窥见细碎的惨烈。
花瓶里的花微微有些败了,但依旧鲜妍,看得出是有人时常过来更换。
宴明昨夜之所以敢在昏昏沉沉之中翻到这所小院来,就是肯定鹤卿不会卖了这里的房子,哪怕这里曾被大火烧得支离破碎。
他了解鹤卿,也了解殷容,殷容如果器重一个人,名利钱财一样都不会少,鹤卿升迁的这样快,必然被赐了宅邸,帝王所赐,不可推辞怠慢,鹤卿住着新宅,这个地方肯定就空出来了,足够他临时歇脚。
宴明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从小榻上下来,将自己睡觉时折腾出的痕迹和褶皱抚平。
他出了东厢房站在耳房旁墙根边,从意识里调出了实时地图,地图上显示巷尾空无一人,正是他翻墙逃跑的好时机,但......
宴明看了眼那明显比普通民居高了一大截,还光秃秃到没有任何可供踩踏的装饰的围墙,沉默了。
鹤卿翻修时把墙修的那么高干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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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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